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死之人

作者:许夷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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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20.5.1-梦


      2020.5.4
      我在医院里看到院子里的花开了。——《阿阳的日记本》2020.5.4

      心情不好,我实在不想搭理他们,转过身闭着眼装睡着,就真的睡着了。

      睡得并不安稳,微妙又明显的疼痛潮水般漫上来,每天打那么多药水,骨头都泡酥了,然后就像真的引来一群又一群蚂蚁撕咬。
      我能真切清楚地感受到细碎的痛,另一半灵魂却像浮在空中。

      我一下回到家里,看到院子里的空地上小树的枝叶翠绿,太阳花野蛮生长,草丛最下面细密的花苞一簇簇的,也快要开了,我知道它秋天会结一个又一个小灯笼果,拇指大小,咬一口酸酸甜甜。

      一下又在海上,海风呼啸咸涩,还是很多年前看到的景象,数不清的人在沙滩来来去去地走,女孩子的婚纱扬起来,笑得很美,她脚下泡沫雪白,海水正蓝,远处的海平面线条温柔,颜色像是永远不会变。

      最后天旋地转,又回到白色的牢笼,成了是我又不是我的淡色影子,悲悯地俯视自己的躯壳。

      醒来才发觉自己又睡了一整个下午,嘴里残留着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苦味,身体深处传来的疼痛犹在,冲击每一根神经末梢,微微蜷起手指就带动整个手臂的酸麻,好在并非不能忍受。

      我缓了缓,月色黯淡,病房里好像没有人。

      一个人都没有,阿草,老蒙,四光,矮豆子..矮豆子呢?

      我努力地理清思路,努力回想他们去哪儿了。
      最后脑袋一片空白,只能屏息在黑暗里仔细捕捉他的呼吸,可是一派死寂。

      为什么连呼吸声都没有了?

      ..隔壁那个植物人大妈终于死掉了吗?

      那个肇事司机呢?抓到了吗?

      我为什么动不了?

      好多血啊..好疼..妈妈!

      我满身大汗,张开嘴怎么也喊不出声,只能听见自己急促的喘息声,我吃力地挣扎着,手脚并用地撑起身,我要离开这里,我要走。

      你对象生病了你笑得出来?

      你会死的..

      不会变成天上的星星,也不会保佑别人..
      如果你想听,我可以告诉你很多遍我爱你..

      这么多年妈没多管过你什么..

      你家阿草呢?

      你是我的温柔乡啊..

      妈不放心..

      ...

      这是谁在说话?谁?

      我伸手在空气里胡乱抓挠一把,什么都没有,空得惊人,我捂住自己的耳朵,可他们非要说,男人女人小孩,低语不停,一丝丝地钻进耳朵里。

      “闭嘴..”我循着声音扑过去,用劲地拍打,地面冰冷坚硬。

      我尖叫着试图将他们盖过去:“我让你闭嘴啊!不要说了!!闭嘴!闭嘴!!”

      房门嘭地一声打开,下一秒,我被纳入一个温暖的怀抱。

      “不要碰我!滚开!”眼前黑暗褪去,斑驳陆离的光点背后是雪白的天花板,它越来越低越来越低,死死地扼住我的手脚,要将我困死在这里。

      我知道,它要将我困死在这里。

      “啊!!”我睁大眼,看着插在鼻腔中的细管,我怎么抬不起手,我碰不到它,更扯不下来它,“我不要在这里!放开我!!”

      我惊恐地要逃开,可气都喘不过来,蕴在胸口的最后一口气只能支离破碎地挤出来。

      我听到有人在哭,在笑,在尖叫。

      身体里那些肮脏的东西被召唤出来,迅速蜿蜒到黑暗里,然后探出等待多时的触角...它们围着我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乱七八糟的声音浑浑噩噩,像一块浸满各种气味的布死死捂在鼻端,血腥味,泥巴味,消毒水味..
      还有一缕清淡到格格不入的风,风轻轻吹过来,它是从山谷里的,是从云端来的,它走过四季,带着花的芬芳和雪的清凉。

      “呼吸啊阿阳,快呼吸...”我听见阿草的声音,他颤抖地按压我胸口:“呼,吸,呼,吸..”

      我感到自己的四肢不受控制,它们很兴奋,兴奋地几乎要跳起舞来。
      这让我想到童话里那个穿着红舞鞋的小姑娘,她的腿被砍掉后,自顾自地在黑暗的森林里跳舞。

      阿草用力地按压我的胸口,我模糊地听着他的节奏指挥着自己的肺,可它也很兴奋,怎么也不听我的。

      试过了已经,好累啊,可以放弃了吗?可以吧,那我放弃了。

      阿草依旧不停地试图叫醒我,让我呼吸,可是我已经醒了啊,也努力呼吸过了啊。
      还不够吗?他为什么听起来还不开心?二十二岁的小屁孩,一点都不活泼。

      “草..阿草...”别急,我张开嘴艰难地唤他,然后被他狠狠地扣住后脑,封住嘴唇。

      温软的舌尖抵开齿关,一口又一口空气被迫挤压进胸腔,我眼前浮现出熟悉的面容,耳边也如水冲洗,那些纠缠不休的话语总算远去。

      将灭的火星从新燃烧,我一把推开他,费劲咳了好久,末了抵回他的肩膀喘了会儿,才发觉我俩还坐在地上。

      灯还没开,阿草贴着我的额,月色下轮廓并不清晰,呼吸声格外明显,他试图起身,被我紧紧攥住。

      我用力地扣住他后脑,一口咬上去,阿草的发上还带着水汽,气息是温热的,他是暖的,活的。

      “你、你去哪里了?”许久,我松开他,哑着嗓子问:“去哪里了?”

      “你把我放在这里,你怎么能走?”

      明明是质问,吐出来却没什么力气,自己听着都算撒娇。

      “...是我不好”,阿草将我抱回床上,开了灯看进我质问的眼里:“是我不好,宝宝不哭了,不哭了不哭,我不走,哪里也不走。”

      他不停地重复着,一下又一下地给我抹眼泪,像是许下某种承诺。

      我生着气,扒拉开他的手,手就被他捧起,阿草对着磨烂流血的指尖轻轻呵气:“痛痛飞走啦,不疼不疼啦。”

      我噗嗤一声笑出来,往后仰倒,阿草伸手来扶,我顺势将他一起拽下来。

      我圈着他的脖颈蹭,阿草试图撑起身,就哼哼唧唧地喊指甲疼。

      等他毫无保留地全压在我身上,我才感到满意。
      感谢万有引力,感谢牛顿,能让我们这样严丝密合地抱在一起。

      “阿草,”我笑起来:“我们玩个穿越游戏吧。”

      “...”

      “穿越回四月份之前过日子。”

      “...”

