怨风流

　　大姨太太雁儿从十二岁开始侍候少爷读书，这一侍候转眼就是二十几年了。廷礼已经十五岁了，这是她和老爷的儿子。

　　雁儿只能偷偷的在心里这样想，因为老爷所有的孩子都是太太的，她们不过是姨娘罢了。她揣在肚子里整整十个月的一块儿肉，打生下来就没叫过她一声娘，雁儿背地里不知道抹了多少泪。

　　那大少爷杨廷祁不过是仗着从太太肚子里爬出来的，读了一肚子的之乎者也，小小年纪就成了一块儿木头，接人待物上，半分也及不上廷礼。大姨太太心满意足的看着眼前的二少爷。

　　“.....母亲便叫我回来了。姨娘？”见大姨太太又看着他笑，二少爷忍不住在她眼前晃了晃手。

　　“欸。”雁儿这才回过神来，抱怨道：“太太怎么就是见不得你好，用你的时候就叫你过去，无事了就打发你回来。哪怕带着你多跟那些掌柜说说话也是好的呀。”

　　杨廷礼忍不住和对面坐的姐姐杨亭韵对视了一眼，无奈道：“我这一趟已经学了不少东西了。接下来谈分红进账朝廷税务这些东西，哪儿是我能听的啊。”

　　“听听怎么了？”大姨太太啧了声，将剥好的枇杷递到他手中“你别人家说什么就信什么。咱们家家大业大的，指着你那个傻哥哥能成？以后还是要靠你才行。”

　　“姨娘。”杨亭韵见弟弟又投来救助的眼神，忙出声打断。“您又说这些话了，往后的事情自有母亲安排。哪里是我们做得了打算的”

　　大姨太太没好气的翻了个白眼，也塞给她一个枇杷：“天天母亲母亲的。你看她什么时候拿你们当亲生的了？韵儿啊，你今年都十六了，你见她操心你的婚姻事了吗？天天跟个没事儿人一样。”

　　杨亭韵低下头来，轻声说道：“母亲说了，杨家的女儿不愁嫁不出去，她要慢慢给我挑个好的。”

　　“慢慢找，那好人早就都被找光了。”大姨太太恨铁不成钢的点了点她的额头。“她不过是推脱罢了，偏你们一个两个的都听她的，活脱两个傻子。”

　　杨亭韵和杨廷礼两个，各拿着个枇杷对坐着，谁都不愿接这个话。

　　大姨娘见状气得将一双儿女撵走去做各自的事情，自己收拾起给老太太做的鞋底，直奔松鹤堂去了。

　　苏婉贞听得老太太派人来传她过去，心下不由得有些奇怪，随即应了下来，只说一会儿就去。见小丫头退了出去，这才转过身来同典当行的钟大掌柜交代。

　　“其余的没什么，只是三老爷打李家那儿听得，说是北方又有征粮的迹象了。”她手上轻轻的拨动着佛珠，对面的大掌柜神情顿时严肃起来。

　　“也不用太明显，省的人家笑话我们草木皆兵的，有点风吹草动就吓破了胆。”苏婉贞淡淡的说道，“再观望上一段时间。只是你心里也要有数，去嘱咐一下那十三位，最近大宗的古董生意就不要接了。”

　　“是太太。”钟大掌柜自然知道这话里的分量。去年和今年风调雨顺的，没听说哪里有什么灾祸。若是征粮，只怕是有兵事要起啊。

　　“若没事，你就去吧。”苏婉贞端起了茶碗，准备去看看老太太那里。

　　“太太，还有一事...”钟大掌柜忍不住搓了搓扳指，“恕我冒犯了，只是，这六月若是到了，这一季的帐是要交给大老爷过目的...您看...”

