怨风流

　　李家推拒了这桩婚事，叫所有人都吃了一惊。

　　婉贞细细地想过，也不知这原因究竟出在什么上。定了定神，起身去了一趟三房，托付与李四私交甚好的三弟去问问。

　　“李家没应？”三老爷三太太两个都惊住了，这娶不娶李清媛是其次，只是难不成这个家还要叫那个姨太太拿着么？这个月的月钱昨儿才到他们房头上，吃喝也都千奇百怪的。

　　“嫂子，您放心。”杨振辑单手抱着那刚出生的孩子，正色应道：“我定要叫李四把底子给我吐出来不成。”

　　“此事切莫声张。清媛……我着实是喜欢她那孩子。凡是有转圜的余地，我实在不想弃了。”婉贞看那孩子肉乎乎的一张粉红红的小脸可爱非常，便忍不住伸手接了过来。前几日瞧他还是一个红皱的小猴子，这几日就展开了许多。

　　不到小臂长短的一个肉团团，叫上好的绸布里三层外三层包的严实。这孩子也不认生，到了婉贞的怀里仍睡得安稳，看得人心都化了。

　　三太太见婉贞也满面疼爱的看着那孩子，面上忍不住带了几分厌色，“嫂子，您别叫他蹭的您身上也沾了奶臭。”

　　“是奶臭么？我看是醋酸吧。”杨振辑笑眯眯的把自己的儿子抱回怀中。

　　他总是自觉对不起曼娘，早年那头一个孩子没了，还是少年郎的三老爷是真的疼到了骨子里去。这么多年曼娘也再没生育，他还当是那一胎伤了她的根本。只要看见曼娘那巴掌大的瓜子脸上的哀怮，他也不免跟着想起自己是怎么害了她。

　　这下好了，曼娘也有了孩子，过去的事情就能一笔勾销了。

　　把孩子交托回奶娘的手中，杨振辑也不多耽搁，叫人前头去下帖子，他自己也就收拾出门了。

　　回到静安阁，婉贞的一颗心却也忍不住惦记着那边消息，拿着笔的手，几次抬起又放下。

　　“太太您看，”桃仙笑盈盈的拿着样东西从外头进来。

　　婉贞抬头，一只五彩斑斓的蝴蝶风筝活灵活现，拿着风筝的人笑得叫人看了情不自禁地也跟着弯起唇来。

　　“哪儿来的风筝？”婉贞接过来看了看，“画的不错。”

　　“是玉蝶，她身边有个丫鬟家里是干篾匠的。今儿带着东西来当着我的面现编，诶呦那个手巧劲儿的。那么几根竹条竹管，也不知怎么就成了蝴蝶了。”桃仙喜盈盈的扯着那风筝在屋里比划。

　　婉贞看着她兴高采烈地样子，心头多了几分暖意。得了只风筝就能高兴成这样，到底还是年纪小。“既然喜欢，就叫雪青艾绿陪着你到院子里去放吧。”

　　桃仙哪里肯依，把那蝴蝶风筝抛在雪青的怀里，自己乳燕投林一般钻进太太的怀里，嘤声撒娇耍痴。

　　“瞧三姨太太这样子，又跟太太撒娇呢。”宋嬷嬷端着点心进来，瞧了个正着。她一说话，吓得雪青身上寒毛都立起来了。一眼看去，太太也僵住了身子，只三姨太太还浑然不觉的娇笑着，招呼宋嬷嬷把东西拿过去。

　　雪青深呼一口气，也是，若不是她知晓内情，但见三姨太太同太太撒娇也想不到旁地儿去。倘使一见着人，两个就立时撇清，那才叫人看了心里生疑呢。

　　“嬷嬷，不是去取果子了么？”到底是心虚，雪青急急转开话去，看向那玲珑可爱的藕粉桂糖糕。

　　“嗐，厨下采买的张婆子还没拿着钱呢，瞧剩的果子都不大新鲜，便端了刚出锅的糕来。”宋嬷嬷将玛瑙碟子搁在桌上，脸色不好，“刚老奴去大厨房，乌娘子见了我直倒苦，说四姨娘那里拿钱事事都要拖上几日，她又端着那股没见过世面的穷劲儿，见了花用势必瞪大了眼，说些‘就是皇帝老儿吃的米也要不上十两银一斤吧’之余的招笑话。给她烦的一个头两个大，原先那个负责采买的王婆子也不愿去听她聒噪，干脆辞了活计专心带孙子，只换上了这个庄上来的张婆子，才能忍她那些。”

