枯*******间

　　“小远！”

　　N城的夏天来得晚，五月算不上很热。

　　他看着自己的模拟考成绩，窄窄一张纸，几斤几两一目了然。

　　他努力把高中这三年在唇间嚼了一遍，想尝出些味道来，酸辣苦都无所谓了，可惜无果。

　　教学楼这么高，跳下去一定会死吧。

　　1
　　他很想要一只护腕，纵使他不打球。

　　就像得不到糖果的小孩子，哪怕不吃也想要一颗，仿佛拥有了这样东西，他缺失的童年就会回来。

　　学校对面有家文具店，那天他去买笔，碰上老板在摆弄收银台边上的小箱子，一看，是护腕。

　　不是多好的质量，所幸他也不用。

　　姚远一眼看中了那只绿色的，淡淡的，像教室外面的栀子花茎。

　　就它了，他对自己说。

　　姚远闷头写着周末作业，姚夫人突然推门进来，说是要开窗通通风。

　　那护腕不知怎的被碰到了地上，他没敢动。

　　“呦，咱家好像没买过这个吧，你和你爸都不打球，哪来的？”

　　“……前几天收拾房间找到的，可能小时候同学送的吧。”

　　姚夫人睨了他一眼，继而道：“别是哪个小姑娘送你的表白礼物就好。反正你也用不上，帮你扔了。”

　　“嗯。”

　　姚远只是觉得有点委屈，替这只廉价的护腕委屈，替一意孤行买下它的自己委屈。

　　2
　　“远哥！”

　　张添又在喊他去打篮球。姚远并不喜欢体育运动，从他近乎病态的肤色显然可以看出，只是张添觉得他不合群，总想带他出去走走。

　　上次打球他体力不支当场倒下的事大家都知道，为什么还要约他？

　　“我不太会打，你们去吧。”

　　“行，那你记得去吃晚饭啊。”

　　果然，不去打球就只能一个人吃饭。早知道就答应他了。

　　一个人就一个人吧，起码不用担心自己搭不上他们的话题。他还记得上次聊起游戏——多亏张添没把他忘了，临近结束才问道：“远哥，你平时玩什么？”

　　他有些晃神，一没想到还有自己说话的份，二也确实被这问题难住了，最后他决定老实回答，说，俄罗斯方块。

　　笑声像泥沼，把他的心拖到漩涡中央，同泥污混在一起，什么都未曾留下。他努力搜寻始作俑者，最终把注意放在了张添身上。

　　至少我还可以原谅他，姚远想着，毕竟他愿意相信张添是无心之举。

　　下课铃响，周围人三五成群的离开，他回头想找张添，却发现对方已经走远了。他向来是两人一组里多出的奇数个，三人一组里的第四个孩子，可有可无。

　　姚远其人，和名字一般，总游离于人群之外。

　　3
　　他忍不住去想那个人。太久没见过了，他还是忍不住在想。

　　姚远对自己说，只要挂钟敲响十二下，就不去想了。不过是很巧而已，从凌晨一点到凌晨五点的第二次声响为止，总共也有十二下。

　　哪天去看看他吧。

　　4
　　姚远的睡眠质量很差。学校的午休宿舍根本不存在“安静”二字。姚家父母坚决不同意他中午走读，便只能熬着。

　　一个月内他已经低烧请假两次了。

　　他今天喝药时不小心将水洒到了手上，厨房的瓷砖也跟着受累。

　　“你看看你，快高考的学生了没有一点精气神，整天病怏怏像什么话！净会给我找事做！以后生病自己扛着，喝什么药！浪费！”

　　“妈，对不起。”

　　他去卫生间冲了冲通红的手，面无表情地回房。

　　也不是很疼嘛，早知道就收拾完再处理了，还能少挨一顿骂。

　　5
　　【姚远日记】摘选
　　五月xx日

　　想他想他想他想他想他 不应该去见他
　　我过得还好，只是不太开心而已。

　　6
　　他梦到陆老师还教他的时候。

　　或许是师范刚毕业，粉笔白衬衫，休闲裤软底鞋，他说：“我姓陆，教大家化学。”