　　苏婉贞面色如常的看着他，“你照常做你的就是了。”

　　“谢太太体谅。有您这话我就明白了。”钟大掌柜这才一拱手，挺着圆滚滚的身子鞠躬告辞了。

　　等他出去了，苏婉贞不禁抬手抚上额头，轻轻的按着太阳穴。

　　苏家至今仍无还转的迹象，她拿什么去赎她的嫁妆呢？只是当初这一批物什都是按死当的价格入得帐。若是六月清账的时候还不能把帐面补上，她的嫁妆就真的要从库房被送去货行了。

　　按下种种思绪，苏婉贞这才匆匆去了松鹤堂。

　　一进花厅就见自家两个姨娘都在，大姨娘不知道又说了什么逗趣的话，引得坐在上首的老太太笑个不停，身后的二姨娘正捏肩的手，忙去给她老人家通气，一片其乐融融的样子。

　　见苏婉贞来了，两个姨娘忙起身请安。苏婉贞同老太太见了礼，坐在大姨娘让出的位置上，也叫她们两个坐下了。

　　“娘，我近日里竟忙的忘了来同您请安。”苏婉贞有些自责道。“多亏了雁儿和毓秀，替我在这儿陪您说说话。”

　　“咳咳..我这儿不用你操心。”老太太一开口就咳了几声，苏婉贞忍不住往她脸上瞧，只觉得老太太这几年越发老态了，精神头也不大足。“我这儿嘘寒问暖的人多了，能管家的可就你一个，你只要把这个家管好就行了。”

　　“娘....”苏婉贞接过丫头上的热茶，亲手递了过去。“您这话叫我简直无地自容了。”

　　“我今日叫你来，是想起来一件事。”老太太没有接茶，苏婉贞脸上不动，自然的将茶碗放在桌上，将冷茶撤了下去，放到丫头手中的托盘上，听见老太太说道，“亭韵今年有16了吧。”

　　苏婉贞看了一旁的大姨娘，见她把头低下去，心中就了然了。“是啊，娘。转眼亭韵就是个大姑娘了。都该商议她的婚事了。”

　　“你还记得就好。”老太太垂着眼叫人看不清她的神色。“过几日的赏花宴，办的大些吧。”

　　“是。婉贞明白了。”她低头应是，又说：“既然如此，后日来做夏衫时便给亭韵多置办几套，从我的账上出五两银子。”

　　见老太太点头了，苏婉贞这才放下心来。既然说完了要说的话，老太太也不多留她，只叫她去忙了。苏婉贞心知，实是她在那里两个姨娘放不开说闲话，影响了人家的谈兴。

　　隔了几日不见，桃仙发觉太太比前些日子清减了不少，眼里也有说不出来的憔悴，心下不由得有些奇怪。

　　太太却面上如常，安排着一应人等的用度。几个绣房的娘子捧着册子在一旁侯着，还有几个正给几位少爷小姐量身。

　　“大少爷可比去年高了不少”那打头的周娘子满脸笑盈盈的，说着好听的话。“从老爷太太就能知道，您将来啊，定是个顶天立地的好男儿。”

　　杨廷祁待人一向温和有礼，虽然觉得这人有些俗不可耐，却也只是笑笑不语。他母亲放下了账目，过来看了眼那周娘子记下的尺寸，扶着他的肩问：“祁儿，你是不是又熬夜了？怎么瘦了些。”

　　杨廷祁叹了口气，回道：“回母亲的话，有您的吩咐，夜里连个敢给我点灯的人都没有，我熬夜做什么呢？”

　　那周娘子笑笑说：“太太您放心，少年人长身体的时候都是这样的。不信你瞧，二少爷大姑娘都是呢。”

　　苏婉贞看过确实如此，这才放下心来。等孩子们都一一选了料子走后，就到了姨娘们。几个绣娘上前去给姨太太们量身。

　　周娘子早就听说三姨太太是叫大老爷放在心尖尖上的人，如今一见果然是个绝色，亲自上前去给桃仙量了尺寸。

　　“姨太太真是个妙人儿。”周娘子边量边赞着。“我也听人讲过女娲娘娘造人的故事，想来我这样的寻常人就是柳枝甩的泥点子，如今见了您才知道，这女娲娘娘的一双巧手捏出来的人是什么模样。”