      “我看见院子里的花开了,我们回家吧。”

      阿草的心跳透过他的胸口一下一下地传递过来,耳边他温柔应道:“好。”

      2020.5.5
      众生皆苦。——《阿阳的日记本》2020.5.5

      病房里安安静静的,只听得到电视机的声音,外边则没那么太平。

      住院简单,要出院就各种麻烦..首当其冲地就是闻声而来的老蒙四光二人,好在全被阿草挡在外边了,现在阿草还没回来,被拖着叽里咕噜地不知道说什么。

      我乐滋滋地叼着果冻,一点也不担心,因为他答应了的事情就绝对会做到。

      矮豆子眨巴眨巴眼看着我,半天不说话。

      我察觉到他的目光,就把视线从屏幕上挪到他圆乎乎的小脸。

      矮豆子嚼吧嚼吧嘴,小声问:“阿阳哥哥,你生气了吗?”

      我一愣:“昂?气什么?”

      矮豆子又说:“你不是气我昨天没陪你吗?不然为什么就不住这儿啦?”

      我从袋子又掏出一枚果冻递给他:“没有啦,不是你的原因,我就是想家了所以回去的。”

      矮豆子没接果冻,他撑着脸苦大仇恨,看着颇有些同感:“对吧,想家了就是该回去的嘛,你比我大那么多都想回去,所以我也想回去不是很正常嘛。”

      “你昨天...回去了?趁我睡着了就乱跑吗?”,我摸摸他的脑袋:“不怕被护士姐姐打针?好粗好长的针哦。”

      “..吓唬小孩呢你,也就你怕了,”矮豆子咬着嘴唇说:“还不是因为我也想家了,我还想上学,更想红军叔叔,但是我妈妈总是不让我回去,书和叔叔也都在家里。”

      矮豆子似乎很不开心被我当小孩看,脸颊鼓起来格外可爱。

      我仔细在他打扮花哨的半边屋子里看了一圈,各种玩偶小汽车都有,确实一本书也没有。

      “红军叔叔是谁?”我好奇了很久,最开始直觉这不是该问的问题,矮豆子家里人我只见过他妈妈。

      矮豆子看着我,我急忙补充道:“能说吗?因为我没有红军叔叔,挺羡慕你的。”

      “你不知道啊,不知道居然现在才问,不知道就要问嘛,高中生都像你一样嘛?”矮豆子表情不变,很是无语似的:“真的是..一点都不勤学好问!”
      居然还会用成语。

      我翻了个白眼,勤学好问道:“所以是谁啊?”

      矮豆子认真解释:“就是红军叔叔嘛,是跟妈妈在一起的人啊,因为外婆说我爸爸死了嘛,所以他只能是叔叔,又因为他是妈妈的红军,不是别的红军,所以叫红军叔叔啦。”

      我想了想,不懂就问道:“你怎么知道他是红军?”

      “因为他跟电视里那些红军一样有很多亮晶晶的纽扣啊,而且妈妈说他不在家里,是因为要去长征还要打仗,”矮豆子也有点疑惑:“哎呀,其实我不知道他到底是去干什么了,不过妈妈说我读高中了书里就会教。”
      ..可是上次你妈妈说他不在家里,在医院里保护你啊。

      矮豆子像是知道了我在想什么,又故作深沉地说:“他是有法力的,这你就不知道了吧,妈妈说,当你想见一个人时,如果那个人如果也很想见你,他的想念就会有法力,在你身边化作一切能靠近你的东西保护你,而且红军叔叔是红军,法力会更强大。”

      我欲言又止,矮豆子急道:“你别不信啊!是真的!喜欢的东西我没跟妈妈说过,但是红军叔叔就会用法力送给我。”

      我看着他,这明明还是个小孩子啊,明明还不算知道什么叫活着,但是就已经说破死亡的秘密了,眼睛看透了生死,却也有着最精彩的世界,有魔王有红军,还有知道摔倒的疼痛就不会再绊人的地板。

      ..也许就可能就是因为是个小孩子,所以才能相信自己愿意相信的,毫不质疑吧。

      “那、那你的...”,我艰涩地开口确认道:“那你的红军叔叔除了那些亮晶晶的纽扣,有留下别的东西吗?”

      矮豆子圆圆的眼珠子转了转,笑起来:“哥哥好厉害,这都知道。”

      “对的,他还留下了一个罐子,妈妈说里面是他到每个地方打仗时挖些做纪念的土,这里一点那里一点才有小小一捧,很珍贵的,所以不许我碰。”

      我垂下眼,再不知道说什么。

      矮豆子昨天偷跑出去,是想回家把他的书拿回来,他小小一只,出去了还不待医生护士发觉他,就被回家拿文件的小岑妈妈撞上了,在家睡了一晚,大清早又被送回来。

      他说想快点读高中,知道红军叔叔现在在哪里打仗,把他带回家给妈妈,不然妈妈总是抱着他留下的罐子发呆,或者他到时候当了大人了,妈妈就能不守着他,可以去找红军叔叔然后一起到处走,挖遍全天下的土。

      矮豆子碎碎念个不停,他问我觉得他的想法怎样,我说我觉得他很有志气,说得很对。

      直到中午时阿草才回来,手中饭盒一打开,飘香满室。

      经过一整个上午的战争片熏陶,我扒拉着他怀里道:“阿草,我感受到了党的光辉,觉得抗日啊打战时的那些人真的好厉害,子弹啊什么的,他们很疼吧。”

      “他们现在都不疼了,他们都很厉害,”阿草:“阿阳也很厉害...不过党要是知道你现在才感受到它的光辉,会难过的。”

      小岑妈妈今天也来的早,正看着她儿子扒米饭,闻言就劝他:“小岑你多吃点儿,快点长成高中生就能入党了,也能感受党的光辉。”

      矮豆子一口咬住勺子,我笑着朝矮豆子大声炫耀:“听到了吧,你这个小群众还要加油噢。”

      矮豆子声音传过来:“臭屁什么啦。”

      我笑得更开心了:“我是党员,我对象也是党员,怎么不能臭屁,略略略,就臭屁。”

      矮豆子瘪嘴生气,小岑妈妈把饭盒往他身前推了推:“你读高中了也能有对象的。”

      矮豆子很有兴趣,问:“那我对象也能是党员吗?”
      小岑妈妈看着他装作认真地思考片刻,斩荆截铁地说:“能。”

      矮豆子二问:“那我对象也会给我喂饭吗?”
      小岑妈妈看了看正拿着勺子哄我张嘴的阿草,不太确定地应道:“...能吧。”

      矮豆子三问:“那我对象也会像阿草哥哥那么帅吗?”
      小岑妈妈笑起来,看了我们一眼,说道:“能能能,都能,认真吃饭,等你上了高中就会有又帅又喂你吃饭还是党员的对象啦。”

      2020.5.6

      医院里时常有做这种生意的人,类似中介吧,无儿无女侍奉的老人没有足够的钱请专业的看护,就可以通过他们来找那些不怕麻烦又想赚点钱的穷人,当然,其中农村中年妇女偏多。

      这种中介有时候也会兼职代购,替病人买些不方便给家里人看到的东西,跑跑腿。

      我恰好碰着了,就托他们买了几瓶啤酒。

      酒是很好的东西,可以麻醉人的神经,混淆现实和虚幻,是在我又昏睡过去再次醒来后想到的第一样东西。

      我靠着床头往嘴里倒酒,不知道喝了多少,才问老蒙:“说好哥几个一块拼酒,去年你丫的没来,今年咋就你一个了?”

