怨风流

　　听见了衣料的簌簌声，纱橱里睡着的雪青立时就醒了神，惺忪着看一眼外头，天还没亮呢。她悄悄的坐起身，披上外衣向屋里探去，见果然是太太起来了，忙去给太太端水。

　　“太太，天还没亮呢，”雪青轻声道：“要不再躺会儿吧。”

　　婉贞怔怔的一抬头，眼前的却是雪青，自然是雪青，不是雪青还能是哪个。她搭着雪青的手臂坐了起来，接过水来：“躺下也睡不着，不如起来多做点事。”

　　雪青见太太一副没睡好的憔悴样子，心下暗叹了声。

　　昨日她去暖春阁，三姨太太待她还是那副亲切样子，但听了她说今日李大姑娘要来，三姨太太却在床上翻了个身浑不在意道：“可我明日得了风寒，见不得客。”

　　一左一右两个刚来的丫头吓得脸都白了，这三姨太太怎么竟敢对太太这样无礼。

　　雪青叫她的气话挤兑的没了脾气，连忙把人都捻了出去，坐在床边求她：“我的好姨太太，您快别和太太拿气儿了，还叫不叫人活了？”

　　桃仙拥着被子，一双杏眼似喜非喜的瞧着她：“好丫头，你想叫我去作甚？”

　　“李大姑娘来可是正事儿，既然特地说了您，八成是为了铺子的事情来得。您总不能为了赌气误了大事儿不是？”雪青苦着脸求道，“再说除了您谁还哄得了她老人家，”

　　“呵，”桃仙笑了声，把个雪青扯到了床上来。雪青知她向来爱闹，如今有事求她，就只好红红着脸，跟个条枕似的叫三姨太太抱着不动。

　　桃仙闭上眼睛，软是一样的软，可许是平日做多了活计，雪青的身形要比太太削瘦些，身子也结实些，不若揽着太太，有种如卧云端的绵柔。

　　“你叫我去哄她？”桃仙在她耳边媚声问道。

　　“就当是奴婢求您了，”雪青听她松口，顾不上脸红忙道：“您是不曾见，那日您走了，太太她，她竟然大哭了一场。奴婢跟在太太身边这么些年，还是第一次见太太哭呢！”

　　为了她那个好弟弟和苏家罢，桃仙嘲讽的一弯唇角。她若是要替别人还四十万两银子，她都能哭出血泪来。

　　“这几日太太是茶饭不思，中秋的事情一股脑的堆上来，累的太太连话都说不出来……您别闹！奴婢和您说正经的呢。”雪青忙一把按住三姨太太的手。

　　桃仙停了胡闹的手，只觉得雪青太无趣。一翻身就坐了起来，拿过床边挂的纱衣披在身上下了床，提起桌上的早就凉了的茶壶，把个壶嘴儿含在红唇中直接喝了起来。

　　雪青也忙急急的坐了起来，“您就不看别的，就看在太太待您独一份儿的好上。奴婢虽不知道您和太太是怎么了，可太太既没罚您，就知道太太还是心疼您的。”

　　冷笑了一声，桃仙看着雪青，太太这样的尊贵人物心疼她？那多脏心啊。

　　雪青还要再说，就见三姨太太走到妆台前左看右看，打开了胭脂盒盖。她正纳闷，却见三姨太太回手解开了颈上的系绳，把个白绫兜肚扯了下来搁在妆台上。

　　“您这是……”雪青瞠目结舌的看这三姨太太，几尽赤条条的坐在妆台前执起勾唇的笔放入口中抿了抿，沾了几笔胭脂，在兜肚上行起笔来。

　　“傻雪青，是太太亲口叫你来让我去的吗？”桃仙回首斜眼瞧她，见她支吾不语便又是一笑，如今知道她会的那点东西派不上用场了，太太哪里还用她哄。左不过是担心应了李大姑娘的事情无法交代。

　　“若是见了我，”桃仙笔下一顿，“那可脏了她老人家的眼哩。若是我再说些忘了身份的话，再动手动脚的差了礼数，只会叫她更不高兴罢。”

　　雪青正欲再劝，却被三姨太太问麝香的麝字怎么写，答了她，就被她把那用朱红胭脂七拧八歪写满字的兜肚塞入怀中，一把推出了门外。

　　“你们太太要的就是这个，”桃仙披着紫丁香色羽纱衣斜倚在门框上，日光中玲珑剔透，露出玉骨冰肌，凝脂般的娇躯毫不掩饰风情月意。只见她挑着指甲，“拿去吧，比我去可强多了。”转身就合上了门，任她怎么说都没了声音。

　　听了这些话雪青哪里还不明白症结出在哪里，急的站在门外直跺脚。却也只得把那兜肚藏在袖内带回了静安阁。

　　太太见了那兜肚，起先还红了下脸。可看清上头的字、又听她说了经过后，脸色比那白绫还要白上几分。哪里是三姨太太说的，见了那兜肚比见了她还强呢？

　　做过了早课，只略尝了两口碧粳粥，实在是食不下咽，婉贞只装着没瞧见雪青满面忧色叫她们撤桌，自己起身到书桌前坐定。

　　犹疑再三，她还是把那染得红白相间的兜肚拿了出来铺在一旁，雪白柔软的窄窄一块绫布上用胭脂写着杏仁油和七白七香等的方子。那字扭曲可笑，有如四五岁孩童的笔迹，看起来她回去之后没继续练字……大约暖春阁也没得笔墨纸砚，不然也不会以胭脂为墨兜肚为纸了。

