怨风流

　　屋中飘散着细细的烟雾，日光从外头打进来，照得那升出来的烟无所遁形，全叫人看得清清楚楚。

　　“咳咳……”老太太喉咙一痒就咳了起来，上了年纪后，有些佝偻的身子也跟着一下一下的抖动起来，老人独有的咳嗽声，叫人听着就上不来气。

　　吴嬷嬷一个眼神，就有小丫头把那仍在地上的白玉烟杆捡了出去。

　　三太太孟寇云听得只觉得自己的嗓子里也跟堵住了一般，又不敢当着老太太的面儿清嗓子，就这般跪在下首听那老太太咳得似是要将芯子也一并咳出来才肯罢休，浑身直发麻。她向来就厌烦听人的咳嗽声的，除非有事，也从不到那松鹤堂去。

　　偏偏今日里老太太却竟然到了她三房来。

　　“听说，咳咳咳……你病了？”老太太一双略带浑浊的眼半睁未睁，却看得三太太浑身跟让人拿小刀子，贴着皮子细细一寸寸刮过一般毛骨悚然。

　　一股子心酸直上了眼底，三太太也不再手抚着胸口做虚弱状，只把手中的白银条纱挑线手帕往面上这么一掩，登时哭哭啼啼起来打起直球：“娘，儿真不是这块儿料子。这几日我是吃也吃不好，睡觉，往床上那么一趟，闭上眼睛那眼皮子上映着的都是对牌和账本的影儿，耳边还总能听见算盘珠子声。”

　　想起来她就来气，噼里啪啦的泪珠往下掉，杨老大他不知叫那两个小婬妇攮了一肚子什么鬼话，自家做了丢丑的事还有脸发脾气。可你说就是发脾气吧，没得说你叫人家撂了挑子，转头把这些糟心活儿丢在别人头上的。她孟寇云又招谁惹谁了？

　　“大房十几年如一日干的事儿……你这才几天呐？别当，咳咳咳，别当我不知道，你们两口子，一分钱没往公中交过，可花钱的劲头比大房还盛……”老太太的话叫三太太听得心里直翻白眼，“老三他要读书，要，给咱们杨家争出个好出身来……你没那份挣钱的本事，就别大手大脚的。”

　　一张条子被轻飘飘的仍在地上，三太太看了一眼就忍不住把头深深的低了下去。

　　“什么唤春归，这几百两的胭脂水粉……你要拿来吃吗？”老太太颤颤巍巍的举起手一拍桌子。

　　“这，媳妇我不还是担心是老三天天在外头……那大嫂天生是女中诸葛，可您去问老三也知道，媳妇我不是不愿为家里分忧，实在我就是个草包料子，这样大一个担子我哪里吃得脱。”三太太她手一松，整个身子就扑在了铺了秋香色缠枝莲洋毯的地上哭了起来。

　　吴嬷嬷看了老太太一眼，缓声劝道：“三太太您何必如此，不是还有大小姐替您帮衬着？再有，虽然大爷说是不叫大太太插手家中事务，可您有什么不明白的可以拿着去静安阁问啊？”

　　“那亭韵出嫁在即，日日推说要绣嫁衣，我连个商量的人都没有。一睁眼睛，外头恨不得八百个人拿着事儿等我。今儿我倒是想去问大嫂来着，可静安阁里哪有她的人啊？”三太太哭道。

　　原本该在静安阁里的人如今正坐在唤春归的贵客室中。

　　说是贵客室，实际上说是庭园更合适一些：这处铺面原先是一套三进的格局，如今叫李清媛别出心裁，将其中打通了来，建了一座暖房，其中假山真水，翠竹苍松。近处叫一带雕栏架着，上头攀着时令的花卉争奇斗艳，叫人眼花缭乱。

　　庭园正中是一座小厅，十六根朱漆红柱个个有一抱之合，飞翘的屋檐下挂着一溜琉璃灯，若是那李金钏在定要认出来，这琉璃灯不就是那日园中挂的一些么？

　　那厅中一张八仙桌前坐的三个女子，正是婉贞并桃仙与李清媛三人。

　　婉贞可不知此时杨府中有人惦念着她，只细细地看着眼前的李清媛，越看越是满意。她放下茶盏，一指桌上的红檀盒子说：“好，这一招走的真是妙极了。我们如今产量小，干脆就把价格抬了上去。”

　　身侧的桃仙听见太太说话，一双眼只跟叫黏在她身上一般，怎么也移不开。这些日子里太太嘴上不说，却总是怔怔的出神。今日她撺掇着要来这里看看可真是来对了，瞧太太这一提起商事来的精神头，已是久不见了。

　　李清媛今日一见，这二位不见了上次的隔阂，又跟从前似的亲密起来，心里也放了下来，毕竟三姨太太才是那个拿着方子的人。清爽一笑，向桃仙一拱手：“那都是托了杨三姨太的洪福，就是有了好点子，可也得有足够好的东西才能叫人家信服。”

　　婉贞听她夸赞，也笑着看向一旁的桃仙，正撞上她一双炙热的眼，烫的她心底直发慌，慌得她躲开了眼。同李清媛说话时却带了几分自己都没发现的骄傲：“她啊，就爱做这些玩意儿。我也跟她去看她钻研这些香粉胭脂，看一会儿就晕了头了。一样东西，她都要做出十几份来。我闻着看着都差不多，她却能挑出最好的那个来。”

