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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我沉入海底
当我沉入海底
(上)
日本冲绳万座毛——
一座小院。有个年轻男子站在门口,他深吸了一口气,抬手按响了门铃。
海浪冲上断崖下的礁石,拥挤出雪白的浪花,激烈的拍打在断崖上。
门后响起脚步拖曳的声音,开门的是一个年轻人,亚洲面孔,面色冷淡。
“有事吗?”他用日语问道。
来人也只好用日语寒暄道:“你好,我是今早与梅晏先生通过电话的……”
“对不起。”年轻人忽然换成了中国话:“就如电话里说的那样,我已经退出了研究所,我这里没有你想知道的任何消息。请回吧。”
“你……你是梅晏先生?”来人吃惊于他的年轻。
“谁?”
年轻人微微笑了笑:“没有这个人。”
大门被关上,留下门口一头雾水的记者。
海浪声极近的响在耳侧,就连空气里都弥漫着微咸的气息。从断崖上望过去,海面微微涌动着细密的光,光芒拥挤在一起,耀眼极了。梅晏呼出一口气,听着门外远去的脚步声,他双手交错握着,关节处握的发白。
世上的活物都有秘密,有的秘密,连学者的好奇心都不配窥探。
答录机滴的响起,梅晏往茶杯里续了水。
【老师……我是安娜,您现在还好吗?……我在说什么呢,您一定很好。】答录机和梅晏一同陷入了沉默。【我这次是最后一次打电话给您了,诺亚一号死了,就在今早,就如同您预测的那样,突如其来的内脏衰竭……】梅晏一动不动的站着,光线从落地窗前透过来,照在答录机上方,灰尘无声的游曳着,像海里微小的浮游生物。【……我不该说这些的,您是对的……所有人都失控了。】电话那头的女子仿佛是啜泣了一声,又继续道【被传说冲昏了头脑……是的,手上都沾满了鲜血,太残忍了……老师,我想退出了,是不是来不及了……】
梅晏的呼吸声很微弱,在这房间里却仿佛被放大了无数倍,心跳的起伏,肺部的扩张,血液的流动,那些细微的声音涌进耳廓,激起波澜,泯于一息。梅晏沉醉在这极致的安静里,再回神时,答录机已经挂断了。他只奇异的记得那声难以自抑的啜泣。三个月前,他也陷在那种愧疚和绝望里——
测试面板上的玻璃激烈的震动着,巨大的裂缝像一颗生长着的树在玻璃上蔓延,被水灌满的实验室,还有惊慌失措的科学家和学者。
梅晏坐在椅子上,回忆草草的结束,手里的茶已经凉了,深绿色的茶叶沉在杯底,优美的蜷曲着,像一条鱼尾——像一条鱼尾。梅晏脸上泛起不自然的微红,随即便遏制不住喉间的痒意,猛地咳嗽起来,黑色的发丝垂在脸侧,年轻的面容面对着玻璃。
究其一生,也只是个平凡的学者。
梅晏放下杯子,站起身,走到二楼的书房里,拉开保险柜,里面只有一本手写的笔记。梅晏两个字用一种遒劲有力的笔迹呈现在封皮上。
梅晏披上外套,夹着笔记往断崖那边走去,路上遇到住他隔壁的老妇人和她的孙子,还微微拘谨的笑了笑。
这样一个羞涩,有礼的俊秀的年轻人,任哪个老人家看来都是好孩子。只是年纪轻轻就搬来这里独居,没有家人陪伴,也没有恋人的样子,看起来怪孤单的。
断崖下的海风很强,吹的梅晏感到自己的病情又加重了几分。他随手翻了翻笔记,那里面是他加入诺亚整整三年所有的心血。不仅对他来说是珍贵的,某种意义上,对别人来说,这笔记的价值仅次于梅晏本身。那几乎是最贴近真相的假设和数据。
假设和数据,加上一个学者的身份,足以令人信服,有时甚至只需要后者就足够了。
梅晏想到这里微微笑了笑,笔记沉入水里,再拎出来,反反复复,直到上面的字迹被水冲刷的不成样子,他才伸手把纸也揉碎,那细碎的纸沫漂浮进海中,梅晏重重的舒了口气。脖子上仿佛去掉了一个沉重的枷锁,陡然一轻。
