十八

　　“你应该去看看那片海。”
　　年迈的祖父闭着眼睛，含糊不清地叮嘱自己的孙子。他挣扎了一下，试图抬起手，但最终失败了。
　　玏不喜欢医院，这间病房里更是充满了死亡的气息，他想尽快离开这个鬼地方。“好的，祖父。我会去的。”
　　他的手触及病房门的时候，耳边传来刺耳的告警音，身后仪器上心电图的形状缓和成一支无起伏的直线。
　　玏睁开眼。
　　火车已经到站了，车厢内空无一人。于是他站起身，跨上站台。
　　在流放地，他也仍然是统治者。但他不统治任何人，因为这里没有人。
　　祖父用阴谋诡计剥夺了他本可以获得的大笔遗产，并使他陷入不得不逃亡的境地。然而他又被沿路每一站的人们款待，且教他到达下一个目的地。
　　“他知道我不想来，所以才用这种方式确保我能到达。”玏看着正在加速离站的火车大声自言自语。可是他听不到回声，海浪的声音正在逼近，一种深入骨髓的寒冷麻木了他的全部神经。
　　恍然间玏好像明白了人生的全部意义。他不由自主地向声音的方向跑去，逆着海风，衣袂翩飞。
　　盐专注地给一群白壳的扇贝画花纹，满地都是用来调颜料的彩色石头和海带，还有围着看热闹的虾蟹。
　　画完一只，他端起来对着太阳观赏，正好像人类艺术家鉴定珠宝一样。随后他手臂一扬，海面上就激起一团白色的水花。他顺势向海面招手，浪潮就进到他的脚边。笔刷上残余的颜料流进海里，把海水染成橘红色，与远方晚霞融为一体。
　　他又捡起一只扇贝。这时，他感到异样。人类眼中伸出的触须碰到了他的背，虽然是柔软的，却仍然令他感到不适，给他一种被巨章鱼当作猎物的错觉。
　　他站起身，海水向岸上涌来，再退回去时，滩涂上只留下沙和浪的纹理。天色倏地暗下来，他弯腰拢起一捧沙，扬向空中。夜幕上多了闪烁的光点。
　　星辰指引玏到达他的终点站，一如祖父曾说过的那样。海面像一块巨大的深色绸缎，磷火遍布宛若散落的珠玉。不同的是，祖父从没有提到过，会有一个少年朝这个方向奔跑而来。他不太高，但是很瘦削，不知何时转变的风向将他的碎发拂向耳后。玏困惑地停步，望着他。
　　“你终于回来了。”对方也停下了。
　　“……我不是……我从没到过这儿，你一定是认错人了。”
　　“但是……但是你说会回来的！”
　　“我说那不是我！”玏向后退了一步。
　　“不是？……我就不该出现在这儿……真是该死……”少年啪地消失了。
　　玏困惑地向前。松软的沙滩上，不管面对还是背向海，都只有一串脚印兜兜转转连接到玏的脚下。地平线上泛起一线红光。
　　日出时刻。没有风，海水平静得吓人，精确地复刻出一团燃烧的火球。凝固的海水在近岸的地方像果冻一样堆叠成浪。
　　玏掐了自己一下，期冀自己能像不久前一样从梦魇中回到火车车厢。除了疼痛没有任何反应。于是他缓慢地接近那条看上去很不祥的交界线。
　　脚尖触到水的刹那，浪潮如同一条闻到血腥味的鲨鱼猛然转醒。玏向前扑倒时惊讶于水突然变深，但当他喝了两大口水时，他脑子里就只有“海水，真咸”这一个念头了。
　　“你是他的……后代。”
　　“是。”
　　“所以他背叛了我，与人类结亲了。”
　　“是。”
　　“你是……子二代。”
　　“用人的语言说，叫孙。”
　　“那么就不止一次背叛了。”
　　“……事实上，我不记得我有家人。”
　　“也许吧，不知道你们具体的扩增方式。”
　　“……我是应他的命令来此的，但我不明白意义。”玏偏过头，想把一绺垂到眼前的碎发撩开。
　　盐伸手帮他拢好头发，又收紧了锁链。玏吃痛地闷哼一声。
　　“啊……时间。我明白了，那边有时间。这么说，你是信使了。”
　　“但我没有东西要给你。”玏摇头，那绺头发又落到他眼前。
　　“他带走了镇海。”
　　玏再次摇头以表示自己没听说过。
　　盐皱眉，转身，游向海的更深处。
　　玏向上望着折射阳光的水面，吐出一串气泡。它们越来越大，然后在水与空气的交界面上破碎消失。
　　他用力看了一会儿，直到强光刺得他睁不开眼。于是他低下头，闭上了眼睛。
　　他的皮肤下映现出繁复的纹理，鲜红的血液流动着，滋养心口的符箓。
　　海滩上，盐抱膝坐着，面对温顺如一只驯兽的大海。一头离群的鲸搁浅在沙滩上。他抚摸着鲸还未干涸的皮肤，念着祝祷的语句。
　　骨肉无声地消解，融入天空和大海。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