溺水行舟

　　姜显不知道，在传统意义的“勒索史”上，还会不会有第二个人，因为睡过时间而鸽掉了“谈判”。

　　如果有的话，他想他们一定很有共同语言。

　　他睁开眼睛。
　　朦胧间，墙壁上的电子钟显示着十七点一刻。
　　迟到得彻彻底底。
　　甚至已经不能算是迟到了，准确一点说，是完全错过。

　　瓦声和他约定的时间是下午一点半。

　　姜显发觉事情有点失控。
　　但可能这件事从一开始就是失控的。

　　他按紧手机侧面的开机键，将手机按开。

　　只希望，自己的微博不要已经被各路粉丝炸干净了。

　　然而一切风平浪静。
　　之前姜显引起的“评选风波”也没了动静。

　　屏幕上，除了莫衡发来的一条“晚上想吃什么”的消息，就没有其他任何的信息或是未接来电。

　　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一样。

　　瓦声的微信聊天框里面。
　　他们的上一条对话，还是三天前。

　　微博上，大家讨论着白天比赛的事情。
　　其乐融融。

　　姜显的神情有几分松动。

　　他从房间出去，周围很安静，走到大门的时候，正巧看见那里负责开门、关门的志愿者，正在拎着一根细长的铁链准备锁门。
　　这里还在用那种很传统的锁。

　　志愿者的胸前戴着红黄相间的丝绸绶带，他看起来年纪不大，十三四岁的样子，应该是这里的学生。
　　那学生将锁链缠了几圈，抬起头时，却突然间隔着玻璃门看见了里面直直站立在门后的姜显。

　　他被姜显吓了一跳。
　　似乎是没有想到，会突然看见一个人。

　　而定睛一看之后，又是吓了一跳。

　　“姜老师？”
　　隔着玻璃门，姜显只能看见对方的口型。

　　但他还是辨识出了对方在说什么。

　　“抱歉。”
　　姜显说道。

　　那学生将铁链绕了两圈，解开。
　　姜显顺着对方的动作推门。

　　“谢谢。”
　　他走出来，和那个学生说道。

　　“不好意思，刚刚检查了一圈，没看到您。”
　　“我坐的地方比较偏。”

　　“您……”
　　那学生停顿了一下，微微低着头锁门，似乎有些局促，“怎么这么晚了还没走？”

　　“昨晚睡得少，刚刚睡着了。”

　　姜显实话实说。

　　“我很喜欢您的画，能够面对面见到，真的太好了。”
　　对方这话说得有点急，迎着一点路灯的灯光，姜显能够看见对方额头上因为紧张而渗出的细密汗珠。

　　他话语中的意思其实和瓦声之前表达的差不多，但可能是没有瓦声那样强烈的攻击性，所以听起来舒服很多。

　　姜显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松格。”

　　姜显怔了一下。

　　“你是那个……”
　　“今天谢谢您。”

　　松格屏着一点呼吸，深深对着姜显鞠了一个躬。
　　额头几乎要撞上姜显。

　　松格，这是姜显宣读成绩时，那个特等奖的选手。

　　姜显声音平和，还隐约带着一点刚睡醒的倦意：“没什么值得谢的，你的画很好，几位评委都很认可。”

　　“谢谢！”
　　松格还是很拘谨地又道了一次谢。

　　姜显看着松格的眼睛，突然有什么浮上心头，他问道：“你喜欢画画吗？”

　　他一边问着，一边拢了拢外套的袖子，让它们和手臂贴得紧一些。
　　傍晚有些冷了。

　　“喜欢。”
　　松格的回答毫不犹豫。

　　如果说，姜显从松格的眼神中感受到了“激情”、“希望”或者“光芒”，那可能有点夸大其词。
　　但是，他确实感受到了扑面而来的朝气。

　　那是他失去的。

　　姜显希望自己至少曾经拥有过，他尚且愿意把“打架”看成是朝气的一种体现。

　　这可能不会得到认可。

　　但他当时确实认为，只有当血涌上来的时候、当头皮一阵阵刺痛发麻的时候，他才知道自己还活着。

　　这样想起来，或许他的病，并不是从大二上学期的那一场灾难才开始的。
　　那又会是什么时候呢？
　　姜显找不到源头。

　　他对松格说道：“喜欢就好。”

　　这四个字没什么重量，但是松格看上去很高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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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姜显还是如约到达了石宴楼。
　　这里很热闹。

　　当然，最明确的体现，还是那曲折弯绕、排了很长的队。

　　“请问您有提前约了桌位吗？”

　　“我是和别人一起的。”
　　“对方名字是什么？我帮您查一下。”

　　“瓦声。”

　　姜显说道，但说完以后，他又想到瓦声可能并非是那人的真名，不自觉有些犹豫。

　　可是，服务生却出人意料地知道“瓦声”。
　　她盯着姜显戴着口罩的脸看了几秒，突然问道：“您是姜老师？”

　　姜显微怔，点了点头。

　　“是。”