回去吧,回去吧,到此为止了。
海浪裹挟着贝壳冲上海岸,温柔地亲吻着岸上人细瘦的脚踝。
年轻的学者显得异常的单薄和瘦弱。
远处礁石上隐约趴伏着一个人,也许是海豹什么的……才怪了,冲绳哪里有海豹。梅晏愣了一会儿,忽然面色白的像雪一样,他冲过去,细密的沙子被踏飞到半空,梅晏半身泡在水里,冷的发抖,那人一只手搭在礁石上,梅晏抓住他的手,打开——
一种近乎透明的薄膜连接着手指。
梅晏顿了一下,才发觉自己颤抖的厉害,他脱下外套包裹住他,长长的大衣将他与人类不同的下肢遮住,梅晏抱着他躲避着行人回了家——
感谢这里的偏僻。
海浪喧闹的拥挤着,雪白的泡沫飞到半空,在暗淡的日光下蒸发成细碎的流光。远处的海面上涌起连绵的波浪——今晚可能会有雨。
太潮湿。
放进浴缸,梅晏把水温调节到海水的温度,然后粗略地检查他的身体数值。——是的,他,这是个男性,或者说雄性人鱼。但他不像传说里的那样下半身是鱼尾。那是两条修长的腿,像人一样呈流线型,并且更加富有肌肉和力量。只是脚掌比人类长,或者说非常长。趾骨几乎与指骨一般长,甚至更长,像潜水员穿戴着的蹼。
梅晏看着他发呆——他不敢相信自己就这样在海边捡到了几个月前他们梦寐以求,甚至在海上漂流追逐了半年才追逐到的人鱼。
它,或者说他,此刻闭着眼,忽略他手脚的不同,这就是个男人,可能身高略高,近乎两米多,漆黑的头发,面容看起来像亚洲人。紧闭着双眼——可能他一醒过来就能杀死梅晏。这里没有身手矫健的特工,没有枪械弹药,甚至连麻醉剂都没有,更没有可以将实验人员和实验品分隔开来的可靠的可以隔绝高频音波的厚玻璃板。
距离近到他一伸手就能捏碎这位学者的脖子。
梅晏忽然发觉自己冷的厉害。他浑身湿透,匆匆冲了个热水澡,和浴缸里的人鱼只隔着一个帘子。梅晏手边没有任何设备,他只是看着晕厥的人鱼发呆。
当晚,他哮喘发作,烧到几乎晕厥。
然后第二天奇迹般生还。每次都是这样,在海上漂流半年的时候更是命悬一线,还剩一口气的时候被抢救回来,年纪轻轻已经数次体验过常人几乎不会体验的病痛。梅晏走下楼,倒了杯水,听见浴室里有拍水的声音。
就这样迎接死亡也不错。
梅晏难得乐观的笑了笑,拉开门,扑面而来是汹涌的水,一瞬间灌满了整个屋子,喉间逐渐紧绷,呼吸猛地困难起来,肺部痉挛,梅晏没有余力去想哪里来的水,只觉得身体漂浮在半空,失重感充斥了每条纤细的神经,一瞬间,他就可以溺死在这种幻象里。
海水逐渐淡去,梅晏猛地吸了口气,他慢慢坐到地上,浴缸里的人鱼微微转脸看着他,一双漆黑的眼睛里,像盛满了星光的夜幕,美极了。
一时间,房间里只有呼吸声。
“我认得你。”
梅晏错愕的看着他:“你不是在海里长大的人鱼……”
“你想解剖我吗。”人鱼轻声问。
梅晏愣了愣。他发现自己的衣服还是干燥的,他起身走到厨房里,不一会儿,响起了做饭的声音,人鱼听着声音,将自己埋进了水里,透过水面看着浴室里的灯光,就像沉在海面下看着太阳一般。
然后人鱼听到有人敲了敲浴缸。
他从水里露出一双眼睛,蜷曲在浴缸里,像一片茶叶。
梅晏递给他一碗饭:“吃吧。”顿了顿,继续说:“我没下毒。”
人鱼看着他。
“你很虚弱,不能让你现在就回到海洋里。”梅晏拉过浴室里的小凳子,坐在浴缸旁边,头靠在墙壁上,露出一个疲惫的微笑:“你是中国人?哪里的?”人鱼没说话。梅晏偏头看了看他,笑了笑:“你眼睛真好看。”
眼球为适应水压,从圆形变成了椭圆形,就像人的眼睛在水下进化成了刚好的样子。
“我认得你。”
人鱼又说了一遍。
然后他拿起勺子吃了一口:“这是什么?”
