怨风流

　　各人分自落座，花厅上一时一片安静。婉贞看了看几人面上的神色，竟一时也读不懂了。

　　“放心，”婉贞轻声道，面上的喜色怎么也压不住，这一关终是过了。“我已然弄到了钱去还贷……”

　　“姐……”苏翰常瞠目结舌的一下站起身来，“你哪里来的钱——！”

　　“小声！”婉贞一把按着他坐下，忍不住弯了嘴角。他们谁也想不出自己竟然想出这么一个主意来。“拿四十万今日你去还了那印子钱，明日痛痛快快的过个好节。我这里还有五万现银，我已经和人联系了，那生丝咱们产量够不上，但是我想那洋人的纺织机……”

　　“杨大太太。”坐在一旁的苏大老爷沉声打断了她。

　　婉贞立时收了声，这才察觉座上几人面色各异，只不见喜色。又听她哥哥称呼她“杨大太太”，心中隐隐约约预料到事有不对。

　　“哥，怎么……”婉贞面上勃然变色，回过头去看翰常，他却把个头低垂到胸口，一旁的苏二太太也将眼睛避到了一旁，这到底是怎么了？“怎么叫的这样生分？”

　　“您的好意我们家心领了。”苏大老爷枯瘦的手捋着面上胡子道。苏翰常立时忍不住说：“哥！这和姐什么关系……”

　　“只是你已经嫁出去，那就是杨家人，苏家的生意你是无权插手的。”苏大老爷一双细长的眼睛紧紧盯着她，盯得婉贞浑身发凉。

　　“大哥！”苏翰常站起身来，两道剑眉紧锁：“姐她已经尽力……”

　　“你住口！”苏大老爷脸色一沉，猛地一拍桌子。“此间事皆由你而起，回家之后我有的是要和你算的账。”

　　姐弟俩都是在兄长的教诲下长大的，见他黑了脸，纵使如今都是几十岁的人了也还是心底一颤。苏翰常本就心中有愧，受了训斥，脸庞红涨再说不出一句来。

　　“我们今日是来接菀儿莹儿的。叨扰了多日，如今她们也该回家了。”苏大老爷严声说道。

　　“哥……你，”婉贞纵然知道她哥向来就是个没笑脸的人，可她做下了天大的事来解家里的急，如今连个好字也没听见，反之叫冷言冷语连着捅了几下心窝。

　　一阵委屈从胸口直窜上来，撞得她鼻头一酸，眼底隐隐泛了红。这家里的帐是和她一点关系也没有，只是巴巴的求上了门来，她跟着大半年不消停，甚至变卖了嫁妆，向杨振轼委曲求全反叫他把自己的脸皮撕扯下来踩在脚底，如今更是行诈、冒着钱庄折空的风险弄来了四十万——真是一点关系也没有。

　　她至少该听一句软和话吧？什么叫她无权插手苏家的生意？

　　苏翰常见兄姐相争，只恨自己惹起的祸事，忍不住也落下泪来。“哥，您先回吧，我我来说行吗！您这是拿刀子捅我姐的心啊！”

　　婉贞见他这样说，心知其中定然生了自己不知情的变故。可她的委屈也不是假的，带上几分愠容，直接喊了门口的雪青，让她派人去接两位表小姐来。

　　雪青正跟着揪心，太太吃的苦头她都看在眼里。苏家的两个表小姐，她们也都跟杨家的嫡女儿一样无微不至的照顾着，怎么如今还落了不是？听了吩咐，忙叫人去请两位表小姐。难不成我们还稀罕替你养女儿不成吗？！

　　莹儿菀儿两个听是父母来了，顿时喜出望外，急急的乘上小轿来见父母。进了花厅，登时好似乳燕投林一般各自扎进母亲的怀里，洒出几滴泪来。

　　侄女他管不到，可苏大老爷看着自己的女儿也这样，脸上更是严肃：“你这是什么样子，哪里还像个大家闺秀。教你行走坐卧的规矩都忘光了？还有几个月你就要出嫁，这样嫁出去，我的脸都要被你丢光了。”

　　菀儿正抱着母亲哭的泪人一样——苏二太太好歹小半月就来一趟，可她是真正与母亲许久未见了。听父亲这样训斥，这才想起来家里的规矩之严厉。

　　在姑母家这几个月是她最放纵的日子了，没有教养嬷嬷处处板着，没人不许她哭笑，没人拿着竹尺在身侧挑她的错处，一时竟忘记，在父亲眼前做出了这样的姿态来，连忙跪下认错。

　　苏大老爷这才点了点头，站起身来，转向身侧的苏婉贞横眉冷眼道：“杨大太太，我就不敢再在府上耽搁了，欠了你的多几日就叫苏二这个不成器的送来。从此，咱们只当断了这门亲戚吧。”

　　两个孩子听得一惊，莹儿正要说话就被她母亲捂住了嘴，扯着就跟着向外走去。

　　这一句话好似晴天霹雳，打的婉贞动弹不得，她明明是坐在那椅子上，可浑身却好似落在深渊中直往下坠。脑子里乱成了一团，张口欲说些什么都发不出声来，眼瞧着她大哥撂下句绝情断亲的话就甩了袖子大步流星的向外走。