　　“嘻嘻嘻……她可真有趣儿，老东、老爷也不知道是怎么想得，挑了这么个好人来管事。”桃仙靠在太太肩上，想那李金钏一张嫩俏的脸，怎么做起事来倒跟村妇一般。

　　婉贞听了这话也不由轻笑：“倒成了好事，我原先只担心他们花用无度，你要说这李金钏捏着钱不肯放，反而叫我省了心。”

　　桃仙捻了一块儿糕在指尖，笑道：“我的太太哟，您当她是替您省钱呢？咱们省下那点果子钱，她一口烟就抽出去了。”

　　一下不免又叫婉贞想起方才的事，不知老三他能不能问出个明白。若是李家的婚事不成，她有没有帮手还不算紧要事，那一心等着娶他媛妹妹的祁儿可怎么是好啊。

　　“太太，”桃仙见她出神，有意要叫太太出去散散心，整日拘在这院子里，好人也拘得苦了。“这事儿是要一件件办，如今既然是等三老爷的消息，他您还不知道？咱们怕是明儿才能收着回信儿。不如咱到城郊去放风筝吧？”

　　婉贞点了点眼前白皙饱满的额头，轻声斥道：“你呀，这样大的院子什么风筝放不得？或是到园子去，就是十个八个也放下了。”

　　雪青在一旁，就见三姨太太几句话跟一阵风似的，一下就把笼着太太的那团愁云吹散了。

　　“太太，”这一声婉转能把人的骨子都叫酥了，桃仙那水波荡漾的眼儿一挑，红馥馥的唇一撅，笃定了太太就吃她这一套，不住的央道：“咱们去放了风筝，回来时候再去看看那洋人盖的怪房子，也听听洋人唱的小曲儿。”

　　却说那边杨振辑出来外头，熟门熟路的摸到了他相好的娼妓那花宅上。红砖绿瓦黄铜门一开，见是他来，那老鸨子笑的眼都没了。忙唤儿接客，叫人备酒设宴。

　　杨振辑得娇儿相侍，桌前两个十三四的水灵丫头一个抱琴，一个弄筝，笑吟吟的叫了声爹来了，就弹唱起来。

　　“这才是人日子啊。”杨振辑舒坦的在塌上侧倒，只等李四来。谁知这一等就等到叫的酒席都放凉了了，那皂袍青靴的李家老四才迈着四方步叫人引了进来。

　　“哥哥见谅。”李四笑着一拱手，“弟弟……”

　　杨振辑平日里花销，大半是带着一起子胡混，他自己也知道那些人多是狐朋狗友，冲着他的钱才来的。这些人里头，独独李四，两家财力本就不相上下，又是多年的好交情。只是见他爱显阔，才同那伙人一样捧着他，其实也不差他那点钱。

　　所以说这人和人之间的缘法，不一定要性子相投。就比方说杨振辑，他做惯了散财童子，就得得李四这样一个识货会哄的人，叫杨振辑听见捧场，这钱花出去才花的舒坦。要是李四也是那同样爱花钱听好话的主，俩人比着花，硬要争出个高下，那非打起来不可

　　“唉，咱们俩话不是这样说。”杨振辑拿起桌上佛手就掷了过去，叫李四笑着就抄在怀里。“就别噙着骨头吐露着肉的了，我直问你。你们家老三怎么回事？这俩孩子青梅竹马郎才女貌，天造地设的一对儿。怎么说不嫁就不嫁了？”

　　李四坐在椅子上，自有他熟悉的傍家儿替他斟了一杯木樨荷花酒。他话不多说先拱手吃了一杯谢罪。

　　“你问我？”李四夹了一筷子青丝儿拌时蔬，也不再和他兜圈子：“去问问你们家老大办的好事情。他待苏家那出，谁看了敢把姑娘嫁过去？别说我三哥就媛儿那么一个掌心宝，你有侄女儿你敢么？”

　　杨振辑哪里还听不明白，啐了一声，心道原来是为了这桩，难怪李家了。可家里头还等着李清媛来解了这场荒唐，大房一个姨娘拿着钥匙算怎么回事呢。“欸——，世上有几个他那样的糊涂虫。”

　　话说到一半，忽听得外头又有人来，杨振辑和李四两个都抬头向外看。鸨娘身后跟进来一个壮汉，进门都得先低下头去。

　　“怎么回事——？！”杨振辑叫这人的身量骇了一慌，心中一下打了好几个转。这怕不是遇见仙人跳？不能够啊，这鸨娘他前后打了几年交道，她不该不知道什么是长远买卖啊。

　　“别急别急，”李四忙起身介绍，“这就是上次说的那位外地来的好兄弟。我刚才就要说起他来，叫你拦下了。”

　　“杨三爷，”那壮汉四方方的脸是直鼻权腮，肤色黝黑，拱手一笑露出一排白牙来。“久仰久仰，在下金满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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