      “都、都在路上了!”一听这话还有傻笑,老蒙就准是喝高了,仔细一看,两只眼睛红得像斗鸡。

      我也喝高了,看着酒瓶子翻来覆去数:“一,二,三,四,五…不对,四,五…”

      “今天礼拜三!”我带着灿烂笑意看向老蒙,颇有点坑他一把拉他一起下水的得意“你完犊子了,明天早上你有高数课我没有,你要起不来了哈哈哈哈。”

      “高数课那老头好凶!”老蒙跟着我嘟囔,然后捂着脸嚎啕大哭起来:“他扣我平时分啊呜呜呜呜。”

      我不知道扣个分有什么好哭的,但是看到眼泪就不自觉地烦躁,想吼他,嗓子哑得不出声,神智都不清醒。

      老蒙哭了一会儿就不哭了,靠在椅子上半闭着眼睛念叨着什么,我没仔细听,不过没关系,都录下来了,明天就知道了。

      这算是我们大学寝室小聚会的一个特色吧,第一次醉酒后我窜进隔壁男寝火辣告白,那时我们都只以为喝醉了抓住我就好了,都还没有意识到自己的酒品,于是第二次醉酒后四个人毫无防范,又在操场上做广播体操给众多校友增加笑料。

      我们开始关紧门锁好窗,到第三次醉酒后由老蒙起头,一个个轮流喊麦,大声背诵自己的腾讯微信支付宝王者荣耀学校政务系统以及银行卡密码后,我们终于增加了喝酒前开录像这一功能。

      既可以警告我们这绝大可能是黑历史,也可以回头看看大家到底都造作了什么。

      哪怕毕业那年剪辑出来的鬼畜视频被学校各路公众号推上红红火火了一阵子,也没消灭掉这个奇葩的习惯。

      又是一口酒入喉,先疼后麻,我觉得看着空旷的病房,觉得这样不好,又觉得再多喝一点也很好。

      我是想忘掉什么来着?看着眼前酒瓶子剔透的壶口,认真想了想,没想出来,圆弧的瓶映出我拉长压遍的脸,只觉得自己那张挂着满意神色的脸如见了春风的花骨朵。

      我意犹未尽地继续喝,渐渐管不住自己的脑子,眼前也越来越糊。

      于是第二天我就看着那个长得跟我一模一样的傻比不仅没跑,还对着走进病房面无表情的阿草迎上去了,最后竟然步步紧逼,把他一直逼压到门板边的角落里。

      他一言不发水波不惊地望着我,我死猪不怕

      开水烫的望着他。视频里老蒙看着我俩笑,我跟着笑,许是阿草神色实在陌生,我迟钝地也能发觉到些什么危险。

      先是装疯卖傻,一本正经忽悠他:“我一口酒都没喝,全赖老蒙。”

      然后索性不认人了:“你是谁啊?进我们寝室干嘛?”

      “这。这个妹妹我曾见过的。”

      “找我干嘛,想当我对象?不可能,我对象不能这么俊。”

      “你真好看,那的林黛玉,也没有你好看”“那你就当我对象吧,你太好了,就像绛珠仙草一样青翠青翠的,我闻闻啊,你也好香——”“我!我把我的房子给你住好不好?我也给你造个金屋子!”“还是你饿了?饿得说不出话了?我给你吃好吃的,你跟我回家怎样?”阿草一言不发地望着我,我贸贸然地仰头看着他,像是好奇,分明我才是将他堵在这儿的人,他怎么一点也不怕?

      然后我又把手别在身后,拉了拉自己满是褶皱的衣,做了总结:“反正,我、我就认定了你了。”

      这是视频里的内容。

      实际上昨晚我封耳闭目,起初只觉得破开浅薄喜欢的情愫突然冒出来,如泉水般灌满胸腔,我抑制不住地要说出来,哪怕冥冥之中有所预警。

      就像俄耳普斯在逃离冥府前忍不住转身再看一眼爱人,从此欧律狄克再也回不到人间,就像伊卡洛斯背着蜡粘羽翼妄想靠近太阳,于是落下去溺亡在冰凉海底。

      似乎还是视频里的阿草,他隔着千山万水执着地望向我,眼底深沉,然后在我小心翼翼地踮脚亲吻他的眼皮时,垂下的手突然抬起来托住我的腰把我抱在怀里,另一只手扶住我的脸狠狠亲下去。

      再然后老蒙被拎出去,我看了一场活春宫。

      主角是我的活*宫。

      没有爱*没有前xi甚至再没有亲吻,他仔细地看着我的脸,神情清醒而冷漠。

      又不像阿草。

      他看着我因为疼痛不住淌出来的眼泪,不紧不慢地逼近,然后整个人直接*下来。

      我由开始的茫然到推搡哭叫,感观清晰极了,疼痛得几乎要清醒起来。

      然而没有。

      病床铁架子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就开始用的老古董,受不住狠厉的力道,被晃得吱呀吱呀地响。

      。。

      我又累又困又疼,指尖在手机屏幕上勾画他的腰,他的背,我想他肯定是恨死我了,也爱死我了,所有只能以这样的方式惩罚我。

      2020.5.7
      我有个朋友,昨天死了。

      他还很年轻,应该说,他还很小。

      自从我生病以后,身体不怎么受控制,不舒服也比舒服寻常,我对此感到麻木的同时,也在主动地避让忽略。
      得过且过,自欺欺人,我是擅长的。

      我的视线避开已经空旷的半边病房,落在柜子的那片玫瑰花瓣上,屏幕里那个领着将士往前冲的军人正在写绝命书。

      ——我八千健儿已经牺牲殆尽,敌攻势未衰,前途难卜。若阵地存在,我当生还晋见钧座。如阵地失守,我就死在疆场,身膏野革。他日抗战胜利,你作为抗日名将,乘舰过吴淞口时,如有波涛如山,那就是我来见你了。