　　桃仙还是第一次在外人面前被太太夸奖，心里的小猫挠的她心痒痒，一双勾魂眼情意缠绵恨不能滴下水来。不自觉就将撑在桌上的手撤了下来，身子也坐直了几分。

　　“我哪儿有什么福气。”桃仙妩媚的抬手扶了扶鬓边的步摇，“都是您二位的好点子，这些东西能帮上忙，那才是奴家的福气。”

　　婉贞见她说话之间分寸拿捏的稳妥，点了点头。温婉的笑着转向李清媛：“伯母先前还担心你年纪小，虽然天赋異稟，到底是头一次做生意，因此才来看一看。如今看来你做的是极好的，我也就放心了。”

　　得了杨伯母的认可李清媛自然也喜不自禁，想起祁哥哥同她说已经和母亲说起上门提亲的事，只差同杨大老爷提了，如今见婉贞待她和善自然高兴。“哪里，还不是因为有杨伯母您为我保驾护航。不然我小小年纪，有谁会去看我的面子。如今定下的几个大单子，全是中秋节收了您送去的节礼，用着发觉出好来，这才找来的。”

　　“只是近几日也没什么新客上门来。”李清媛轻蹙黛眉，“只方才的知县夫人，还是我姑姑荐来的。”

　　听她提起苏二太太，婉贞面上的笑滞了一息，轻咳了一声，身边的桃仙忙递上水去。

　　桃仙替太太轻轻的顺着背，见着一大一小想不清其中干系，一双明亮的眼睛就忍不住弯了弯，嘴角噙着笑道：“您二位是清贵人，这里头的事儿啊，是我们俗人的毛病，难怪您们琢磨不清。”

　　一时婉贞和李清媛两个都看向她，面带疑惑不知道她说的是什么。

　　“那女子花了大价钱在妆品上是为了什么？自然是美。”桃仙自问自答道。

　　婉贞看她一副偷笑的样子，简直像是一只偷吃到鸡腿的小狐狸。忍不住回手拍了她的手背一把：“莫要卖关子，快些说。”

　　“遵命。”桃仙乔张乔致的拿着戏腔福了一礼，逗得李清媛都忍不住笑了起来。

　　“什么叫美什么叫丑？无绿叶焉有红花。”桃仙轻轻地替太太捏起肩来，“这女子要美，就是美过旁人去。美的叫男人眼里除了自己再没旁人。美的叫女人看了就心生嫉妒。哪里有把这叫人变美的好东西传出去的道理？自然是要藏着掖着自己用了。”

　　李清媛和婉贞两个不走寻常路的女子，都没想倒其中的缘故竟是这样，不禁哑然失笑，竟然漏算了这一节。

　　“既然这样，我便叫人去外头宣扬一番？”李清媛道。

　　“如今咱们走的，是精而贵的路子。”婉贞到底老道些，一眼就看出了她如今的弊端：“若是大张旗鼓的宣扬，就失了其中的神秘，反倒不美。”

　　“那可该怎么办？”桃仙说起这男人女人来头头是道，可生意她却是一窍不通的。贝齿紧咬着饱满的下唇：“这又要叫人知道，又不能让人知道的，”

　　“倒也并非是不能让人知道，只是不能让人知道咱们想让人知道。”李清媛思索道。

　　“那就让人知道。”婉贞想通了其中的关键，顿时成竹于胸：“求而不得，那才是最好的。”

　　桃仙刚要问，就见对面的小路上来了个小丫头。那小丫头停在李清媛身边，刚要附过去说话。李清媛忙笑着说：“杨伯母不是外人，不必避着。”

　　那小丫头瞧着也十分伶俐，忙笑着认了错，声音干净清脆的报：“王家的大太太来了，如今在前头呢，您看？”

　　李清媛看了看，婉贞不曾想竟是自己的小姑子来了。只是她一个寡妇，这样出来买胭脂水粉，难怪小丫头想避着说。

　　“倒也不是外人，别叫她等着，”婉贞笑了笑，“回去我把法子想好了写封信给你。”

　　进来的王大太太正跟向外去的婉贞撞了个正脸，难免有些讪讪。倒不是为了别的，只是她听说了杨家近来的事情。别人都以为杨振轼和苏婉贞争起来只为了他在老太太院子里把丫头睡了。可她清楚，她大哥从她这里得了信，趁人之危把苏家卖的房铺土地收了好些。因此见着本该在府中卧床养病的婉贞也不惊讶。

　　大嫂撒手家事和铺子绝不是因为什么病了，就是真病了，那也是叫老大给气的。

　　虽然不是她自己干的，可看见婉贞她总觉着心里有些对不住。

　　“嫂子，您也来买么？”王大太太不敢直视婉贞的眼睛，“我也是听我那妯娌说起，这才知道还有这样的好东西。”她向带路的小丫头一点头，“把杨大太太的东西都记在我的账上。”

　　“不用……”婉贞本就什么也没买，就是买了也不能叫王大太太出这个钱。她在王家的日子哪里是好过的呢？因此婉贞忙出声拒道。

　　“知道您是心疼我，也不差这点东西。就当是我的一份心意么。”王大太太又客套了几句，这才同婉贞道别继续向里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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