怨风流

　　且说桃仙这里回了静安阁，径直进了正屋。偏生太太不在房中，她一时竟不知道自己该干什么好了。书案，贵妃榻，青纱橱，还有拔步床。看似处处她都待得，偏偏她却觉着坐也不对卧也不安。

　　玉蝶来时，正见轩窗前美艳女子倩影斜倚，一双勾魂地眼失了万种情思，只迷惘地瞧着院中，好似一张画儿一般。

　　“都是这样的，”玉蝶轻声道。

　　突然地一声叫桃仙回了神。她抬头望去，见是玉蝶，便又换上常见的那张似笑非笑的转盼多情模样。

　　“怎么突地冒出这样句话来？”桃仙笑着从屋中出去迎她，将她引到了厢房去。“你是哪儿安了耳报神，我从外面回来前脚刚进门，你就又来了。”

　　玉蝶却只叫小丫头把壶放在炕棹上就示意桃仙将人清出去，待屋中只她们两个，这才缓缓开了口：“最后都是这样的。”

　　桃仙叫她这没头没脑的话说得糊涂，捉起壶来给两人倒上水：“你怎么也买起关子来了？”

　　“我见你终于笑不出来，便知道你这才成了这宅子里的人了。”玉蝶弯起红艳艳地唇，一双灵动的眼也不去看桃仙，只看水在茶碗中荡漾。“只是比我想得还要早。”

　　听她这样说，桃仙便也不费力气做表面功夫，径直懒洋洋地靠在窗沿上遥遥看着院门，“我的亲姐姐，你不是回去琢磨怎么把三爷榨干了？难不成又专程来笑话我？”

　　曼娘诞下一子，叫三房另几个妾室都瞧出了盼头，猜测是不是三太太开了恩。若是有个孩子傍身，便也不用担心哪日招惹了三太太，叫她轻易打死或发卖了去，玉蝶自然也是。桃仙知道里头的蹊跷，却偏偏不能说，只好看她去做无用功。

　　玉蝶见她恹恹的样子，抬手在她的腿上掐了一把，“姐姐我呀，我自是来叫你多笑一阵的。”

　　桃仙不由回过头，面上讶异，玉蝶怎么能叫她多笑？难不成她能把太太立时从那松鹤堂变回来不成？

　　“我的耳报神可不光知道你刚从外面回来，”玉蝶听她问，便卖起关子来，抿了水润润喉才又说：“你如今的心头恨，不就是叫你折了戟，叫大太太也沉了沙的嘉澜院那位么？”

　　不想她竟说起嘉澜院来，桃仙讶异道：“嘉澜院？”

　　玉蝶却当她是想知道内情，好不得意。如此这般这般如此的把听说的消息讲给了她听。

　　“和你我便不说谢字了，以后有事你只管开口就是了。”桃仙直把她送到院门，早上刚把几样面药和香件给她带回去，如今便也用不着什么。

　　“虽是告诉你这些，可姐姐是过来人，还是要劝你一句。”玉蝶瞧着眼前女子妩媚非常的脸颊，“咱们这些以色侍人的，早晚是要有那么一天。你得知道什么是真要紧的，别一门心思斗来斗去。没了这个李金钏，那还有李银钏……”

　　“还有王宝钏，”桃仙立在院门的台基上笑道。

　　“去你的。”玉蝶啐了她一口，这才转身搭着丫头的手施施然走了。

　　送走了玉蝶，桃仙便也不回去了，只坐在那门口等。却偏偏没有那王宝钏一般等得的性子，不一会儿就忍不住叫来艾绿，要她去松鹤堂看看，可是出了什么事？怎么这样久还不回来。

　　“唉！”艾绿应了声，正要去，就见姨太太眼瞧着她背后，一下就亮了起来，手提起裙子就跑了出去。艾绿顺着看去，那边来的一顶小轿侧边跟着宋嬷嬷同雪青，不是太太还能有谁。

　　将太太迎进了屋中，自是一番洗漱更衣不提，方收拾完，桃仙便按捺不住，自己系着腰间的丝绦就坐到了太太身侧看了又看，见太太身上不是有伤的样子，这才忙问松鹤堂的事情。

　　婉贞一时也有些恍惚，转过头来看眼前的桃仙皱眉道：“他竟主动把印鉴给我了。”

　　“咦？”桃仙惊得坐直了身子，“怎么话说？太阳从西边出来了不成？”

　　婉贞摇摇头，深深的看了她一眼，不等桃仙再说话，又紧接着扔出一个炸雷：“老太太也一起吸食那长寿膏了。”

　　这话就要从长寿膏说起，原本杨振轼并不真信李金钏说的什么长生不老增福增寿的话，只当是古书上所说五石散一般的东西。

　　可时间一长，通身的飘飘欲仙骗不得人，他对凡尘俗事的这些杂欲日渐消退，饭菜吃在口中也味同嚼蜡，竟有了几分辟谷的意思。身上原本上了年纪，多少有些头疼腿疼之类的毛病，自从吸食了长寿膏也再没犯过。

　　最紧要的是老太太寻上嘉澜院的那一日，气的犯咳疾，几乎咳得吐了血。那李金钏急急献上了长寿膏来，以命相赌。果然老太太竟是吸了一小块烟后，就止了咳。之后又试，果真是连老太太的咳也能止住。