      如有波涛如山,那就是我来见你了。
      如果我变成玫瑰,我就摘一片最红的花瓣送给你。
      很相像。

      汤汤死了。
      矮豆子去当玫瑰了。
      很相像。

      这是一场注定打不赢的战。

      听护士说,那只是最寻常的透析,但矮豆子睡着睡着,脸色就渐渐变得苍白,再然后,呼吸就停止了。

      我昏睡了一天,然后再醒过来,病房的另一张床又告别了一个人。

      死亡是一个很快的事情,快到我只是闭了会儿眼再睁开,旁边那花了一整个下午装扮好的半边病房已经收拾干净了。

      就像上面从来没有躺过这么个小小软软的孩子似的。

      我浑身酸疼地躺了一天,醒过来又睡过去,再睁开眼,老蒙在旁边哀愁地看着我。
      我问老蒙我睡了多久,他说只有五分钟不到。

      五分钟不到,我做了个好长好长的梦,我梦到个挺久不见,甚至不算特别熟悉的人。

      汤汤是我读大学时认识的一个老板,我认识他时他已经是个卖螺蛳粉的胖子了,虽然据他说自己帅过,炸过街打过架搞过乐队。

      我们寝室爱吃他家的螺蛳粉,我跟着老蒙他们去了几次,有时候吃他家的,更多是挑些附近的吃食。

      我受不住那味道,回来后整条街被这臭味承包不说,寝室里也能绕梁三日。

      第一次吃是好奇心作祟,没吃过,点的外卖,捧着在阳台上排排坐,几个人仔细找螺狮硬是没找到,然后成功坐成了校园又一道靓丽的风景线。

      然后吃了,跟普通面食除了臭也没什么特别,不过既然没什么特别,吃也能吃,只要别总吃就行。

      毕竟老板人很好。
      老板人很好,然后死了。
      跳楼。

      从十二楼跳下来,落在三楼的防水台上。

      他说他会弹吉他,我说真巧我也会,虽然只是53231323,去他家见到他那把据说贼贵贼溜的吉他摆出租房里都盖灰了,才知道他以前打架,手指头断了一次再接上,就用不好了。

      他说他北京人,我当时沉迷德云社,我逮着他说郭德纲说于谦,他说他一次都没去过,体面人去工体。
      噢,蹦迪。

      蹦迪蹦得多,但他好像没蹦极过,所以最后蹦一次,没拴绳。

      他跳楼之前跟他共住的朋友,也就是合伙人说,醒了来三楼电梯旁边的窗户这儿来找。

      中午发的信息,他朋友下午一点醒。

      那条信息的最后一条是,当你收到信息的时候我已经跳下去了。

      他在那里躺了挺久。
      还好在天气没那么冷。

      学校到他家我们用了一个小时左右,我和老蒙回去告假,稍慢一点。真要命,他们在那里是真没几个熟人,以至于能轮到联系我们。

      我俩下车的时候刚好看到救护车驶出小区门,速度不快,从后边往里面看,也不像是带了人。

      我梦里最清晰的,是自己还没到楼下,同去的舍友先到一步,他给我发,“汤汤没了”。

      那天是19年5月底,算一下,马上就要一年了。

      而他跳下去之后的全部事宜,处理完也只用了一周。

      也许不到一周,但我们是一周后就在墓园看到了他。
      跟一堆墓碑窝一片小山头,墓园里放各种歌,老实说还不如唢呐那些乐器凄惨,也不如摇滚畅快,没滋没味的也不知道是放给谁听。

      我比划了一下,身形老大老壮的一个胖子,一米地都不知道占没占到。

      我至今只吃了他家两次正正经经的螺蛳粉,一次冷面,那两份螺蛳粉一次外卖一次堂食,冷面是汤汤请的,他新研究出来的菜谱,因为我不太喜欢螺蛳粉,让我客观说说味道。

      三个舍友后来都成了他家老顾客,但真正熟悉起来,还得从我打工那儿说。

      也是旧事,学校新校区里边超市楼上有个奶茶店,房租巨贵,知道的人巨少,位置却因为在学校里所以被各大老板争相承包,每个老板都想做大做强,却都铩羽而归,碰一鼻子灰。

      我彼时在奶茶店里领了份兼职,一周三天晚班,六点到十点,大多时候人少清闲,看看书刷刷手机也就过去了。

      每天免费喝奶茶,恋爱谈得蛮开心,糖都不用放。

      我的奶茶店老板,也是铩羽而归中的一人,天天被各色社团薅羊毛,保质期一周的蛋糕卖不出去,都便宜了我们几个小店员,我是给养肥了,但据他的惨状,日日亏钱月月亏钱,入不敷出简直就没拎一把锄头要去挖后山的泥巴当饭吃。

      汤汤想跟我这惨了吧唧的老板合作,把螺蛳粉引进校园,我与我的三个舍友当了牵线人,汤汤性情活泼,喜欢交朋友,高兴极了,就说晚点要请我们吃饭。

      这年头,说请吃饭都是客套话,何况,这事儿还没办成。原因是我老板追个妹子没成,受了情伤,决定收拾收拾回北京去。

      这年头,北京人到处跑。不过这个故事又长又狗血,按下不表。

      没多久,汤汤联系老蒙,真的请我们吃饭了,他很认真地邀请我们,我们几个最后去了,很是有点不好意思,他乐呵乐呵,一边说话一边笑,爽朗得不得了,没人能拒绝他。

      然后他炒了一大盆龙虾和一大盘牛蛙,就那种大饼脸用的大脸盆,我的天呐,是真装了满满一大盆龙虾,也是真那种东北人用的大盘子,兜了一大盘牛蛙。

      我们四个自助餐吃三轮的大胃汉子加他和他共住的朋友,愣是没吃完。

      他看着摸着肚子的我们,憨得像全世界最快乐的胖子。

      然后各种哈流弊,说过去,说姑娘,说未来,说钱。

      当时快到学校运动会,我们大二老油条,已经不需要再报项目,就各自出去玩。

      我去北京,他说起那些个酒吧清吧迪厅如数家珍,我说我还是打算去德云社听听相声,他想了半天,愣是没从那活了好多年北京地图里倒出来些啥。

      他叼着根烟,说他怎么混的社会,怎么操起砖头打的架,怎么用吉他撩的妹,怎么蹲派出所,怎么整的好多生意,怎么赔钱赔钱赔钱赚钱赚钱赚钱。我卖弄乐理皮毛,他也不生气不笑话我,给我科普时嘴巴里我听也没听过的词儿一个个往外蹦。

      顶着张不怎么传奇的脸的胖子,却是个标标准准的传奇人物。如果每个人都是一本书,他绝对足够精彩,可以写一本美国传说。

      汤汤脾气还特好,我们笑话他的身份证他的驾驶证照片,也不生气,我们说啥他都能接话,活像个勤勤恳恳的捧哏的,一句话也不让落地上。

      吃完龙虾已经十来点,他两带着我们四个没去过迪厅的土包子去蹦迪,我们玩到凌晨两点多,其实就是蹦蹦床上随着音乐各种蹦哒,他点了很多味道又淡又奇怪的酒,瓶嘴指头大,密密麻麻码了满满一桌。

      后来才知道,那花了好几千。

      再后来其实也时常找他们玩,只是不敢往那些销金窟乱来了,我忙着在奶茶店兼职,忙着跟阿草你侬我侬卿卿我我,跟他其实并不如其他舍友熟络,去了几次也只是过过场子,更多时候有事儿没去。

      那几次里我们去了清吧,去吃了夜宵,去谈了人生理想,去他店里看电视顺便撸从路边捡回来的小狗。

      他们卖螺蛳粉的小棚子就在学校边,有时路过,也会凑过去打个招呼,五月初还一起去吃了烧烤,他全程蹲在路边烧烤,我们倒腾不来,就活像一群饿鬼围着他等。

      最后去的那一次,是他家,没进门,就在楼道门口靠着墙,几个人都不做声,等着目送他,然后墓园的人抬他下来,从我们面前走过。

      裹尸布是黑色的。

      拎着两边,中间的躯体几乎折成直角,很诡异的弧度。

      里面是个人吗?我看不出来。

      梦的多吧,我啥都梦到了,像是昨天发生似的,可醒过来,都过去很久很久了。我很久没想到他了,矮豆子也会的,我也会的。

      我看着隔壁病床上干净整洁的新布,心想,那里曾有过人吗?擦过谁的血和泪?