　　川贝子、乳香、冰片....婉贞写了两笔，就抖了滴墨在纸上，只好把那张纸扯开，重新铺就，却看着空空如也的白纸出起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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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到了湖心亭，李清媛见只杨大太太一人难免有些纳罕，却也不曾贸然开口。尤其是见杨大太太面色苍白，不复前些日的神采，想起昨日祁哥哥所述，暗猜大约是苏家有难之故。

　　“坐，媛儿。”婉贞笑了笑，拉她坐在身侧。如今再看这孩子又不一样了些，只当她是自己的未来儿媳，自然要较原来亲热。见她看了一圈不见桃仙，却也不曾发问，更觉得她是个心思细腻的，越发的生了几分欢喜。

　　“杨伯母，”李清媛笑着说了各项筹备，如今工坊也准备就绪：“如今只等加了最后一道工序就可以装瓶了。”

　　婉贞见她兴高采烈的样子，越发觉得开口艰难。

　　李清媛也并非不懂察言观色的莽撞人，见杨伯母面有难色，渐渐低了声音问道：“……可是有何处不妥？”

　　婉贞正欲开口，就听围屏外头再熟悉不过的娇笑传进来：“李大姑娘，恕奴家来迟了。”

　　李清媛转头看去，那袅娜蹁跹地转进来的不是杨家三姨太太还是谁？杏脸桃腮香馥馥，樱桃小口一点点。云鬓上金玲珑步摇随风颤，腰间紫绡翠纹裙紧紧束出蜂腰来，越发衬得体格风骚。世间哪还有第二个这样叫人见之心喜的妖娆人物。

　　她笑着起身去迎：“还道您今日有事不来了呢。”

　　“哪儿能呀，”桃仙用帕子掩着嘴笑了起来，叫身后的小厮把箱子搬进来：“不过是我赖了床，出来的慢了些，您可别笑话我。”

　　李清媛听得忍不住一笑，这样大的人了还赖床她可是头一次听说，只是若说是眼前这位的行事到竟也不觉得奇怪。突然就见眼前的三姨太太面色先是一僵，紧接着却笑得更美艳了些，向她身后的杨伯母一福身：“奴家给太太请安了。”

　　婉贞心头一颤，不知为何不敢去看她，只侧过头垂眸看着微波荡漾的湖面，故作镇定的说：“起来吧。”

　　桃仙媚声道过谢，站直了身子，娇声对李大姑娘说：“您点点，这里头应是七十瓶杏仁油，七白、七香各三十斤，冰麝油……”

　　她只当雪青是夸大其词，谁知看了太太一眼便知所言非虚。短短几日太太竟是脸颊都有些瘦了，原先圆圆的下巴也尖了几分，一双凤眼越发的显着大，却难掩其中疲惫。

　　桃仙发觉胸口有些堵涩，立刻暗啐了自己一声：人家心疼人家的娘家一个愿打一个愿挨，又哪轮得到你个挨骂没够的小贱蹄子去心疼，怕不是吃人家骂的上瘾么。今日不过是来看生意的罢了。

　　昨儿雪青走了后她翻来覆去一整夜都睡不好觉，今日竟是一大早就睁了眼，闲来无事便去把早做好的配料叫人装了箱。有钱不赚王八蛋，为了赌气就把白花花的银子拱手送人，她怎么能犯这样的傻。

　　“哪里用点。”李清媛两下瞧瞧，察觉出不对来：“三姨太太您不坐....”

　　桃仙却抢在前头向李清媛笑道：“您二位慢聊，别叫奴搅扰了正经事。”乔张乔致的望了眼那头静坐着的人，果然，连看也不看她一眼，大抵是怕脏了眼罢。

　　心下冷笑，自己幸而未曾自作多情，昨日要是真听了雪青的跟着去了再让人拒之门外，那她的一张脸可真是叫人当鞋底子一样的踩了。

　　“太太您若是无事吩咐，奴家就先告辞了。”

　　倚栏而坐的婉贞脑子里一团乱，见那兜肚，只当她是冷了心不愿再与自己有什么纠葛，可偏偏今日又现了身，这到底是什么意思。正不知该说些什么好，忽然听得她要走了，不由自主地一下就站起身来。

　　桃仙心头一紧却面色不动，朱唇款启娇声问道：“太太有何吩咐？”

　　一旁的李清媛不知这二人打的什么机锋，只转身看向远处的湖光碧影，装着自己不在。明明之前瞧着杨伯母同这位三姨太太好的跟一个人似的，再亲密不过了。今日却处处透着生分。

　　她不由得想起她四婶说的，天底下哪有太太宠姨太太的，不过都是装出来给人看的。可先日种种浑不似作伪，二人今日的生分，倒像是、像是起了什么争执一般。

　　婉贞看着她通身的精心打扮神采奕奕的样子，想起宋嬷嬷说的种种，原来寝食难安的倒也只有她一人罢了。一时有些心灰意冷，淡淡的一摆手：“无事，你自去吧。”

　　桃仙浑身好似叫冷水泼透，越发的笑靥如花，扭着柳腰轻轻一福，转身就向外走去。

　　一旁候着的雪青早不复方才的喜出望外，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一张脸又苦了下来。

　　亭中清晰听见那边人未走出几步就声里透着快活的扬声冲身后的丫头道：“群青，去外院找老爷，就说我今儿想吃鲈鱼脍，不，还是吃醉蟹，要花雕醉的不要黄酒。”

　　那小丫鬟躬身应了，一溜小跑着就去了。

　　婉贞扶着桌子缓缓坐下，勉强向李清媛点了点头，却说什么也笑不出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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