　　姚远相信自己是鬼迷心窍了，竟生出那种念头。

　　父母出差的日子，姚远借宿到陆老师的家里。怎么会没有旖旎的想法，只是不敢让他知道罢了。

　　就让自己带着这点秘密，年老后孤独地永眠吧。

　　分别那天，陆老师对他说：

　　“小远，追不上就别追了，你是个聪明的孩子，在化学上很有天赋，这次分班考试就是很好的证明，无论是学习还是生活，你明白吗？老师希望你开心，别勉强自己。”

　　还是被他看出来了啊。

　　姚远像是没听懂，在风里笑得悲凉，连眼泪都大股大股的往外淌。

　　“祝老师一路平安。”

　　他实在没有勇气去补充“万事顺意”与“再见”，他不希望自己真如对方意愿中那般，也不想许下这个无解的约定。

　　他诚心祈祷这是能一场梦，醒在半夜，还能听姓陆的和他聊各种化学界趣闻。

　　7
　　他记得分班考出成绩的那天，他几近狂喜地告诉姚夫人：“妈！我考了年级54！”

　　他也记得自己在母亲的脸上见到了许多复杂的情绪，惊讶，愤怒，失望，而后归于平静。

　　“妈……”

　　“知道了，要是多考一分不就前50进A班了？在这激动什么，丢人。”

　　他攥紧发白的指尖，无力地笑了笑。

　　从年级倒数到前200，从前200到前150，他熬了太多个夜，被同学嘲笑过无数次。

　　我说我有点累了，并不是想偷懒，你却让我更努力些。

　　可能在父母对他的词典里，永远没有满意二字。

　　8
　　他后悔了。

　　三年前，中考一模。

　　父亲意外坠楼多处骨折，虽不致命却伤人，母亲突发急性白血病，只剩他了。

　　他在做题的空余每天抽出二十分钟给母亲打电话，亘古不变的话题。

　　“妈妈舍不得你啊，不想活了，真的不想活了，要争气啊，别玩手机了……”

　　他不知道该往下接什么，努力想起一点班上的趣事，试图分享“妈，今天我们班上有个人……”

　　“你还管别人！我都这样了你还不好好学！不省心啊！”

　　他挂电话并不是因为母亲哭得说不下去了，是他自己早已泪流满面。

　　“妈，对不起。”

　　姚远想，若是能重来一次，他小升初时一定会吊儿郎当地考；只口不提自己喜欢理科——这样，是不是就不会被寄予厚望了？

　　走出考场的瞬间，他有点想跳楼，但是周围人很多，于是便在五楼栏杆边上吹了很久冷风。那天晚上他其实一点都不想吃火锅，只是想好好睡一觉而已。

　　因为考完这件事，真的不值得庆祝。

　　他不是多坚强一个人，也不是那么不堪一击，为什么无论做什么都是错的呢？

　　9
　　大家都有各自的难处，没有多少人想活着，只是有关这条命的牵绊太多了，就像血管的牵连，擅自切断自己的生命会牵连对方一起流血，所以不能逝去，我们终其一生，都在努力完成“活着”这项使命罢了。

　　10
　　期间姚远不断在自我反省。衣食无忧十余年，终是没能对得起父母，桌上放着之前化学竞赛的奖金，姚夫人迟早能看见；他给张添过了三年生日，张添欠他三年的生日礼物，他不打算要了，毕竟没有人会记得；他还是没有学会打篮球，也没能拥有自己的护腕……不过都不重要了。

　　他走上楼顶并不是因为怨恨任何人，也并非因为任何不满，只不过是因为没有意思。

　　他仿佛已经望穿了未来二十年自己的生活，乏味，枯燥，千篇一律。

　　为什么不重新开始呢？

　　姚远手中还有一张纯白的卡片，是临别前陆老师给的。短短一行，略显幼稚的句子，倒不像他的作风：

　　“做自己的盖世英雄”

　　11
　　他们分别后再也没有见过，可是最后一刻他明明听见有人在叫他。

　　不要是姓陆的，其他谁都可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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