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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21 章
两个人就那么躺了很久,良辰回过神来的时候,觉得全身都僵硬了,他正想换一个姿势,忽然感觉到后背上的异样,床铺很轻地动了一下,陶姜似乎是把额头抵到了他背上。
良辰不动了,说不清自己心里是什么滋味,就那么静静等着陶姜说点什么。
果然,又过了一大会儿,陶姜说,“良辰,我们就在这里住下了好不好?”
良辰没有丝毫停顿地说,“好。”
床一侧被窗帘遮住了,黑漆漆的,四周静到让人发慌,但同样是因为置身于一片黑暗之中,又让人觉得还是有那么一点点安全感,把那些不确定跟不能宣之于口的担忧都隐藏。
良辰后背上被陶姜贴着的地方突然随着他的动作震动了几下,他在笑?良辰觉得不可思议。接着陶姜低低笑出了声,他笑了一会儿,又像条虫一样往前蠕动着更靠近一些,贴在良辰身上,一只手抱着他的腰,嗡声嗡气道,“你怎么这样啊,我说什么你就听什么,没有一点自己的想法么!”
良辰哑口无言。不然呢?
其实他大概知道是怎么回事。看到长青跟洛阳还可以这样生活,从里到外曝光在大太阳之下,什么都不怕,什么都不担心,坦然的,诚恳的,认真的静待时光流逝,享受其中,那么甜蜜,那么耀眼,那么云淡风轻的缠绵悱恻。
所以才忽然这样无限依依。
就是良辰自己,不也是诸多感慨么?陶姜如果一点反应都没有,才是真说不过去。
“你想怎样,我都陪着,这不本来就是我应该做的事么。”良辰平淡道。
陶姜听完,什么也没说,也没有任何动作,但是良辰就是觉得,他不高兴了。
“你在这里也好,还是想去哪里,随你,我无所谓。”良辰想了想说,“你不是还想在乡下住一段时间吗?如果你愿意,等我带你回我老家,不过房子很久没住过了,条件可能不大好。”
良久,陶姜低低“嗯”了一声,然后身体悄悄变得柔软。
窗外淡淡的月色撒在床前的地板上,仲春的风从窗户窄小的缝隙里挤进来,暗香浮动苍白的空气,良辰闭眼在床上躺着,忽然觉得像是在不见天日的道路上看到熹微的光,他不知道那是什么,朦胧中只忍不住微微靠前。
他们在丽江住了很久,久到陶姜已经能骑车随心所欲在古镇的小巷里穿梭,久到他们已经开始适应这个整天都无所事事的城市,太阳升上来又落下去,似乎每天最大的事就是关心粮食和蔬菜。
期间他们又去大山脚下看了樱花,梨花。时间不动声色在指间流逝,桃花鲜艳的花瓣从枝头落到了地表裸露的土壤上,萎靡的撒了一层,曾经光秃秃的枝干上长出柔嫩的绿芽,树下不知什么时候冒出点点绿意。良辰在欣喜春天终于又一次降临人间的同时,又暗自在心里默默祈祷,希望她的脚步再放慢一些。
他并不介意陶姜在哪里,做什么,待多久,不过陶姜自己心里始终觉得,既然还有未完成的事,总是要去完成的。
再次踏上旅程的时候,陶姜就大多在后座待着了,随着海拔的升高他常常会觉得气闷,不是特别明显,但多多少少会有影响,真要算起来,他在车上躺着的时间比坐着的时候多。
良辰买了个充气的垫子,充满气正好卡在两排座位之间,车子缓慢但不停地往前走,像在跟什么赛跑一样,高山和峡谷在纷纷后退,陶姜故意不去系安全带,随着车子上下坡在垫子上面滚来滚去,恍惚觉得这方寸之地像是茫茫大海中只有他们两个人置身之上的一条小小的船。
外面的世界很大很繁华,可那都与我们无关,此时此地,我们只有彼此,孤立无援又相互依靠,一齐在一条不知道最终会通向何方的路上奔驰。
