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

作者:独堇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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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尾声·余韵


      盐醒过来的时候,耳畔还在循环播放梦中的曲调。他伸手去摸睡在旁边的玏,却扑了个空。
      “在这儿哪。”玏的声音隔着面具有些闷沉,“赶紧起来,今天是考核日。”
      盐眯着眼打量站在床边的玏。
      “难得玏也会穿制服啊。”
      “我说啦,考核日。”
      “好吧好吧……唔,我笔记本在哪里,你见过吗?”
      “就算有也是空白的,走吧,要看什么用我的这本就好。”
      ……
      “考核将于早上9时准时开始,请所有学员做好准备。接下来是试音时间,试音的内容是一段音乐。”轻柔的女声响起,一如模拟考核中出现的那样。
      ‘’“玏,”盐扯了一下同伴的外套,“我有点头疼……这个音乐昨天晚上我梦见了,那时候你……”
      “嘘,先别说话。”玏竖起手指放在唇上,“不舒服的话,还是吃粒糖吧?”
      盐摇摇头,心说吃糖有用,大概那就是仙丹不是糖了。
      ……
      “第一部分:记忆回溯。”
      盐深吸一口气,左手扶着面具,右手翻开放在面前的试题册。
      “难度大的那部分拜托你了。”盐转头看玏,他在翻看自己的笔记。
      “那可不一定,我尽力吧。”
      题目类型是常见的填空。第一题问的是诸樊的死因。
      “你当周王孙期间认识的季札吗?”“不是,我觉得这是你那个已故战友,我的夫兄。”
      盐恍然大悟:“哦,他啊。我杀的。当叛徒交的投名状,把他从月台上推进轨道。”
      玏把笔记本合上往桌上一丢。“还能有这事?我说笔记上怎么没有。你对不起你兄弟。”
      “我对不起我兄弟。是的,但是他的身后事我还是办得不错的。”盐一边往自己的答题纸上填字一边嘀咕,“我没办法,最后赢家不还是联邦吗。我得活命啊。”
      第二题问的是五号包厢。“送分题,《剧院魅影》,下一个。”
      第三题,“相差千年的王朝”。盐坚持说是当代和唐朝,而玏说是唐朝和西汉。盐说自己都参加高考了,怎么不是当代。玏说这一大堆的关联明明是韩信和李白,还没论证完毕,就因为被盐嘲笑酒量而放弃了论点。
      之后几题问的都是歌名,两人虽不常听歌,毕竟还是做了些笔记的。玏信心十足翻开自己的笔记本,找到流行乐,把那一栏的字全部誊到卷子上。
      “镇海是什么?”他抄完,探头去看盐的卷子。盐伸手挡住自己写好的答案:“那我不能便宜了你,一会儿论述题你得帮我忙。”玏转回自己的卷子,说:“不给看拉倒。我蒙一个。”
      盐只好让他看答案。“什么叫‘海洋属性自然力量的载体’?我怎么又没记到啊?”玏一下子记不住太长的答案,写了半句又伸长脖子边抄边问。
      “你管那么多呢,抄就完了。”盐心想还是别告诉玏真相了,他那一回就是被蒙在鼓里的。镇海自神明手中骗取来,因财富和权力被炼化成人心,而实验失败的尸块拼凑出了外部的躯壳——最后在神明的安排下长眠海底。“抄完了没啊?你也太慢了,就两句话还写那么久。”
      只剩最后几道填空题了,两人趁音乐没响还在奋笔疾书,最好是能把分值全部抢到手。一边也在口头交流自己不确定的答案,比如“一男一女怎样离开更衣室”(“正大光明地走出去”)、“周王孙致富经”(“隐姓埋名解读甲骨文”)、“如何避免挂科”(“多蹲图书馆,多找师兄弟聊天”),等等。有些答案实在过于离谱,但玏的笔记一贯是可信的——只要是上面记的,再离谱也不会有错。
      于是两人落下最后一笔的时候音乐响了。盐听到这曲调,觉得头又开始痛了。
      “第二部分:记忆回溯。”
      “怎么又是记忆回溯?模拟题好像不是这样的。”盐用手肘捣鼓玏,但玏躲开了。他伸手去接发下来的新题卷,从一面翻到另一面,如同一名摊煎饼的熟练工。
      “你自己看吧。”玏把题卷放回两人桌上。“居然还有附加题。”
      第二部分全是名词解释。与其说是“名词解释”,倒不如说是“名字解释”了,一个个列着的都是两人之前的外勤任务遇见的人名。盐首先看向那张列表的末尾:“A?B?这都是谁啊?”