“茶泡饭。”
人鱼的眼睛很美……像鲸鱼的眼睛。
漆黑,广阔,带着一种并不恐惧寂寞的孤独,一种幸福的孤独,和难以名状的悲伤。电话答录机的声音响起,浴室里的两个人静静的听着。
【您好,梅晏先生,我是昨天的记者,我实在很想采访您一些问题,我知道诺亚这个组织,说实话,如果没有更加……】梅晏咳嗽起来然后他走出去关闭了答录机。客厅里响起他喉间不自然的声音,哮喘的声音。
人鱼的手指微微划过水面,蹼在向内收缩。他漆黑的眼睛跟随着门口里透露出来的影子,就连影子都是纤细的学者坐在沙发上,目光里透露着疲惫和茫然。
放这条人鱼回去,放他回到海里去。
他每一条紧绷的神经都在脑海里重复着这条命令,沉重的脚步却将他禁锢在沙发上。他不愿意去看那双眼睛,诺亚一号也有这样的一双眼睛——
梅晏是最年轻的基因学家,更难得的是他还有丰富的海洋学知识,曾参与过跟踪鲸豚类的项目研究,这样的人,简直是为诺亚项目量身打造的,最合适不过。
人鱼,一个古老的传说。
梅晏当然是不相信的,人身鱼尾不光从基因学上来说很荒谬,单纯从脊骨上来说就不可能,但水人说却令人难以反驳。梅晏听到这个研究项目最开始仍是抱着怀疑态度的,是他的学生安娜一再保证并劝说他人鱼真的存在,他才允诺来到白令海跟踪一条不知道是不是儒艮的人鱼,这一跟,就差点跟丢了命。
船上哮喘发作,醒醒晕晕间,回答了一些基因学上的问题,长时间的会议和讨论几乎一次都没坚持完。直到那晚说捕捉到了确定目标,梅晏还在昏迷中。
回到岸上修养了半个月,梅晏才满心怀疑的来到诺亚本部。然后在那里,他第一次见识到了人鱼的高频声波。那条人鱼是个女性,有一双格外美丽的眼睛,漆黑,广阔,是在海里长大的那种人鱼,不会人类的语言,却很聪明,迅速找到了击碎玻璃的频率,三十多个研究员几乎关不住她。
梅晏立刻就被人鱼迷住了,他反复的听那些高频声波,反反复复,就像最开始研究鲸豚一样,人鱼的声波可以很美很美,他们不仅可以发出高频声波,还可以发出低频声波。听觉远灵敏于人类。
梅晏小心而狂热的研究着人鱼每一项细微的差别,有时他甚至只是去看着人鱼在玻璃器皿中游动的方式,肌肉整齐而有力的排列,姿态优美而迅捷。有时与人鱼对视,梅晏甚至会露出善意的微笑。他是诺亚一号最喜欢亲近的人。可能是因为他采集标本时从来不会弄痛她,也可能是他看着她的目光就像看一个人,更有可能是他只是单纯会过来看看她。人鱼显得异常信任和温顺于他。
这样的信任过于沉重。梅晏越发觉得人鱼是种悲哀的种族,他们的□□方式,他们长久的寿命,他们缓慢的心跳,他们那些近乎神奇的控制声波的能力。无数的资料从梅晏笔下流淌出去,诺亚每天都在争论是否要将人鱼的存在公开,不公开的话,他们现在所做的全都失去了意义,但如果公开,那么如何看待与人类如此相似的人鱼,如果看做平等,那他们现在在做的就是人体实验,背德,并且残忍,愚昧。如果不平等,谁能说清楚人鱼和人类究竟不同在哪里……