      矮豆子热热闹闹地来,在我怀里睡了一觉,听了段没结局的故事,跟我说了几句话,也许是我这一生最后交的朋友。

      他悄无声息地死去,我眨了眨眼,给这个世界镀上五彩模糊的光。

      像夜店上发出璀璨光芒的球。
      像迈达斯舍弃鲜花美酒后那双点石成金的手。

      我想到那个胖胖的高大男人,缩在还没刻上名字的墓碑后面,淹没在一堆灰蒙蒙的石头里。

      我想到当时的我在无人所知的平台上写道:我有个朋友,今天死了。
      多好啊,大家谁都不认识谁,看一下,也就过了。

      谁也不知道谁难不难过,伤不伤心。

      我撑着身子,攀在窗台往下看,半个身子悬出去,认认真真仔仔细细数了七层,我的病房在七楼,我今天才知道。

      远不如他十三层高,却已经足够我目眩眼花。

      阿草走进来,眼睛睁得很大,我转头朝着他笑,我说,我没想要自杀,我只想要喝一点酒。

      梦回2008

      “亲爱的日记本,从今天开始,你就是阿阳的日记本啦。”

      入眼是崭新的本子,扉页上我的字迹未干,墨水气味淡淡的。

      光线温柔的台灯,卧室里大灯没开,只有书桌上是亮的,周边其他的地方轮廓淡扫,像草草勾了底子的稿,还来不及细画。

      手边这是本没锁的本子,有锁的需要再加五块钱,其实这都没差,因为爸爸妈妈根本不会看我的日记,他们自己的事情就已经足够他们焦头烂额了。

      “...离婚也可以,”妈妈的声音仔细听也能依稀辨出来,她语气淡淡的:“把阿阳给我,其他的你想带什么就带走吧。”

      “凭什么?儿子不是我生的?”爸爸嗓门大很多,他讥诮道:“又要离婚,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提三百次,你除了提离婚还会提什么?”
      ...

      再后面就不想听了。

      我把脸埋在手肘里闷一会儿,趴着看窗外的月色,月色照耀在窗沿的雪上,泛着幽幽的蓝光。

      在我小学五年级那年,冬天的第一场雪落下来那天,他们也提了离婚。那是第几次提出来呢,不记得了,不过真的是第一次走进了民政局的大门。

      我也去了,中午放学就看到校门口接我的两个人,明明是一起来的,但看着比陌生人还要生疏,一人脸偏向一边,神情比落在脸上的雪花还要冰冷。

      然后在十字路口没有拐向右侧回家,直直地开到快要下班的民政局去。

      他们当着一群工作人员的面问我:“阿阳,我们可以离婚吗?你想跟谁在一起?”

      一人站在一边,任我选择。
      我正要开口,工作人员里那个年轻的女孩就突然走过来,说要和我说说。

      她把我牵到一边道:“你听,你爸妈说那话就是希望你劝劝他们,昨天有个孩子跪着求父母不要离婚。”

      我抬起头看她:“他们要离婚的话,什么时候可以办好?”

      “...什么?”

      “我下午有测验,”我认真地看着她:“所以我只要告诉他们跟着谁就可以了吗?”

      “...”那个工作人员没说话,她松开我的手,我就自言自语似的解释给她听:“他们结婚是自己愿意的,离婚也是,我不想当绑着他们的坏小孩...而且总是吵架,打起来的话我也会很害怕,既然在一起不开心,分开会更好点儿,为什么不能离婚?”

      然后妈妈走过来,蹲下身问我:“儿子,你会跟我吧?”

      她的眼神毫无掩饰地带着点奇异的希翼,我点点头:“可以啊。”

      可是她并不像得到满意回答的样子,怪怪地看着我,我只好又补充一句:“跟着爸爸也可以,我都可以的。”

      她的眼珠微动,里面的情绪有种说不出的复杂,爸爸走过来,身上蓝色的警服被汗湿透:“阿阳身体不好,你不要吓他。”

      我紧紧握着自己的书包袋子,摇了摇头:“不会吓到我,你们离婚吧,不用在意我,我跟谁都可以。”

      见他们面色依旧古怪,我只好继续重复道:“我跟谁都可以,真的。”

      因为你们都一样。反正你们都一样。

      然后一片沉默中,以姨奶奶为首的一群老太太就冲进来。

      “离婚!离什么婚?!”老太太尖利的声音随着手指戳向妈妈的脑门:“你当时从二楼跳下去偷户口本怎么不考虑今天离婚?当初有人拿钱折玫瑰一大捧上赶着娶你!你离了婚带着拖油瓶还有人要你?我们汪家不是回收站!”

      然后姨奶奶转头又骂向爸爸:“你倒是想得美了,当穷鬼时来我们家讨姑娘,那一点点聘礼也拿的出手,现在日子好过了,想着离婚?离你妈个巴子!你跑几里路送个苹果怎么没想到今天?你偷偷摸摸上户口拿结婚证怎么没想到今天?”

      老太太们七嘴八舌,工作人员们也认真地劝说着,我在一边听了一会儿,她们话好多,可颠来倒去,都是说以前两人关系多好啊,现在分开多可惜,孩子又不大之类。
      好没意思啊。不懂。大人的想法好复杂啊,感情也好难啊。

      我懵懂地看着他们,像坐在台下看一场经年的故事,美好得像每一步都踩在车矢菊和蒲公英的花丛里,受到众人追捧的美丽少女决绝地奔向贫穷的农人,然后靠着双手打拼出一个家。

      所以丘比特的魔法箭是有时效的吗?

      我在一片混乱中跑出去,在汹涌街头中被人往后一扯才挣脱出眼前大片模糊又诡谲的色块,刺耳的车鸣声重新冲击耳膜,我避开冲来的轿车,同身后的小孩儿一起摔得七荤八素。

      是一个称得上粉雕玉琢的小孩,所有故事里王子或者各种帅气男人的幼时,就该生着这样一张脸。

      小孩头发上眼睫上都粘着雪花,像冰雪做的精灵,从云端而来,他拍拍衣摆站起来,又走过来。
      我抬眼看他,想说些什么,却发不出声音,他伸出手轻轻碰了碰我的脸,我才知道自己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泪流满面。

      那天,我在马路边沉默着坐了一整个中午,那个小孩在旁边一直陪着我,小心翼翼地给我擦眼泪。

      那天姨奶奶,老太太们,工作人员甚至爸爸妈妈都是模糊遥远的,只有那个小孩的指腹,带着点微弱的热度,像雪地里一捧明亮的星火。

      “咚、咚、咚..”
      我从回忆里走出来,台灯还在发着光。

      “咚、咚咚,”我张嘴无声地模拟道,果然,下一秒门板上节奏就是这样,我笑起来:“妈妈,进来吧。”

      “阿阳,”妈妈探进头:“打扰到你了吗?”