　　苏大太太和苏二太太各自拉着孩子跟在后头，孩子们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儿，只见亲爹/伯父和最亲的姑姑似是起了仇，吓得失了神，惶惶地跟着母亲走，也止不住的回头去瞧姑姑。

　　只留了苏翰常在那儿，见婉贞面色煞白，这才唉声叹气的把事情原委道来：

　　苏家老大带着妻子上京，犹豫了几日，刚要狠狠心折腰去见岳家求助，却叫他在京城里撞见了一个老熟人。

　　刚刚升了官的李家大老爷，听闻苏家的难事，竟直接揽了下来。他心疼妹妹，听苏二太太为了这件事奔走，当即就去了信问。原来李家人心疼他在京中多有难处，竟是不曾与他提起苏家受难的事情。

　　商人眼里天大的难关，在官老爷那儿也不过是动动嘴皮子。李大老爷先是将他们安顿下来好好的招待了半月，又叫自己的家奴几处奔走。问过几个同年，三托四托就问到了熟人去与南方行会打招呼。

　　放印子钱是律法明令禁止的，敢做的人背后多少都有些靠山。可这些靠山也是人，自然也有情面要讲。苏大老爷昨日从京中带着李大老爷的亲笔信回来，半步不停当即去了一趟知府大人的府上陈情。

　　有知府牵线，那债主自然换上了笑脸，一副相见恨晚的样子，再也不提利钱。只说什么时候将本金还上就行。

　　婉贞听着，不知不觉两行泪滚滚从眼中落下，顺着脸颊打湿了前襟。这就，这样就解了难？那她这大半年的苦都是为了什么？竟是一番心血都落了个空吗？她自然也乐于得见苏家难解，可，可事情不该是这样的。

　　苏家的难求到了她的头上，她费劲了心思，吃了千般苦头，只把尊严与贞洁全放下，又是同姨娘学房中术，又是叫杨振轼折辱。一路行来崎岖全都一人吞下，好容易摸见了出路，你却说这事儿解了？

　　哭声到喉间被她硬咽了下去，却一口气横在那里出不来。一旁的苏翰常说着说着，只见他姐起先煞白的一张脸渐渐憋得涨红，玉手紧握成拳不断的锤着胸口。唬的苏翰常登时脸上变了颜色，知她这是隔住了气，忙一边上前替婉贞拍背，一边大声的喊人。

　　雪青见了也吓的不轻，尖声叫人快去请李大夫，外头侯着的小厮听见撒腿就跑，直奔李大夫的住所去了。

　　这边苏翰常一只手从前头拦着婉贞的肩，另一只手在背后拍着。可触手那肩头的骨头都有些发凸，苏翰常这才发觉他姐竟清减至此，只觉她人脆的如同薄纸不敢使力。几下也不见她出声，这才慌了神，大力的拍了起来。

　　婉贞叫他拍的腹中翻江倒海，这才咳了起来，出得了声顿时泪如雨下。修长的手指紧紧的捏着她身边苏翰常的天青色杭绸直缀的袖子，悲声颤的不成调：“既然昨日，昨日就解了难，为什么不来告诉我一声！又为什么说出这样伤人的话来？难不成我没在他前头帮上忙就成了罪人吗——？！”

　　苏翰常一抹脸上的泪，悲愤填膺地恨声道：“昨日，昨日回府，大哥知我卖了家中铺子，就……总之，是要将那些田地铺面都想法子收回来。可您，您知道吗？一查才发现这里头竟然还有杨振轼的手笔！卖的地十之六七都落入了他的手里！姻亲啊姐——！他杨振轼不帮忙就算了，竟还落井下石。拿钱庄逼兑的出高价的人纷纷收了手。他有钱置办田地，不肯帮衬我都不说，这狼心狗肺的贼子竟狠至这般！这哪是亲！这分明是仇——！”

　　眼前一花，婉贞只觉得天旋地转。怒火烧得她五脏六腑同时作痛，满腔的血都化作火一涌而上，喉咙作痒泛起腥甜，一口血就喷了出来。她的衣襟和抵着胸前的手上，月白云绸衫上星星点点如同落梅，就连腕上的佛珠也染了红，吓得一旁的苏翰常和雪青都变了声。

　　苏翰常叫她吓得只把后半截更恨人的消息都吞进了肚子里——李大老爷的消息来报，南方行会用来挤兑苏家的收购倭国生丝的钱，大部份是杨振轼三月在咸州时做主批的，丰通钱庄出的真金白银。

　　婉贞发指眦裂猛地站起身来，眼前却一阵一阵的黑，额角的血管跳的几欲炸开。甩开苏翰常和雪青的搀扶，她踉踉跄跄的向前走了几步，看着厅外的天，碧澄澄的天上一丝云也没有。

　　“杨振轼……”她一扬手，怒极反笑，喉咙中如同咽下了一把钢针一般艰涩：“好——！”头上剧痛紧接着眼前一黑，只听耳边惊叫声越来越远，她便什么也不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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