陶姜也是在后座坐的时间长了才知道,原来坐后座跟坐副驾是不同的,坐前座的时候时时刻刻眼见前面急速涌来的一切,对向来车擦着白线驶过,前车是在冒黑烟还是在频频踩刹车,环山路既窄又急,转过一道弯接着又是一道弯,心跳跟着上上下下。
在后座呢,在后座视野都被挡掉了,想看也看不到,只能从座位之间的空隙里窥见玻璃外面苍茫的天色,渐渐不再关心,就像是坐大巴车或者火车那样,什么都交给他,反而觉得安心了。
一路上遇到了形形色色的人,组团开车的,全副武装骑摩托车的,骑自行车的只带很少的行李绑在车后座上,徒步的拉着装满锅碗瓢盆的大车,一路往拉萨走一路直播的,直播完该干嘛干嘛去的,站在路边伸着大拇指要搭顺风车的......跟拍电视剧一样,又更热闹得多。
良辰一路上只朝着目的地奔,除了停下来住宿补充物资的时候,几乎不与任何人说话,更不论让人搭车了。陶姜问,良辰便说,“出门在外,不要搭任何人的车,也不要让别人搭车。”
陶姜笑笑,良辰就是这么个古板无趣的人。
为什么那么多出来旅行的人前赴后继往青藏高原上去呢?陶姜思索良久,觉得大概是因为这里是离天最近的地方,只有在这个地方,人们才能暂时摒弃地上的一切,敞开心扉不带任何羞耻之心地说理想。无论那是发自内心的,还是哗众取宠的。
人间四月芳菲尽,山寺桃花始盛开。
在丽江的时候明明感觉夏天已经在路上了,已经探出头来,到了拉萨以后,时间却又像是退回去了一两个月,春寒料峭,桃花才刚刚开放,跟跨越日界线那样,会让人忍不住怀疑,我的生命里,是不是多出来了一段时间。
良辰跟陶姜并没有进那座举世闻名的建筑里去,反而是在紧邻布达拉宫的地方,那些执着地用手推动一排排转经筒的人,跟不知道从多远的地方而来,从头到脚匍匐在地上磕长头,一步步把路丈量到此的人,让他们觉得更加震撼。
建筑,无论是多么雄伟壮观的建筑,归根结底就只是建筑,跟其他任何具体的事物一样,是媒介跟寄托,真正震动人心穿越时间绵延不绝的,是它们带给人们经久不衰精神上的引导跟思索。
陶姜他们住在离布达拉宫有一段距离的楼上,早起,亲眼目睹阳光从山巅投射在红色的屋顶上,缓缓下移,继而洒满大地,所有的黑暗顿时都被驱逐了,等到晚上,太阳落到另一边去,夜幕笼罩下,山坳里的城市点点星光。
把这一天从头到尾用相机记录下来,快速回放,从朦胧到光明,再从光明变得黯淡,最终归于孤寂,一瞬,仿佛就是一个人的一生了。
在很多年前,良辰刚刚毕业的时候,他曾想过,要在墨脱还没通公路之前,去一次这个国内最后一个没通公路的县,看看人们是怎样在如同原始社会的环境下生活的,不过,就像他那么多个没有达到的事一样,2010年12月15日,嘎隆拉雪山隧道爆破成功,墨脱公路全部贯通,这个愿望最终没有完成。
但是这一次,良辰想把陶姜“支教”这个愿望在这里实现,也算是迟到了这么多年,同时实现他的那个愿望吧。
当然,陶姜的“支教”跟普通意义上的方式不一样,他既没有上过几天大学,也没有正式的委派,他不过是想,在有生之年,做一件跟支教这样有意义的事罢了。
良辰在拉萨采购了一堆学习生活用品,小到书本跟笔,大到电脑跟衣服棉鞋,先付了钱,并不拿货,他们俩去到墨脱,找到一所山沟里面的小学,跟负责人说明来意,再联系商家把东西用一辆货车送过去。
校长是一个年老的男人,大概五六十岁,身材矮小瘦弱,站着的时候一直像虾子般佝偻着,头发稀疏凌乱,脸上带着明显的高原红,干瘪如同一棵秋天的蔬菜,嘴里说着并不标准的普通话,对陶姜捐献的物资再三表示感谢。
这个小学校跟千千万万个隐匿在大山里面不为人知的小学一样,房屋能看出来已经经过修缮,但是硬件设施别说跟经济发达地区比,就是跟中原最普通的小学相比,也相差甚远。
