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

　　盐还记得自己第一次向玏求婚时，玏不顾周围亲友的目光夺过戒指，把它丢出了船舷外。
　　“你只能想到这种方式来羞辱我了吗？你【哔——】，盐，和解是不可能的，这辈子都不可能的。这是我第十四次说这话。”
　　“可是我第一次求婚就这样被你拒绝了，你这也……”盐扶着甲板边上挂着的救生圈站起来，“……太不给面子了。”
　　“很简单，你有求婚的自由而我有拒绝的自由，要么都保留要么都放弃。再者，我不认为我们之间的关系足以构成结为婚姻的先决条件，所以这场闹剧就到此为止。”
　　导游不识好歹地在这个当口向旅行团介绍刚刚经过的湖心岛屿，于是旁观的人们很快就转移了目光的方向。
　　在玏的葬礼上盐又讲了这件逸事，虽然场合并不恰当，他还是想笑。“很遗憾，那也是我最后一次的求婚，甚至是我最后一次见到他。他为了心安理得地继续对我这个所谓一生之敌的仇视，在那之后与我断绝了往来。”
　　在场的人们寂然无声，只有一个老人用拐杖敲出噪音，大声抗议：“玏离开人世时也才刚成年！你对我孙子干了什么！那会儿他还未满十八岁！”于是全场都不安起来。
　　盐见势不好，丢下手中的稿纸转身向外飞奔，把死人和活人们甩在身后。
　　胸前口袋里的手机忽然响起一阵蝉鸣。盐并不急着察看信息，但还是拐进小树林，以青葱树荫为掩护，解锁了自己常年最低亮度的屏幕。
　　整片林子仿佛静了那么一两秒，然后又像受到指挥一样同时喧哗起来。对话框里只有一句话，是刚刚发出的，
　　“所以你果然是来砸场子的？”
　　盐在心里默念了几遍，感觉这语气实在太过熟悉，可是——
　　对话框里又接连出现两行字。
　　“***（一串星号，显然是自动滤过了）”
　　“我死了你也不放过我？”
　　盐看到那串星号就开始笑，先是捂着嘴，到后来笑得透不过气、背靠着树干。一两只蝉惊飞，落在了旁边的枝条上。
　　“你都死了还受人世的束缚？拜托了，你才是自由的那个。我只是守信用。”他按下发送键，把自己扶起来，慢慢地走向停车场，腾出一只手挡住刺眼的阳光。
　　水泥地上显然没有供蝉栖息的地方，所以当盐听见连绵不断的蝉鸣时，他料到是那位在与他对话。
　　真是奇妙的巧合，蝉这样一种既短命又长寿的昆虫，又能成为重生的象征。满树的生灵是在向人世传道，还是在忏悔呢？
　　反正这会儿鼓噪不止的声音两者皆非。盐坐在驾驶座上，翻下挡光板，开始浏览消息记录，顺手打开车载电台。
　　他一边划动页面，一边无意识地应和着节拍抖腿：“羡慕你在这最好的年代轻易获取了至高的自由。”
　　玏好像不太高兴，质问盐为什么还要把没了戒指的空盒子烧给他。“你以为在人世的死亡就是自由，可你并不知道被人遗忘才是最终的死亡。按这个逻辑，要想放手给我自由，你就该尽早忘了我。”
　　盐勾起嘴角发过去一条回复：“我又没有义务顺遂你的心意。”
　　“是吗？那你回头看车后座。”
　　盐下意识地扭过头，才意识到今天自己开的是两座的Zonda F。他再低头望向屏幕。
　　“呵。”仿佛还能听见玏的嘲笑声，“开车小心，最好你永远别到我这边来。”
　　盐把手机丢在副驾座椅上，换挡起步离开郊野，沿着回城的公路飞驰。电台里传来的音乐也逐渐清晰。
　　“全世界都是沙漠，人心里住着骆驼。”盐注视着前车的动向，感觉自己确实像在沙漠中跋涉。在这漫长无聊的途中也许能有同路的旅人，但更多时候只是为了赴约而独自前往陌生之地。不管是社会契约还是对他人的承诺，说到底也只是枷锁。
　　“但没有这些，世界又会变成什么样子呢？”盐减速转入下闸道，前方一片明艳的赤红尾灯预示前路漫漫而且暂时不通。他又拿起手机，却没有新消息。
　　热爱或是憎恶，都是一样的深刻联结，失去了也一样会感到不习惯。盐正慨叹着自己的人生哲思，看见路不堵了，便放下手机。车却就这么凝滞在原地。他试着下车查看，但连车门也宛若被焊死般纹丝不动。
　　他只好再拿起手机，想要求助。
　　或许是因为天气炎热，屏幕竟有些变形，而且决不是幻觉——屏幕缓缓地鼓起一块蛹状的凸起，随后从中间裂开，爬出一只白色的蝉。
　　那歌者也不匆忙，先晾干了双翅，然后就落到仪表盘上，一心一意地唱起那流传千古的曲调。
　　盐张开嘴，感觉自己的灵魂正沿着喉咙流出来。那只蝉的颜色逐渐变深，最终成了毫不起眼的铁灰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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