      我把空白的本子合上,朝她微笑摇头:“没有,我刚刚有在听歌。”

      妈妈带着倦意的脸比我想象中年轻太多了,以至于我一瞬间有点恍惚。

      梦回2009

      “你听到我说什么了吗?”一股大力袭来,老蒙又嚷嚷了一嗓子,我才醒过来。

      九月雨水多,大下午的好不容易放晴,空气中潮湿的水汽也没有全消散干净,从多方面看都特别适合睡觉,手边的课本折痕清晰,名字班号旁边简笔勾了个圆乎乎的太阳。

      “说..什么?”我揉揉眼皮:“我受了重伤,你再使劲儿点我就过去了。”

      “..我说下节课考试!考试懂吗?”老蒙皱眉,无语道:“都高中生了你能不能别天天睡啊睡啊的啊。”
      不知道怎地,听完这句话,莫名闪过一丝说不出的压抑,我挠挠头发问他:“你再说一遍?”

      “我说!下节课考试!”老蒙翻了个白眼,继续说:“你忘了?隔壁班物理竞赛输给个初中小孩,说是为免我们步人家后尘,以后每天都多刷张卷子来着,七门副课慢慢轮!今天轮到物理!”

      我听完话等了会儿,又没什么别的感觉,慢吞吞懒洋洋朝他打个哈欠:“所以...我们文科生为什么写物理?”

      老蒙一愣:“阿阳,你睡傻了?没分科你都得写好吗?今年是哪一年你还记得吗?我是谁你记得吗?”

      我伸手把垫在脸下的校服翻出来抖抖,想了想惊道:“完了,我可能真睡傻了,要不你让我打一下清醒清醒?”

      “想看人打架?去看我们班霸王花大战天才学弟啊,吼吼哈嘿,”老蒙迅速挪远,脸上挂着欠兮兮的笑:“不去围观吗小老弟儿?一眼提神醒脑,两眼永不疲劳,三眼长生不老,保准清醒。”

      “..什么玩意儿?”我一愣。

      霸王花是我们班女班长,一个大大大学霸,学霸里的学霸,明明看着是个文文静静的姑娘,题一刷起来就立马通身王霸之气,神挡杀神,佛挡杀佛,她曾让向来有分歧的政治课历史课地理课和语文课老师四心归一,一起在教务主任办公室喝茶,想让她快点转去预备理科班,这其实应该先跟班主任说...然而我们班主任是政治老师。

      如今虽然还没分科,但她对物理化学生物充满热情,爱得深沉,眼里时常因为遇到出得特别刁钻的题目泛出感动的泪光。

      “高中生对初中生,降维打击啊简直是,”老蒙还在自言自语:“都怪老陈头,又逼疯一个,天天念叨人家小学弟怎么怎么厉害,这不,给人念出个飞来横祸。”

      也确实是飞来横祸,老陈头总是念叨,考得好考得差都要拿那个学弟来比一比,人明明是初一,几个比赛下来,名声都一路杀到高三生的耳朵里了,高年级被低年级比下去很丢人,低年级也不乐意天天拿个没大多少的学生当榜样。
      但是人也不知道自己天天被挂嘴边叨叨,能硬生生叨成别人的心理阴影来。

      我沉默了半秒,问:“..什么时候啊?”

      “昂?”

      “班长什么时候去的啊?”

      “一下课就过去了啊,找茬还有比大课间更合适的吗?”老蒙说完了还指指周边示意我看,我才发觉一向噪杂的教室里除了我俩都跑空了,就连平常最两耳不闻窗外事的几个顶级学霸都不在座位上。

      “你怎么不去?”我一边伸懒腰一边起身。

      老蒙笑起来,露出大白牙:“有点太血腥了,怕溅我一身血。”
      行叭,也不知道会是谁的血,我莫名其妙地想,又否决掉,好歹也是自己同学,稍微站她一下。

      走廊上有不少人,匆匆扫一眼,大多是我们班学生,还有不少别的班的熟面孔,虽然大家都是才迈入高中门槛,不过经过中考的鞭打,气质明显更沉重些,在初中部学生们里也挺好分辨。

      我们班关系都还好,被老陈头比较也都比较出不少火,所以...这是来帮忙造势刷存在感?一起欺负小可怜学弟?

      我往前挤,左右张望着,走向了窗户边校服袖子撸高的女孩。

      霸王花...哦不,她现在就是朵带雨的梨花,紧紧咬着牙,眼睛通红地朝里看,窗台上几张纸混乱地散着,题目下的空白处有几道水痕。

      我犹豫着要不要过去,旁边认识的同学凑过来小声解释战况,说班长刚刚特威风,直接把纸塞进去要那个学弟做,说是自己精挑细选出来的题,做不出来就别再顶着天才的头衔到处炫了,也不许参加那些竞赛。
      他说其实班长不凶,看到人家脸之后语气都可以算是温柔了,但没想到学弟脾气也挺大,话没说一句,直接把纸扔出来了。
      再然后...就哭了。

      我心想,女人呐,怪不得说是水做的,就是爱哭。
      ...唉,不过人也没义务跟你比呀。

      我轻轻拍拍她的背,也垫起脚朝里看,正对上双冷淡或者说是冷漠的眼眸,里面显而易见的不耐还没收回,像一根尖刺,直直戳在我胸口。

      明明不是对我的情绪,却让我差点也跟着哭出来,是下意识地想哭,觉得自己受了什么本不该受的天大委屈,只觉得他看到我不该是这样的。
      应该是笑的,温柔的,哪怕没有翘起嘴角,眼睛里也会不经意溢出宠溺和爱意。

      我仔细看他,分明是张陌生的脸。

      那个什么天才学弟淡淡地扫过来,很快就垂下眼。

      “我只是..只是想看看你多厉害而已,”班长抓紧手边的纸张:“你把这几题写了,我就再也不来打扰你了。”
      甚至可以说是请求了。

      里面的人没说话,看也没看她一眼,拿出一个无框眼镜架在鼻梁上,就直接翻开一本新的卷子。

      我轻轻扯了扯她的袖子,小声劝她:“那个...班长,我们回去吧?”

      她扭头看我,带着哭腔:“阿阳...我是不是被讨厌了?”

      “老师他们老是拿他跟我比较,考得好也说考得差也说,我真的只是想看看他到底多厉害而已..”