      “先做必答题吧。没法做的题先放着,等会我查笔记。”
      分值高的那几条反而不像附加题那样困难。尽管如此,两人写出来的答案还是不太一样。盐在“莉娜”边上写的是“有钱大小姐,请我吃饭但我没去。”玏对于同一题的答案是“把我叫去当人肉背景板的挑剔大小姐,说好和我跳舞结果面都没见上。”
      如此种种。
      “第三部分不会还是记忆回溯吧?”直接放弃附加题的盐自然闲了下来,一边看玏在自己的笔记里徒劳地翻找那些ABCD之流,一边转笔——笔尖在空气中画出一个个圈,仿佛石子在水面上激起的涟漪。玏终于也放弃了,把笔记合上往前一推:“我看未必。”
      两人干坐着,不再看卷子,也不再说话了。直到音乐再次响起。“第三部分:……”声音突然停止了。盐和玏都回头望向声音原本的方向:那里本来什么都没有,而现在出现了一只半旧的音响。盐伸出手,试图用他惯用的手法修好音响。于是在用力的几下敲击之后,音响散架了。
      玏眼看着那里面的一颗螺丝钉沿抛物线飞向自己,最后在桌脚边打了两个转,停住了。他弯腰去够,终于用食指的指尖把它拨动了,却失望地发现它又转了半圈,彻底超出了自己能触及的范围。直起腰来的时候,桌上的试题已经换了新的。
      “是解答题!”盐简直称得上兴奋。“而且是相当具体的问题!”
      “‘试列出影响人类偶像计划的因素(至少三条)并举例论述’,这?这算具体?”玏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当然,更难以相信的是盐的判断标准。是什么让他说出了“具体”这两个字?
      “好吧,好吧,我们来看看这道题……”玏声音渐轻,又开始翻找自己笔记里的条目。
      盐倒是已经拿起笔准备写了。玏眼角余光注意到他,于是凑过去看,寥若晨星落在纸上的几个字是:1、盐声音动人;2、玏相貌出众;3、二人配合默契。
      玏觉得能写出这种答案的盐根本不值得自己花费气力拯救。他在自己的卷子上画了几条分割线,开始谋取自己的高分。第一条,采取类虚拟偶像的构成,即形象与声音提供者分离,但同时又采取多种技术手段,使其在大众面前的表现更贴近真实人类的反应。以“琰”的第一次公开演出为例……第二条,小微型团队内部人员合作紧密,有效降低工作成本,提高了收益率,且计划实行初期全部收益都被再度投入计划中,达到了自我给养的良性循环。以“琰”早期的平台直播为例……第三条,团队本身具备良好的道德素质和职业素养,中之人存在相互制约的关系,故长期来看鲜有□□,并在各年龄层次的人群中皆有较好的口碑。以出道五周年纪念所做的调查为例……
      写完这一大堆字,卷面差不多已经满了。这时候的盐已经无聊到在草稿上画乌龟并在乌龟壳上填数了。玏放下笔打个哈欠——但他还戴着面具,所以只能打半个哈欠——这就使他在接下来的好几分钟里一直想得到那个完整的哈欠,但每次嘴张大到一半就被面具卡住。好在盐并没有看这边,否则他要是突然给玏一点惊吓,后果就很难说了。
      反倒是玏一惊一乍地把盐吓得回过神。一边说着“负面影响没写怎么办,空白不够了”,一边伸手抢来盐几近空白的答题纸,开始在上面写诸如“与友商合作关系不深厚以致竞品增加资源分散”、“形象提供者保养太好、人设道德过于完美,被人怀疑不是人类,最终导致偶像受舆论所迫毕业”。盐一度无语,等到玏把答题纸还回来,才挤出一句虚弱的“没必要吧?”。
      玏换用了严肃又稳重的语气,告诉盐在人类偶像计划发展的整个时期中可书写的内容太多了,按照分值答题非得写满整页答题纸不可。
      盐试图辩解时音乐又响了,大概是它修好了自己吧,他想。这次玏终于也感觉到了,头脑深处游出来的那一丝不适感,慢慢扩散到周围,变得尖锐、锋利。曲调本身没有攻击性——它毕竟只是一支考试时的提示音。旋律平稳温和,像极了考核中偶然遇上、擦肩而过的一个旅伴,似是远方又宛如故乡。但整支音乐——它就是让人头疼。两个人已经完全听不进语音播报了,只是看着新的空白纸张再一次出现在桌面上。