直到最重要的那部分基因序列从梅晏手中呈现,梅晏忽然间清醒了许多。诺亚项目势必要停止,或者说必须被停止。
他们所有人,此刻都在深渊边缘。
而深渊正像人鱼看着他们的目光一样,漆黑,广阔,还有来自深海的透骨寒冷。
但梅晏不是伟大的学者,他刹不住诺亚这台车,当他反复阻止一些深入的研究项目时,他已经无法涉及进核心的研究项目并被迫向诺亚提出了退出申请,签订了保密协议后,不得不远渡国外。最后他只从自己的学生那里隐约听到了克隆的字样……
至于诺亚一号……
浴室里传来拍水的声音,梅晏走过去,他看见人鱼蜷曲在水里,像一片茶叶,安静的睡着了。碗放在浴缸边上,茶泡饭吃的干干净净。
奇异的,梅晏感到一丝幸福。
(下)
游客仿佛将整个冲绳挤满了,灼热的日光粗暴的席卷过金黄的沙滩,小麦色的皮肤和雪白的牙齿,还有色彩斑斓的泳衣和遮阳伞,就连咸湿的海风也带着一股热气。
院内,梅晏打开加湿器,将水雾的出口对准浴缸里安静乖巧的人鱼。
“这样可以吗?”
人鱼懒洋洋的缩进水里,沉默,好一会儿才道:
“好干。”
“干燥你也是可以适应的吧?”
人鱼从浴缸里探出头:
“人不能适应干燥的话,这东西做什么用的?”他伸出比人更加修长的手指,指了指不断向他吐着潮湿雾气的加湿器。
梅晏将水雾出口开大了些:“也许很久以前,我们是一样的。”
人鱼看着他,不说话。
“你叫什么名字?”梅晏坐到凳子上,卷起袖子:“如果你在人类社会长大的话,你也是有名字的吧?你叫什么名字?”
人鱼蜷起腿,膝盖暴露在水面上,他仿佛觉得这样过于干燥,所以又慢慢放下膝盖,在浴缸里微侧着身体,被迫像日本妇女那样端庄的坐着。
“很不舒服吗?”梅晏看着他:“等到晚上的时候,我可以送你去海里。”
“你不是说我还很虚弱,不能回大海吗?”
梅晏愣了愣,似乎没想到他会问这样的问题,然后露出一个微笑:“所以你可以在天亮之前回来,不要游的太远太深。”
人鱼努力的把自己缩进水里,没空理他。
梅晏听着他拨弄出的水声,和加湿器微微的底噪。窗外偶尔有飞鸟飞过的声音,伴随着海浪涌动着的声音。慢慢的,最后只剩下了心跳声。
砰砰、砰砰
砰砰、砰砰
“你心跳声好大。”
靠着墙坐着的年轻学者没有回答,他睡着了。
人鱼慢慢从浴缸那头转到这头,靠近年轻的学者,他身上有一股微微的青草香气,那对人鱼来说是很陌生的气味,但好在不是让他们感到不舒服的味道。人鱼贴近他,学者生的很俊俏,很干净。他穿着雪白的衬衫,袖子挽到肘间,领口微微开着,眼底微青。
人鱼凑到他面前,几乎要贴上的时候,梅晏慢慢睁开眼。
人鱼真的有一双很美的眼睛,如果有人在海里看过鲸鱼的眼睛一定会爱上那个瞬间。那是海洋里最温柔的瞬间,人鱼也有一双温柔且广阔的眼睛,像缀满了星辰的夜幕,也像风平浪静的深海,在那里万物生长,万物死去,万物复苏,万物灭绝。
那是见过很多年很多年的眼睛。
人如果极度长寿的话,也会有一双一样的眼睛。
那句‘你想杀我吗?’到嘴边,忽然变成了:“你想亲我吗?”