校长是当地人,兼任这个稍大一点的村子的村长,附近几个村子的小学生都会到这里来上学,大概是终日操劳所致,他看起来比实际年龄要老得多,脸上沟壑纵横。
把物资搬完,村长邀请良辰跟陶姜去他家吃晚饭,又把家里为数不多的房子收拾出来一间让他们住。
吃饭的时候,说起现在高校跟事业单位流行的支教这件事,老村长并不是纯粹高兴,反而感慨良多。
陶姜不明白。
“刚开始的时候,听说有人愿意到我们这穷山沟里来,大家都高兴坏了,大人孩子敲锣打鼓提前好久去村口等着,等把人接来了,又把学校里最好的房间给他们住,次一些的房间做教室,为什么啊?”老村长自嘲道,“还不是怕人家嫌条件艰苦。”
“但是咱们这里,怎么能跟城里比,别说网络了,手机信号都时有时无,夏天蚊虫叮咬,冬天寒冷难耐,没有空调没有暖气,吃饭不合胃口,买东西也不方便,上厕所都是问题,与世隔绝似的,其实他们要走,我们也是理解的。”
“不停地有人走,又不停地有人来,对大人来说可能不觉得有什么,但小孩子总是一次次抱着那么大的希望,又抱着更大的失望,看着这些人来来去去。”
“我也是后来才知道,其实好多人并不是真正想来这里,有的是为了保研的名额,有的是为了回去以后更好的待遇,才勉强来坚持一段时间。”
“长的待个一年半载,短的一个月两个月,甚至还有按星期计算的。”
“来的时候轰轰烈烈,带着外面繁杂新颖的信息而来,他们自己陶醉一番之后,又全无留恋地走了,只留下心里越来越不平静的这些可怜的孩子。”
“有时候他们问我,‘校长,为什么就咱们这里这么穷?’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晚上,躺在又阴又冷的房间里,良辰用厚被子裹着自己,双手抱着陶姜,感觉浑身发冷,冻得睡不着觉,只有陶姜呼吸的时候,吹在他脸侧,皮肤上才能察觉到一丝温暖。
中午的时候两个人对付了一点面包牛奶,晚饭确实是不合口味,多少吃了一些,肚子里没有食,更是加重了寒冷,白天还没觉得怎么样,现在良辰才真正对高原昼夜温差有了清醒的认识,他尚且这样,料想陶姜更加不会好过。良辰下意识又紧了紧手臂。
寒冷无孔不入,仿佛浸入骨髓,已经有很多年,良辰没有这种感觉了,不过,冷归冷,从窗口望出去,山里的夜色美得惊人,深蓝色如丝绒一般的夜空之上,是成片成片闪亮的星星,一道银河横贯其中,隔着在绵延岁月中不停张望的牛郎织女。
月色清冷而明亮,安静照耀着这个纷纷扰扰的人间,世间一切的苦痛与繁华在这里都暂时消退,在良辰记忆里,只在他很小很小的时候,见过这种明亮的星空。
温度大概已经是零下了,良辰又起来把两个人的衣服搭在被子上面,聊胜于无,过了一会儿,他问陶姜,“如果可以,你会一直呆在这里吗?”
陶姜知道,良辰问的是他是否只是一时觉得新鲜,才有了支教这个想法。
“会不会一直呆在这里我不知道,”陶姜想了想说,“但我肯定不会只为了别的什么到这里来。”
陶姜一说话,在声音发出之前,良辰就能先从他胸口的起伏上感觉到。
“那也太别有用心了。”
“这样,算完成了你的梦想了吗?”良辰又问。
陶姜下意识点了点头,在良辰颈侧蹭了一下,他自己先笑了起来,“算啊!不然还能怎样,人家就是不介意我没有资质,我也有自知之明,我可不能误人子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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