      “拜托了,赶紧出写作题然后结束考核吧。”玏这么想着,发现考题偏不遂自己的愿望。是排序题。答题纸不是空白,而是画好了方框和折线的。待填入的各个时代事件也都已经列在表格里。如果是平时,两人都会觉得是大大降低了难度,但现在迫切想要离开考场的心理,使这一点难度也显出难以招架。
      盐几乎没有读题,甚至连错乱些许顺序的心思都懒得再费,像小学生第一次学写数字那样从一写到十八,然后趴在自己的胳膊上开始闭目养神。虽然,玏估计,他也并不是在为后面的写作养精蓄锐,而是非常纯粹地不想做了。
      最终的一定是废土重建,这之前是L星和联邦傀儡政府的“朝贡”期,再之前是联邦和共和的战争……有许多平行发生的事件,几乎就是同一时空中的:除了“时差”和“归镐”两节涉及了历史穿越,“幕后”显现的科技水平略高于当下。还有挺明显的民国上海滩、19世纪恐怖小说里的禁忌实验……几乎是相对应的西方魔幻和东方仙侠,又让玏想起自己笔记本上的怀疑:“龙的城堡与仙宗的所在地在高维空间中是重合的,故超自然力量产生的共振较其他区域更为强烈。”还有一个游离于所有连线之外的方框,正好填进那个超脱三界之外、不在五行之中的制造错觉的学院。而此时玏只希望考试将要结束不是错觉。
      “该是最后一次的音乐了吧?”盐这么想着,半梦半醒间看见废土城市中心的样貌。广场上立着白色大理石制的纪念碑,上面写着“谨以此纪念在进攻L星最高指挥所战役中牺牲的地球联邦远征军战士”。碑的背面是铭文,揭露了L星侵略地球的暴徒行径,歌颂了远征军的光荣复仇,无情鞭挞了空袭中死掉的L星执政官和投敌的地球外交官。自己的塑像跪在那里,颈上带着项圈,路过的人都可以去啐上一口。于是盐四下打量捡了一根杂草,穿过为纪念碑献花的人群,把那支草叶放在自己的塑像前。不知道是被谁发现了,只听得有人高喊,然后就是许多人涌过来对他拳打脚踢。于是盐终于浑身疼痛地在考场上醒过来。
      “倾听了不同国家的音乐,接触了不同风格的异域音调,我由此对音乐的‘中国味’有了更深刻的感受,从而更有意识地去寻找‘中国味’。”
      盐醒得太晚了。他只听见考题播报的最后三个字,而身边的玏两手按着太阳穴,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大概他已经想好了,甚至已经写完了?盐又读了一遍印刷体的题目。
      “经历了那么多不凡的事件,居然是要考那支背景乐吗?”他手扶额头挡住自己难以抑制的白眼。
      “它是说,经历过不凡,才能回到自己的世界更好体验生活。”
      盐转过头看向自己的同伴:“你说的对。”
      他站起来,把放在自己面前的试卷和答卷一齐撕得粉碎,摘下面具放在那些碎屑上面,大踏步地离开了考核地点。
      玏把空白的答卷纸夹在自己的笔记本里,追了上去。走出去几步,他又回过身,把自己的面具丢在桌上。
      “考核结束了。”
      “以后还会有的。”
      “但不会再像这次一样了。”
      ……没错,考核结束了。盐和玏都已经通过考核毕业了。

      于2020年11月25日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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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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