溺水行舟

　　婚礼在一家市中心的饭店举行，饭店气派，大厅中金碧辉煌，尽管婚礼本身是很普通很常规的形式，但是姜显看得出来，吕乙涛很高兴。

　　吕乙涛来化妆间这边和姜显打招呼的时候，满脸都带着喜色。

　　他是真心高兴。
　　姜显也是真心替他高兴。
　　不仅高兴，也羡慕。

　　姜显的上身穿着黑色的西装，内里是白色的衬衫，领口的领结角压着脖子，磨得有点痛。
　　他抬手将领结正了正，站起身来，把西裤拉平，看向吕乙涛：“恭喜。”

　　吕乙涛捏捏姜显的肩膀：“又瘦了，一会儿多吃点。”

　　姜显点头，或许是被周围喜庆的环境感染，他也带着一点笑容。

　　他听见周围似乎是有些杂音，随口问道：“旁边是在装修吗？”
　　吕乙涛疑惑：“没有吧？”

　　姜显微怔，拇指和食指张开捏了捏自己的太阳穴，他以为是自己的耳鸣又开始了，可是仔细辨别后，却好像不是。

　　这时，吕乙涛仿佛是恍然，对姜显说道：“你听见的可能是不远处在修地铁，那边新增了一条线，正在修，每年春天动工，秋末一下雪，他们就停下来了，这么陆陆续续修了两三年。”

　　姜显听着，有些讶异。
　　他竟不知道这个城市里面在修地铁，而且已经修了两三年了。

　　他几乎没有关注过这些，也从未听人提起过。

　　吕乙涛又道：“对了，你一会儿如果经过那边，记得小心一点，那边有一片正在铺水泥地，还没有干，我刚刚没注意踩在上面，沾了满鞋的水泥。”

　　姜显想象了一下那个场面。
　　又是笑了笑。

　　今天他笑的次数挺多的。

　　姜显原本不太喜欢参加这样热闹的活动，可是，真的来了，却也能遇到一些令人高兴的事情。
　　姜显想到，他每次提起高兴的情绪、回到他的小房子里面后，一定会感受到远超这高兴情绪几倍的空洞。
　　但在此时此刻，在正面情绪到来的时候，他不愿意想的太多。

　　距离婚礼开始还有半个小时，姜显没什么事，先是和司仪那边对了下流程，随后，他绕着路往吕乙涛说铺地和修地铁的方向走去。

　　他的衣着正式，放在饭店里面并没什么，但是走出来、混进行人之中，倒是有些显眼，几个路过的人都朝他这边看过来。

　　尽管知道那些陌生人或许只是随意之举，并非真的注意他的衣着相貌，但姜显还是有点后悔出来。

　　他闷着头继续往前走着。
　　好像被什么力量驱动着。
　　又或者只是惯性。

　　他最终见到了那片水泥地，水泥地上，吕乙涛的那一个脚印还十分明显。

　　四十三码的鞋。
　　这个大小他很熟悉，莫衡也是。

　　姜显蹲下身，手指贴上水泥地的边缘，沾了点灰色，在指腹间捏了捏，这感觉也很熟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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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这？”

　　下了大巴车，大约十多个人沿着一条坑坑洼洼的土路走了接近一个小时，才到达目的地。

　　姜显抬头望了眼那领队站定的地方，一处淡红色的砖房，四周杂草丛生。

　　那砖房看上去就四处漏风，其中还有几块砖错了位，留出巨大的缝隙。
　　恐怕不是漏不漏风的问题，这房子能撑着不塌都是个奇迹。

　　领队捏着个白色喇叭，站在队伍前面，摇着橙色小旗：“这就是我们要见的手工艺人姚谷的住处，也是我们未来七天要住的地方。”

　　同行的其他人和领队很熟悉。

　　他们并非第一次参与这样的活动，因此，见到这样简陋的居住场所并不意外。
　　莫衡一直冷着张脸，也看不到出任何的表情变化。

　　全队似乎只有姜显一个人睁大了眼睛，和那个上面漏了两个窟窿、好像是两只眼睛一样的“房子”面面相觑。

　　“后悔了？”
　　莫衡的手掌落在姜显后背上，姜显收回视线。

　　姜显看他，梗着脖子摇了摇头。

　　莫衡盯着姜显那张写满了“特别后悔”的脸，低低笑了一声，用力抓了抓姜显的头发。

　　“那不如回学校上课。”

　　姜显听闻此话，立刻很坚定地否定了，他拉着莫衡的胳膊往前走，喃喃着：“不就是房子上有缝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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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深夜。
　　还没等姜显庆幸一下这地方有热水可以洗澡，他就顺着房子上面的一条缝，看见天上的月亮被云盖住了。

　　不久，开始下雨，那雨水就顺着他头顶的那条缝，直直落在他的脸上，冰凉一片。

　　姜显抹了把脸，深吸一口气，伸手抓起旁边的眼镜戴上，摇了摇身边躺着的莫衡的手臂。

　　莫衡微睁着眼睛，撑起手肘，借着一边钨丝灯泡的光线，看见姜显被打湿了一半的头发和上衣。
　　姜显带的换洗衣服不多，也没有睡衣，此时只穿了一件白色的短袖衬衫。

　　“这没办法睡。”