　　杨振轼这才真心相信，这长寿膏竟真有百病惧消增福增寿的作用，更是吸食的勤快起来，恨不得登时修成正果，白日飞仙。生而为人几十载，直到这个年纪才知道极乐二字如何落笔。

　　只是那铺子里的事情，如今没了婉贞替他打理，日日都要找上他。在他神魂出窍，遨游天际时，用那密密麻麻的信件把他拖回凡间来，叫杨振轼烦不胜烦。如今一脚踏上了半步仙途，回首再看过去，什么金银珠宝商场仕途全都落了俗套。就是坐拥金山银山，他终日奔波在外，反倒叫他那只知道挥金如土的兄弟替他享福。哪里比得上如今，修得长生道，荣登极乐又有美妾随侍的快活。

　　于是今日钟大掌柜一来，便叫杨振轼生了把生意全都交到旁人手里的心思。可思来想去，也只有那苏婉贞一个能用。想苏婉贞再能耐，这片基业它姓杨啊。挣得钱财，不也是供他采买仙药么？等祁儿成了亲，自然是要交到祁儿手里的，他又何乐而不为呢？是他原来目光狭隘了，在意旁人什么阴盛阳衰的屁话。

　　“这……”桃仙皱起眉来，心里压着气“风也是他雨也是他，奴道他吸长寿膏吸的昏了头，这倒好，看来看去最得意的就是他。里外是打了您的脸，事情他半点也没做留着让您操心。这可真是，若不是想着将来要给大少爷留个好基业，您就该撒手不理，叫他抓心挠肝的没办法悔青了肠子，跪下来求您才好。”

　　婉贞难免顺着她的话去想那该是什么模样，想杨振轼要是跪在地上求她，那才叫出了口气呢。清冷的面上，一抹笑转瞬即逝。可惜到底是为了祁儿，她也只能想想罢了。

　　只听她叹道：“你啊。”

　　抬高了下巴任她的手细心整理着衣襟，婉贞脑中却已是飞快的转起来了，把要做的事情一一想好。待桃仙替她整好发髻便到外院议事厅忙碌起来。

　　如今别的都好说，先要紧着北方来。一是派人去探北边战事的详细，积压的坏账能还上的概率只看城中流民便知是低而又低。于是令当地分铺将抵押的房产能处理掉的立即转卖。田产还好说，房子战事过后怕是只余焦土，捏着这些是在是无用。

　　“这个时候，怕是不好出手……”钟大掌柜皱眉道。

　　“若是有压在手中的……”婉贞指尖轻轻点了点桌面，声音干净冷漠：“黄家，叫人直接拿房契去黄家的当铺，只要能抵上三成的价就脱手吧。”

　　三个掌柜听得莫不佩服太太的果断，面上更是严肃起来，一一把等着东家决策的事情说来。

　　“如今紧要事还有一桩，”钟大掌柜一推账簿，带着翡翠扳指的手比了个姿势，是钱庄暗语的银库。“北边的……您看，咱们可是要……”

　　婉贞听了沉吟一晌，利落的一摆手道：“不要动。路途遥远更易节外生枝。那位处山间，又是地下，轻易没人发现。拨一百两给司库备好水粮，叫他们住到里头去，见势不妙直接封库。再将他们的全家老小接来这边送到庄子上去养着。再有用银，都转到西山银库来，先可着这三百万两来用。”

　　如此这般一安排，又把早就说好的广城事情发派下去，一个掌柜带两个人，明日一早就出发。婉贞看了看，果然古玩铺这些日来也几乎没什么进项，连忙嘱托樊大掌柜，切不可再收古玩字画。

　　这一忙就忙的没了黑白，桃仙几次进去问何时用膳，都只听太太说叫她先用过。直到月上中天，这才不得不转身回了卧房，只叫宋嬷嬷煮了鱼片粥来浅浅用了一点。

　　侧躺在床上，婉贞闭上眼，脑子里也全是铺中的事情。难怪杨振轼把铺子交还给她，不然都不知道北边竟出了亏空。

　　熟悉的手环过她的腰肢，身后软绵绵的身子贴了上来。婉贞只等她照常问上一句：“太太，咱们明日做什么？”却怎么也不见她开口。

　　秋夜渐冷，虫儿都冻得张不开口。桃仙想着方才太太专心谈事，自己却什么忙都帮不上的模样，便有种莫名的不舒服。

　　起先太太想要叫杨振轼回心转意，她能教太太学房中术。太太同李大姑娘做生意，她便把自己的方子献上。杨振轼不叫太太管着铺子太太不知如何打发时间，她桃仙就是玩乐上头的行家。

　　可如今太太心忧的是大人的事情，是钱和生意。她个只会弹琵琶跳舞唱曲的妓子，还能做些什么呢？太太又不是那帮男人，不需要同她寻欢作乐。在太太身边，她的作用怕是都比不上能替太太办事的雪青。若是她有李大姑娘的本事，能帮着出谋划策也好啊。

　　纤细的手臂紧了紧，娇俏的面容贴在太太的背上，桃仙小声道：“太太，今日玉蝶来，她撞见李金钏管一个婆子认了干娘，叫她里里外外的不知道折腾些什么，大约是有蹊跷哩。”

　　婉贞满心都是账目，听她突然说起李金钏，不由拍了拍她的手。

　　“是吗？回头叫人去查查看。睡吧，等着有的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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