　　桃仙叫她逗得笑了起来，这一笑更是美艳不可方物了，那周娘子也是见多识广的，从前见过的那些出色的姬妾同这位比起来，都成了庸脂俗粉了。

　　大姨太太见她那副献媚的模样，肚儿里忍不住的泛酸。心底虽知道不智，却总想给桃仙添几分堵。

　　“周娘子啊，你要捧我这妹妹，你挖苦自己也就罢了，怎么把我们都扯进去了。难不成我们太太在你眼中也是泥点子吗？”她口中说的是周娘子，一双眼睛却忍不住暗瞧着太太。

　　二姨太太虽然也有些瞧不上那周娘子捧高踩低的模样——要知道往年她都是给自己量的，可刚被罚抄了女戒，前日才刚刚抄完得以见了大老爷的面。如今怎么也不敢再去触太太的眉头了。

　　可既然雁儿这个奴才种子又莽莽的出了头，她自然乐得看笑话。

　　周娘子心里跟吊桶打水似的一个上下，心道不妙。忙笑呵呵的自己打了自己两个嘴巴，“您瞧我这张嘴呀，全是好意，说出来的话却不中听。”

　　桃仙心知这是冲着自己来呢。她漫不经心的翘起手，含着笑看昨日刚染的指甲，“姐姐，您可别怪妹妹提点您。太太是什么样的神仙人物，也是您说话时好和自己做比的？”

　　大姨太太心底一惊，笑道：“我自然是不敢的，只是这周娘子为了夸你，可是把天下的人都踩成泥点子了。我不过是替太太抱不平罢了。”

　　桃仙见苏婉贞抬起了头，笑眼盈盈的向她道：“太太，您瞧瞧。这雁儿姐姐为了同我赌气，竟把您都扯进来了，多不像话。”

　　苏婉贞叹了口气，说道：“我这里事情还多着，没心情断你们的酸帐，你们快些挑了布料，还我一个清净吧。”

　　太太发了话，谁也不敢再多嘴了，大姨太太恨恨的用眼睛去瞪那狐狸精，却不想桃仙理也不理她，只拿着那布料册子翻看着。

　　大姨太太有心同她争上几块儿料子，可惜那桃仙挑的几匹料子，要么艳的扎眼，要么颜色极为挑人，竟然没有一件是她能用的上的，只得愤愤作罢。同苏婉贞请辞后，气得跟只乌眼鸡一样转身回房去，二姨太太也随着走了。

　　桃仙对女人的样貌最是敏感了，请辞时忍不住仔细的瞧了瞧，只见太太正侧对着她的脸颊，那下颌线比几日前着实清晰了不少。

　　虽然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她思量再三，还是忍不住开口：“太太，”

　　苏婉贞连头也不曾抬，继续算着过几日要办赏花宴的开销，只短短的应了一声：“你说。”

　　桃仙轻声细语的劝道：“我见您消瘦了不少，想来是有些烦心事。您虽然贵人事忙，可也要注意身体呀。”

　　苏婉贞不想她竟说了这样一番话来，手上的工夫一停，偏过头来看她。那桃仙站在那儿，背后是开着的轩窗，衬着窗外的景致，仿佛团扇上的美人图一样。

　　见太太轻轻点了点头，桃仙便也请辞回暖春阁去了。却不知她走后，苏婉贞再低下头，却怎么也看不进去账本。这几日，杨振轼来了一次，有他在身旁她本就睡不好，加之白日事忙思虑过重，身体是有些不大好。

　　她平日里总是要强，人人都只来问她求她。苏婉贞竟然想不起来上一次有人同她说句贴心话是什么时候了。乍一听这关心的话，竟觉得心底有些触动。

　　苏婉贞闭上眼，心道难怪老爷偏爱她，样貌出色又知情识趣的，还是个这样仔细的人，娇娇柔柔的说上几句体己话，任哪个男人能不爱她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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