　　姜显和莫衡抱怨，莫衡把姜显往自己这边拉了拉，顺着那条缝，看向天空，天空不是纯黑色的，带着一点轻微的紫灰色。

　　莫衡的声音很低，像是从地铺和地面之间的空隙里钻出来的一样：“冷不冷？”

　　姜显回答得干脆：“冷。”
　　莫衡又坐直了一点，说道：“被子薄，我书包里有件外套，你拿来穿。”

　　姜显没动地方，反而把莫衡又拽回来躺着：“你别乱动，热气都散没了。”

　　莫衡低头，正好看见姜显迷糊的眼神和一点打着弯的头发，无奈地揽紧姜显的肩膀，把自己身上的热量渡一点给他。

　　姜显满意了。

　　莫衡道：“你把眼镜摘了，顶在我胸口，不舒服。”
　　姜显若有若无地笑笑，扯着眼镜腿把眼镜丢到一边。

　　姜显知道他们现在这样，不是个安全的睡觉姿势，但还是睡了下去。

　　凌晨四点多，不出意外地擦枪走火。
　　两人就这么一直折腾到了早上。

　　第二天的时候，姜显拖着疲惫的身体，见到了那个“手工艺人”姚谷。
　　姚谷戴着一个方角帽子，上身黄灰色马褂，下身的裤脚处缺了一块，露出半截带着伤疤的腿。
　　姜显见他一手拿着一麻袋模具，另一只手拎着一袋子水泥。

　　“我们要干什么？”
　　姚谷话语中带着很重的口音：“练习浇筑水泥，用水泥做点小玩意。”

　　姜显：“？”

　　而接下来的几天，他们就一直在做姚谷说的“小玩意”。
　　姜显对这事情兴趣不大，也不知道为什么同行的那些人都这么兴奋，对于姜显来说，每天两个乐趣，一个是把水泥散在地上，抓着莫衡在上面来回踩出数不清的脚印。

　　另一个，就是把水泥糊莫衡一脸。

　　“你说，姓姚的那位老哥是不是想让我们最后一天帮他用水泥抹房子，所以这几天打着‘手工艺’的旗号，培训我们？”

　　莫衡坐在一边的台阶上点了根烟，掀起眼皮有点威胁地看向姜显沾满水泥的手。

　　“把你的手拿开。”

　　姜显一笑，全然不理莫衡威胁的眼神，他这几天摸透了莫衡的脾气，知道他这样的“警告”只是用来吓吓他，实际上却纵容着他各种无理取闹的行为。

　　姜显双手张开，齐齐拍在莫衡的脸颊上，莫衡的脸上瞬间都是水泥灰。
　　姜显向后撤去。

　　莫衡皱着眉，把烟叼在嘴里，腾出手拽住姜显的手腕，向后一拉。
　　姜显失去平衡，跌坐在莫衡身边的台阶上，他想重新站起身来。

　　“你干嘛？”

　　莫衡固定着姜显不让他跑，伸手也在他脸上蹭了蹭。
　　姜显感觉脸上黏黏糊糊一片。

　　莫衡道：“拍个照。”
　　姜显笑：“出来玩一次，你就拍个我们灰头土脸的照片。”

　　莫衡摸出自己的手机，又从姜显的裤袋里摸出他的手机，分别拍了一张。
　　“自己看，不用拿给别人。”

　　姜显看着手机上的照片，撇嘴：“你这拍照技术糟糕得离谱。”

　　莫衡按下锁屏键，把手机收回去，将烟头压灭在一边的干掉的水泥地面上。

　　“看不下去就删了。”

　　至于两人发现这照片变成了他们各自的手机桌面后，相互笑对方，是很久之后的事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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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电话铃响了，打断了姜显的思绪。

　　他站起身，看着水泥地面上吕乙涛的脚印，以及被自己手指戳出的一个浅浅的灰色印痕。

　　不远处传来施工的声音。
　　很响很响。

　　姜显低着一点头，捂着半边耳朵，电话那端是杜帆的声音。
　　他问姜显在哪里，让他赶快回去。

　　婚礼要开始了。

　　姜显应下来。

　　那边布置得很热闹，吕乙涛的朋友同事来了不少，等到婚礼仪式一步步进行、新郎新娘和伴郎伴娘拍合照的时候，已经有些桌喝了大半瓶白酒了。

　　姜显站在吕乙涛旁边。

　　姜显本是个很显眼的人，以前，吕乙涛找姜显给他当伴郎的时候，众人都说，姜显会抢了他这个新郎的风头。

　　可是真的到了现在，姜显却好像没什么存在感。
　　像个透明人。

　　姜显带着得体的笑容，默默站在一边，他看着吕乙涛，之前那种羡慕的情绪又漫了上来，这感觉好像是整个鼻腔都泡在水里，连呼吸都变得困难。

　　然而这种窒息感并没有持续太久。

　　迎着厅堂里面的灯光，姜显看见了刚刚推门而入的莫衡。
　　莫衡也看见了他。

　　视线相对的那一瞬间，姜显只想到了两个字，逃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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