　　他以前并没有过在外面被人认出来的经历。
　　不过也可能是因为他不怎么在外面走动，更很少去人多的场合。

　　“您跟我来。”
　　服务生带着姜显进去。

　　姜显问：“瓦声人还在这里吗？”
　　“在的，他大概是下午一点整来的，点了一个单独的包间，一直坐到现在，胃口似乎很好。”

　　姜显：“……”

　　他侧头看了下门外排队的人，隐约觉得自己的行为不太道德。

　　姜显并不算是一个是非观念很强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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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推开包间门，姜显看见了倚在沙发座里面、仍然在吃的瓦声，瓦声正拿着两根长长的筷子，在火锅里面捞毛肚片。

　　他看见姜显，抬头打了个招呼：“姜老师，坐。”
　　瓦声对服务生打了个手势，道：“再来一份菜单。”

　　姜显没有由着服务员离开，他声音平淡地打断道：“先不用了。”

　　瓦声吃毛肚片的动作停顿了一下。
　　姜显坐在他的对面。

　　“不想吃东西？”
　　瓦声放下了筷子。

　　姜显看着火锅中咕噜噜的红色泡泡，番茄锅的香气迎面而来。

　　“刚刚吃过了。”
　　他扯着谎，随即主动说道：“说说照片的事吧。”

　　瓦声笑着又重新将筷子拿在手中，夹起一截宽粉：“我早删了，聊天记录也清了。”

　　姜显没说话。

　　瓦声继续道：“我想请你单独吃顿饭而已。”

　　“你可以直接说。”

　　“那恐怕不会留下什么深刻的印象。姜老师，你对请你吃饭的其他人，甚至连脸都记不住吧？”

　　这话说得倒是没错。

　　姜显抬头看向瓦声。
　　瓦声身上有着不同于松格的张扬，是个天赋型的画手。

　　“直接叫我名字就行。”

　　姜显听着“姜老师”三个字，有些不自在。

　　他突然感受到，自己以前这样喊莫衡的时候，莫衡会是怎样的心情。

　　瓦声看着姜显的眼睛。

　　“姜……显？”

　　他将这两个字说得仔细，像在感受什么一样，尾音轻轻上扬，听起来有些玩味。

　　姜显轻微皱眉。

　　瓦声没有停顿，而是倾身倚在桌子边，拉近了和姜显的距离，声音中的笑意淡了几分，说道：“你会迟到，我确实没想到。 ”

　　尽管隔着年龄，可是瓦声的攻击性一点都没有收敛，气势上几乎要盖过姜显。
　　姜显并不在意谁的气势更强。

　　他目光淡淡地看着对方。

　　瓦声问他：“真的不打算给其他人一点机会吗？”

　　姜显沉默。

　　瓦声道：“他的职业、生活环境，都注定了他没办法陪你一起走在阳光下。你不能站在公众面前，这么护着他一辈子。人是藏不住的。我只是第一个，以后还会有第二个、第三个，不是每个人都像我这样，只想要请你吃顿饭。”

　　姜显视线微微偏下，他想起早上的事情。

　　“不是我护着他，是他护着我。”

　　瓦声：“我也可以。”

　　姜显低低地笑了一声：“这不一样。”

　　姜显早已没有重新接触一个人、开始一段新感情的心气了。

　　他想起杜帆之前说的，他被生活磨成了个球。
　　这球是封闭的球壳，薄薄一层，外面的人进不来。

　　里面，都是些熟悉的人。

　　瓦声的筷子戳在火锅的边缘，手指磨过盘子边缘。
　　半晌后，姜显也不知道瓦声都想了些什么，只看见他站起身，低头从手边不远处的画夹里抽出一张画。

　　瓦声将画递给姜显。
　　姜显看见，是他发在微博第一张画的翻版。

　　他的那张是水彩风。
　　这张是漫画的风格。

　　颜色鲜明。
　　笔道干净。

　　角落里，是明明白白的六个字。
　　“姜显，我喜欢你。”

　　瓦声将象征着“年轻”的勇气，毫不吝啬地展现给了自己所仰慕之人。

　　“见面礼，至少给我个面子，别当面扔掉。”
　　“另外……”

　　瓦声的声音低了几分：“你上午改名单的事情，不太好收场，我虽然和投资方有点关系，但是年纪不够，说不上话，只听到了一点风声，那边的人，这两天多半会找你的麻烦，虽然，现在网上的舆论站在你这边，但舆论毕竟只是游戏。”

　　“嗯。”
　　姜显说道。
　　“我有经验。”

　　瓦声怔了一下，他回想姜显过去的几年里，似乎并没有受到过太大的“舆论风波”，他说的经验，是指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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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瓦声好像依旧没有吃够。

　　姜显走出了石宴楼。
　　口袋里塞着瓦声的那张画。

　　他没扔。
　　把画扔掉这个动作需要耗费精力。

　　姜显今天已经消耗了太多精力，没有多余的分出来了。

　　他低着头，手指缩了一半在袖子里，另一半捏着手机，给莫衡回了一条消息。

　　“我好饿。”

　　莫衡回复得很快。

　　“回家吧。”

　　天空中开始飘雪了。
　　漆黑色夜幕之下，是星星点点的白色。

　　姜显仰起头。

　　是冬天来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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