人鱼微微往前贴了贴。
“好温暖。”他呢喃着。
“好温暖。”梅晏说着,微微笑了笑。
“骗人。”人鱼平静的说:“人类远比人鱼的体温高。”
梅晏:“我的意思是,你比我想象的温暖很多。”
“你在想象这件事吗?”
“它不是你用高频声波塞进我脑子里的幻觉的话,那就不是。”
人鱼不说话,梅晏伸手摸了摸他湿漉漉的头:“你头发很长,不会觉得麻烦吗?”
“总会长长的,缠住了就拽断好了。”
梅晏忽然觉得自己疯了。他微微往前凑了凑,细密的舔吻着人鱼单薄又冰冷的嘴唇,对方微微张开嘴接纳着他,人鱼的双手搂着他的脖颈,修长的手指划过学者白皙的皮肤和柔软的发丝,雪白的手指在黑发里若隐若现。梅晏揉着人鱼健壮有力的肩颈,微微笑了:“你要溺死我吗?”
人鱼慢慢松开他,蜷曲回水里,懒洋洋的说:“我会的。”
“你知道鲸落吗?”学者坐回凳子上:“一只鲸鱼死后会沉进海底,它的尸体上生长海中的植物,微生物,它死后作为养分,回报了海洋无数的生命。然后作为一个循环,海洋再度出现更多的生机。”
人鱼乖巧的点了点头:“你想像鲸鱼一样沉入海底?”
梅晏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
夜幕降临,海边,断崖下,荒无人烟。
梅晏支撑起了帐篷,他穿着保暖衣,抱着人鱼走到海滩边上。
“再靠近些。”
“我的鞋子湿了。”
“这里水太浅了。”
“人鱼不能直立行走吗?”
人鱼露出一副冷淡的表情。
梅晏无奈的笑了笑,继续往前走,走了一段时间,水没过膝头,他笑了笑:“我们像是相约殉情的。”
“可我们还很年轻。”
“自杀的人就不在乎这个了。”
海浪冲着他们汹涌而来。透着一股刺骨的冰冷。
“我要松手了。”
人鱼看着他,梅晏看着那双眼睛,漆黑,温柔,广阔,像鲸鱼的眼睛。
人鱼抓着他的手腕,将他猛地拉进水里,在暗礁满布的水域里飞快的穿梭,那速度一点都看不出来他很虚弱,冰冷的海水灌进鼻腔和喉咙,梅晏无力挣脱那有力的手,只能随着他而感受海水涌进肺部的冰冷。身侧海水的压力越来越强,几乎是瞬间的,梅晏的脑海里一片空白,无数的声音此刻都消失了,没有加湿器的底噪,没有人群喧哗,没有海浪的拍打,也没有他那震耳欲聋的心跳声。
海洋原来这么安静——
那么多、那么多的生命在这里生活着,游走着,居然是这么孤独的存在着吗?