      我从口袋里掏了掏,也没能掏出张纸,只好干巴巴地劝她:“那什么,我们快回去吧,真要上课了。”

      说着我还小心翼翼地伸头又看一眼,学弟手下是初三的中考模拟卷,视线一挑,不料又对上那双像蘸着浓墨勾出的眼睛,配得上用一切明亮清澈的词汇去形容的眼睛。

      可眼中波澜不惊下隐忍克制着灼灼跳跃的火,复杂汹涌的情绪像是随时就要喷薄而出。
      娘喂,怪吓人的。

      我连忙撇开头,往后退到人群里,连带着把班长也扯得倒退一步,现在小可怜学弟都这样恐怖的吗?班长再待下去真的会见血吧?

      正要再张嘴劝劝她,一只白皙的手就从窗户下伸出来,捻走了那几张题纸。

      班长上前等了两分钟,捧着纸破涕为笑,最后高高兴兴地走了。

      梦回2010
      在学校里时间过得很快,一天下来也只留了几张试卷能当没有虚度的凭证。

      老师们还是会常提起那个很厉害的天才学弟,而且已经不止是班主任和理科老师了,文科老师们也很喜欢他。
      因为几乎每个叫得上名字的竞赛他都参加了,不止是理科,不限于初中,于是给老陈头又提供了新的说辞。

      说了多了,我们就都说他是活的心头宝,经过霸王花那一遭,学霸们服气他的智商,女孩们服气他的颜值,其余的...考也考不过学霸,打也打不过女孩子们,不予参考价值。

      六月份的中考,听说那个学弟也参加了,各种奖项零零散散加了不少分,顺带碾压了不少外校尖尖,一中老师们俱有荣焉,一个个高兴得不行。
      红横幅在走廊外边操场上挂了好多天,颇有举校欢庆的意思。

      六月阳光璀璨,我却不停地想起那个阴雨连绵的四月。

      那是好不容易才捱到的一个晴天,体育老师为了冲业绩,急急忙忙逮着我们去体测。

      “我不想去..”老蒙一口气喝干净水,咚地一声放在桌子上。

      “也不知道心头宝招不招体育老师青眼,”老蒙抹一把嘴角:“你看我和心头宝长得像不像,跟体育老师撒个娇卖个萌能不能混过去?”
      一边说着还一边扭着手摆了个矫揉造作的姿势,配着一身黑t恤,说不出的妖娆。

      我说不出的震惊:“是谁让你有这样的误解?”

      老蒙抛了个媚眼:“说嘛,我俩像不像?”

      “...像像像,简直是两个模子刻出来的,”我脱了外套,拽着他往外走:“快整了,结束了我俩能赶回来把作业提前写了。”

      上课铃响,我站在杆子下边排着队,看着前边人数一个个减少,脑袋都大了。
      这个真的整不了。

      跳起来都不一定能够着那杠,我试图往后躲,老蒙手压在我的肩:“弟弟怕不怕,怕了跟大哥说,大哥给你..鼓掌!”

      “我也能撒娇卖萌,”我抬起头看了看正做着仰体向上做得面目狰狞的同学,又看向旁边五大三粗浑身肌肉疙瘩的体育老师:“我还会翻跟斗。”

      看到那玩意就有种要造孽的感觉。

      撒娇卖萌翻跟斗,样样都成,只要不让我去勾那啥玩意。

      十分钟之后,我将一片喧哗声抛在身后,在狂奔中我呼出口气,果然造孽了。

      医务室里瑟手瑟脚地坐着我。

      千丝万缕的光落在床上,上面坐着的学弟眉睫低垂,白卫衣,黑长裤,干净清爽得像电影截图里的美少年,当然,美少年要不是捂着下半张脸就更好看了。
      这个眉眼..一般人见了就不会忘。

      完了,我把老师们和女生们的心头宝砸进医务室了...这该一直捂着,鼻子别歪了,而且刚刚后脑勺也在地上磕了一好大一声响,那水泥地瞅着好硬,天才智商高,那□□也不至于那么脆,一下就磕傻了吧。

      我怕得要命,不敢动他,可这儿没有老师也没有别的学生,一下子安静得诡异,风卷着碎叶在地面上滚动的响动都能听清。

      啊!啊!我脑子里有一万只土拨鼠在尖
      叫,而现实里我只能默默地捂住自己的脸,无声哀叹,闯大祸了这真的是闯大祸了。

      我低着头绞了绞手,努力缓和一下因为疾跑而急促的呼吸,凑过去小心翼翼地开口:“我、我给你看看吧?”

      依据方才眼前一闪而现和我胸口衣襟上的一点红,我有充足的证据证明他应该,哦不,肯定见血了。

      心头宝没说话,捂着鼻子的手闻声抖得更厉害,像是疼紧了,我连忙握住他的手腕往下拉,露出一张清俊的面容。

      一道血迹从鼻尖直淌到下巴,薄薄的嘴唇上也沾上点近乎发黑的红,显得皮肤白得透亮。

      我怔怔地望着他,一时管不住嘴:“皇后说过她多么希望有一个女儿,皮肤像雪一样白,嘴唇像血一样红,头发黑得像乌木窗框。”

      “...”,白雪公主没说话,掀开眼皮凉凉地看了我一眼。
      像不知道什么修炼成了的精,藏起尾巴披上人皮,只有一双眼睛带着初入人世的天真和懵懂。

      我傻乎乎地看了半晌,猛地反应过来,不住地道歉:“对不起对不起,疼吗疼吗?”

      又连忙抽了湿巾和纸巾给他擦拭,小心翼翼地把他脸上的血擦干净,犹豫着又轻轻在他嘴唇上压了压。

      心头宝一言不发,眼帘落下来,任由我托着他脸,只在纸巾蹭上他嘴唇时不自觉地偏了偏头,简直乖得不像样。

      这会儿实在太过安静,我想到刚才把人家一路抱过来,耳根子后知后觉地有点热。

      我松开手,低着头看他,露出一个小小的讨好的笑:“那个,很疼吗?”

      他张了张嘴,声音不知怎地有点哑:“不疼。”
      才醒过来后说的第一句话的那种沙哑。

      我嗯了一声,手不由自主地抬起又在他干净的鼻尖擦了下。

      不料用力过猛,只见人吸了口气,眼角泛红,眸里雾气蒸腾。
      睫毛纤细,挡不住那点水雾。

      “我、我...”我不知道说什么好,突发情况太多,手足无措得几乎要跟着一起哭出来。

      “对不起!”我低着头不敢看他,声音带了哭腔:“对不起对不起,真的对不起,要不你要不要也砸我一下再摁一把?不高兴的话——”

      “不用的..没有,也没有不高兴。”他突然说。

      我后半句话卡在喉咙里,心情复杂,愈发愧疚,多好的学弟啊!怪不得老师们都喜欢!我这得是多好的运气才能砸了这么个神仙学弟啊!给你怒点十个赞!

      起身倒了两杯水,塞了一杯在他手里,我努力营造温和可靠的学长形象,摸出一管药膏,佯装淡定地说:“那我给你看看后脑有没有伤口吧?”

