昼之月

　　一个寒冷的冬夜，雪虐风饕，屋檐下破旧的红灯笼紧紧抓住那根看似唯一能让它不被狂风吹走的锈铁钩，原本饱满的灯穗历经二秋，早已寥寥无几，仅剩的几条红线此刻也被风刮地瑟瑟乱飞。

　　笼里的冷风越灌越多，它低头一看，幽幽叹了声气：“哎，身上的口子又被这风撕大了些。”纸破处露出粘着干干黄黄浆糊的细竹条，昔日壮硕的红灯笼，此时竟显得瘦骨梭棱。

　　风雪刮了整整一夜，天将明时才终于慢慢止了下来，地上已经盖了一层厚厚的雪。

　　红灯笼胆战心惊了一夜，这会儿终于可以稳稳地挂在铁钩上小憩一会儿了。

　　雪晴，金色的光华镀上大地，晶莹剔透的雪粒子在阳光下闪若繁星。

　　“呼呼！”一觉醒来的红灯笼精神振奋，欢快地叫了一声，一夜疲惫一扫而空。

　　它抖了抖身子，眼珠往下一看，那几条线还在，就是身上的破洞比昨夜风来前又大了不少，一小片还不肯离去的破纸耷拉粘着。

　　红灯笼不禁想，这个冬天，它恐怕是过不去了。

　　“你是谁？”

　　正当红灯笼暗自叹息时，忽然冒出的清脆声音让它打了个激灵。

　　“谁？谁在说话？”红灯笼的声音有些沙哑，它东张西望，眼珠溜了一圈都没有发现那个说话的人。

　　“你往下瞧。”

　　红灯笼闻声立即往下看去，只见它的正下方不知何时竟出现了一个雪娃娃，黑色的眼睛下凝着两条黑泪，鼻处是一根树枝。它方才只顾看自己的伤口了，却未发现地上有个白娃娃。

　　一时间，红灯笼可喜可愕。不过，在看到雪娃娃流泪时，它顿时敛了喜愕，关心道：“你为何哭呢？”

　　雪娃娃立马解释道：“我没有哭，这是墨汁。”

　　“哦！那你何时来的呢？”红灯笼又问。

　　雪娃娃一动不动，“我也不知道。”

　　红灯笼想了想，自问自答：“应该是昨天晚上。”

　　“真的吗？”雪娃娃的声音有点兴奋。

　　红灯笼斩钉截铁：“是真的，我天亮前都没有见着有你。”

　　雪娃娃仍稳如泰山，问道：“那你是什么时候在这里的呢？”

　　红灯笼回忆片时，答道：“前年冬天。”

　　雪娃娃一双墨黑的眼睛直视前方，“我看不到你，你是谁呢？”

　　红灯笼赶紧晃了晃身子，朝着雪娃娃喊道：“我是一个红色的灯笼，我能看见你，我就在你头顶上方，你一抬眼就能看见我了。”

　　雪娃娃很想抬眼看一看红灯笼，可它努力了好一会儿却仍然纹丝未动，最后不得不放弃：“对不起，我动不了。”辞气很是沮丧。

　　红灯笼见状马上安慰雪娃娃：“没事，看不了没关系，我们能说说话就很好了。”它在这里挂了两年有余，却从未有人同它说过话，闲来无事便数着日升月落的次数过日子。

　　雪娃娃破愁为笑，“书生给我取了个名字，小球。”

　　“小……球……”红灯笼喃喃自语，思忖片刻，欣然自乐，“我叫小灯。”这是它才给自己取的名儿。

　　“小灯。”雪娃娃立马喊了声。

　　“诶。”红灯笼应得欢喜。

　　红灯笼终于有了第一个朋友，它的名字叫小球。

　　冬天，说长也长，说短也短。

　　又下了几场雪，雪娃娃很是欢欣，唯一让它丧气的事就是瞧不见红灯笼的样子。

　　某个夜里，月白风清，雪娃娃的眼睛刚好能望到远方的月亮。

　　“小灯，你瞧，那个有光的小球是什么？”雪娃娃很是好奇。

　　“那是月亮。”红灯笼凝视着夜幕上缀的那颗小球。

　　“白昼时我怎未瞧见月亮呢？”雪娃娃也定睛望着发光的方向，它觉得这个叫月亮的小球很美。

　　“月亮一般在晴朗的晚上才会出来。”红灯笼将目光移到地上那个名叫小球的雪娃娃头上，看着她那双看不到自己的眼睛。

　　“那白昼时看不见月亮吗？”雪娃娃总是有许许多多问不完的问题。

　　红灯笼想了一阵，“白昼倒也不是看不见月亮，夏天就能。”

　　“那夏天什么时候来呢？”雪娃娃充满了期待。

　　红灯笼却有些伤怀，白昼的月亮，雪娃娃是永远也看不见的。

　　这个冬天的雪终于下尽了，寒冷一点点远去，积雪一片片融化。

　　春风将拂之际，雪娃娃脸上凝结的墨泪开始往下流。

　　“小灯，我可能，要走了。”雪娃娃的声音已不似之前清脆。

　　屋檐下的红灯笼默然不语。

　　“小灯，你为什么不和我说说话呢？”雪娃娃多么想抬眼看一看红灯笼，他们离得是那么近，可又是那么远。

　　“小球，”红灯笼终于开口说话了，它尽量压制住自己的悲戚，语气同往常与雪娃娃谈天说地那般：“你想不想看看白昼时的月亮？”

　　雪娃娃笑得有些吃力，“小灯，我等不到了。”它已经瘦了一大圈。

　　红灯笼攒着劲儿，它开始前后晃动，越晃越快，越动越急，磨得铁钩上锈粉如沙落。

　　终于，红灯笼心甘情愿地离开了那根它素日唯恐被风吹离的铁钩，在空中划出一条红线，直直落入雪娃娃面前未熄将熄的枯枝堆里，那是一个过路人生下的取暖烘衣的火堆。

　　火星跳上红灯笼身上，刹那间，一团火裹向了它，红灯笼身上的红纸遇火成灰。

　　一只竹条架的红灯笼却舒心一笑，“小球，白昼的月亮，就是这般。”

　　“小灯。”雪娃娃泣不成声，它眼里的墨汁渐稀，脸上两道黑流倾下。

　　红灯笼被火吞噬，一条长长的灯穗燃了半截。

　　雪娃娃也越来越小，它的眼睛始终看在那未燃到的半截灯穗上。

　　“原来白昼时真的可以看见月亮。”

　　叹完这句话后，雪娃娃融成一汪带着墨丝的凉水流向那半截灯穗，熄了火堆。

　　茫茫白雪，没了；凛凛严冬，尽了。

　　屋檐下那根挂了红灯笼两年的铁钩哀沉一叹，也是此时，它咬着檐木的嘴一松，随即坠落在冰冷的地上，摔成碎块。

　　第一缕春风拂去冬寒，柔白月光，清明如水，却无一丝暖意。

　　昼之月，雪沐夕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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