柔软的双唇贴近双唇,梅晏努力睁开眼睛,海水拥挤进眼眶,满眼酸涩,却是一片漆黑——好寂寞,好柔软,好温暖。
不知是生理性的泪水还是过于激动而涌出的热泪在海水中飞快的蒸发掉了热度。
突然有了声音,是人鱼的声波。
{我带你去海底。}
{我快死了。}
{跟我在一起就不会。}
{像安康鱼那样在一起吗?}
{在你死前我会一直在。}人鱼只这样回答。
{是我破解了你们的序列……我不知道他们会拿去做什么,你走后不要靠近渔船,不要再去白令海……人鱼和人类就这样互不知晓的存在着……就是最好的结果了。对不起}
梅晏不知道人鱼有没有在听自己脑海里回想的话,只是不断在想着:
{对不起、对不起}
不知道过了多久,梅晏的意识开始飘忽起来,一只抹香鲸从他们身侧游过,大而方的头几乎贴着梅晏的身体而过,梅晏恍惚间看到它的眼睛,漆黑,深邃,难以名状的温柔和悲伤,和人鱼的眼睛一样。还有一种沉积许多年的平静。
{好安静。}
人鱼一直抓着他,时不时回头亲亲他。
梅晏越发涣散的意识断断续续想到:
{我怎么还没死吗……这里是深海了吗……我从前想过沉入海底后……沉入海底后……沉入……}
{你醒醒,睁眼看看。}人鱼这样说。
{……沉……}
{现在睡着,以后就再也看不到了。}人鱼亲吻着他。
梅晏努力对焦着双眼,宽咽鱼从眼前掠过,人鱼从眼前掠过,灯笼鱼在游曳,管水母排成一列连接在一起,深海里大王章鱼慢慢蜷缩着腕足,他站在深海里,像一只猫蹲在车水马龙的城市中间,格格不入,怯怯默然。
意识回笼,人鱼还在他怀里,梅晏微微晃了晃,没站住,坐到了水里,冰冷的海水一下灌满了衣服,他剧烈的抖了抖,人鱼在水里很自由的转身抱住他:“你还没说,沉入海底,怎么样?”
梅晏闭了闭眼睛,额头放在人鱼纤细的锁骨上,洇湿了额发。
“沉入海底,怎么样?”
“……也许很久以前,人类的祖先也像那样生活着。”
“什么?”
“生在海里,然后死后沉入海底。”
人鱼手指轻抚着他的脊背:“我不知道你支持水人说。”
“从前我也不会这么想。”梅晏推开他。他回到帐篷里,点起灯。海浪声大的惊人。
梅晏缩进睡袋里昏昏沉沉的睡着了。
梦里,诺亚一号在深海里自由的游曳着,抹香鲸从她身旁掠过,成群的沙丁鱼飞速穿梭着,瓶鼻海豚跃出海面,追逐着沙丁鱼,诺亚一号在海里像鲸鱼那样发出声波,寻找着同伴,看见渔船后远远的躲开……
梅晏睁开眼睛,眼底微青,他拉开睡袋,冲绳的日光逐渐炽热起来,礁石上一个人背对着他坐着,面对着阳光,身体上的水珠闪闪发亮。
梅晏走过去,人鱼转头看看他,熟练的伸出手。梅晏用毯子裹住他,抱起来,沿着清晨稀薄的雾气走回家里,门口,人鱼抽动着鼻子:“好干。”
梅晏微笑起来:“稍微忍耐一下吧。”
居住在梅晏附近的老奶奶忽然发现那个清秀有礼的青年和另一个孩子住在一起,另一个孩子更加羞涩一些,很少出门,只有清晨和傍晚会由青年推着轮椅沿着冲绳难得的清凉去海边逛逛。
某一天,一如既往的炎热。
人鱼摸着被剪掉的头发,微微侧头:“你那时说,你沉入海底,怎么样?”
端着茶泡饭的学者挽着袖子,走进浴室,打开加湿器:“嗯?”
人鱼默默的看着他,许久,沉进水里:“好干。”
“先出来吃饭吧。”
答录机滴的响起——
【老师,我是安娜,这真的是我最后一次给你打电话了,是好事。】电话那面的女子激动的哽咽了一下:【诺亚,解散了。所有的资料都被销毁了。以后的生活,请您保重身体。那么,我挂了。老师,再见,对不起。】
浴室内的两人静默着,许久,梅晏眉宇间微微放松,笑了笑说:“冲绳这里没有雪,会下雪的地方会不会潮湿一点?”
人鱼忙着把自己沉进水里,没空理他。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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细节拉满,我太喜欢写细节了,我上辈子就是个细节怪,这篇是19年我最后一个,也是最喜欢的作品,一旦不写直观的情爱,写特殊知识领域和古耽我就直接起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