      正要把爪子伸向他乌木窗框一样黑的头发,就被皮肤温凉的手掌挡住:“不用了,谢谢。”

      我一愣,和他视线相撞,外面不知道什么时候又下起雨来,天色暗沉,白炽灯光把我的思绪拉得很长。

      有种熟悉的感觉。
      像从没有见过,却寻觅了很多年。

      我不知道在哪里看过这么个故事,关于一只丢失了心脏的妖,它在这个人世间走了很多年,走了很多地方,光阴太过漫长,以至于最后都忘了自己在找那颗心脏。
      后来的剧情早就模糊掉了,我不知道它找没找到那颗心脏。

      不过我找到了。

      梦回2011
      梦回2011

      爸妈依旧太忙,家里养了一只仓鼠陪我。

      它是从一个亲戚家小孩手里拿来的,送过来时还连带着一个大大的别墅,小女孩很爱它,哭得实在可怜,可她爸妈不让养,我和她拉勾,发誓保护好它。

      仓鼠很招老蒙,他从两天来我家一次改成了一天来一次,打游戏的时间全用来和仓鼠四目相对,他抱着手,仓鼠揣着爪子,两边都呆呆愣愣地互相看着,我脑洞大开,心里头不知道给他们编排了多少前世今生的戏码。

      老蒙问仓鼠叫什么,我说叫阿宝,然后敲了敲仓鼠面前的透明板,跟他说我喜欢那个学弟。

      很淡定地就说出来了,出乎我自己的预料,可能因为他是我最好的兄弟,也可能是因为我实在太想说了。

      而我也只能和他说,仓鼠勉强也能听一耳朵。

      我说那个学弟,老蒙没问我哪个,他看了我一眼没说话,很安静地分享了这个秘密。
      我很感谢他没说话。

      然后到高三开学的那天早上,我在黑板上看到那个学弟完整的名字。

      很特别的名字,林绛,这种名字一看就不是路人甲,注定有灿烂的人生。

      我坐在座位上看着清瘦的粉笔字发呆,第一个联想到的是绛珠仙草,林黛玉如果不叫林黛玉,叫林绛也很好。

      我名字里有阳字,仙草是草,需要灌溉大概也很需要太阳。

      一整个上午能容我想很多,努力从各种蛛丝马迹里找出我们般配的佐证,为我的痴心妄想添加一个个自制的砝码,证明我们如何天生一对,注定般配。

      班上人都叫他林绛,都叫我阿阳,我的姓不好,和名放在一起很不吉利。

      身份证上写着的是辞阳。

      听说这是位活神仙取的名字,一两岁时我总是被魇,老人们认为小孩的魂魄被野鬼抓去折磨,才至于整夜整夜地哭。

      心肝肺都要咳出来的那种哭法太过磨人,那位活神仙就取了这名字克一下压一下,大概是以毒攻毒还是怎么。

      我爸妈不喜欢这个名字,当然,我也不喜欢。

      幼儿园第一天,我妈在大门口再三问我,别的小朋友要是想知道你叫什么名字,你要怎么说?

      我摇头晃脑,奶声奶气地重复正确答案:我叫阿阳,小太阳的阳。

      久了就成了习惯,也被我所接受,后面除了重大考试,我都不会记得自己还有这么个名字。

      情侣名很酷。
      于是我在他不知道的时候喜欢上了他,还悄悄给他取了个名字。

      我叫他阿草。
      不是别人,是阿草。现在暂时还只有我叫的阿草。

      开学后连续下了一整个月的雨,潮湿炎热,这也许是在暗示那个医务室里漫长的午间,可他的眼神始终平静无波,看到满抽屉的情书和巧克力时和看书打草稿时没有什么区别。
      看我和看别人也没有区别。

      可是遇到他之后,我的生活都像被拉长了,时间以他为坐标画轴,有他时就是一个长镜头,在我眼前不断重播,没他时就是被剪掉的废片。

      我身体里的枝枝蔓蔓都控制不住得蔓延,努力克制着不在脑袋上开一朵花送给他。

      阿草是学习委员兼任宣传委员兼任副班长,不过大家都没有让他真的做过什么,天才的存在于我等凡人而言就已经足够慰籍。

      我越看他越喜欢他,也许,这首先是因为我喜欢他。

      第一个月他坐在我右面,窗外是高大的树,叶子间红色的花瓣是丝絮状的,大团大团,如云如雾,我就装作被花朵吸引,偷偷地看他。

      第二个月他坐在我后面,老陈头看我太过喜欢那些花,在花期将尽时把我调到他前面,我就装作和老蒙说话,继续偷偷地看他。

      大家都喜欢优秀的人,我开始变得安静,认真地学习,当人们遇到所爱时,会努力呈现出最好的样子。

      我想我就是这个状态,可老蒙说我越来越像那只仓鼠阿宝。

      阿宝疯狂地屯肉,醒过来就一头扎在食盆里,每天都在吃吃吃,跑轮下卡了很多存粮,也不在透明板前发呆了,老蒙说它像失恋了的女孩子暴饮暴食。

      然而我还没恋爱。

      周末时我看了图书馆里很多外国小说,也翻了很多社会学和哲学里关于爱情的定义,可都无法解析自己。

      我知道我把阿草看得太好,但是实在无法客观地审视他,他比最厉害的迷魂汤还要厉害。

      第三个月,树上结了霜,跨年夜之前我们班闹出了个不大不小的事儿,老陈头发了挺大的火。

      班上有人搞对象,在课间偷偷接吻,给人看到了举报了。我们学校谈恋爱什么的其实都是雷声大雨点小,情书写得都是表达憧憬爱意,真的在一起了还是比较少。

      女孩坐在我前面,男孩坐在最后一排,我回忆起他们平日里那点小小微妙的互动,居然也不觉得惊讶。

      我猜,男孩在过道里走过来走过去时放在书面上的千纸鹤里,肯定藏着不能外传的爱意,也许走过来走过去,就是为了再看一眼自己的姑娘。

      说实话,我很羡慕。
      我写了的情书在书里夹了好多天,在学校和家里来回流转,它离他最近的一次就是在我口袋里,下课我丢垃圾时经过他的课桌,口袋轻轻在他放在桌边的手肘处碰了一下。

      老陈头把那两个大胆的小鸳鸯拎到讲台上时读检讨,我看着他们,幻想老天厚爱,能给我个机会和他一起站在讲台上。

      他们下来时我视线跟着转过去,悄悄瞥了我的心上人一眼。

      阿草垂着头写写画画,他好像真的很喜欢数学。

      我不知道我该怎么办,高三真的很短暂,三个月这样过了,后面差不多也就这样过了。

      老陈头离开后,女孩小声地哭起来,我知道这是因为在办公室里时她的男朋友把责任全都推到她身上。

      她不住地啜泣,我戳戳她抖动的肩膀,递过去的纸巾落在地上。

      我想如果我现在是二十岁就好了,那时候的我肯定会知道该怎么安慰她,怎么变成阿草喜欢的样子靠近他。

      晚上一推门进去就看到一地碎瓷,爸妈都冷着脸,胸口不住地起伏。

      明显是刚刚吵完一架,空气里硝烟味儿还没散干净。

      我偷偷许愿,希望二十岁时自己能搬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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