昼夜六时予你

作者:鱼籽渔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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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过往


      院子里静悄悄地,只能依稀听到次卧里飞速敲击键盘的声音。
      当屏幕再一次跳出排位赛的排名时,梁忱烦躁地扯掉耳机,聒噪的欢呼声被搁置在桌子上,无人回应。
      少年仰躺在转椅上,修长的手指虚握,附在眼睛上方,头顶的灯光均匀细腻,洒向手心里那道暗沉的疤痕。
      来乡下已经一个多周了,梁威远在上午打来了例行公事的第二通电话,照旧从别扭的关心到怒不可遏。
      “成天问候我妈有意思?”
      梁威远在电话那头一瞬间呆住,“我这是为你......”
      “记得每天给她上香,告诉她你多么专情。”
      顺着电话线爬来的谩骂和怒火被无情掐灭,世界终于安静了。
      而S省的写字楼顶层,秘书听着梁总办公室里玻璃碎裂的声音,瑟瑟发抖。
      梁忱的母亲在六年前因车祸去世,那年他十一岁,正是一个充满童真和懵懂的年纪,梁威远痛苦了几个月后,决定走出阴霾,继续投身自己的事业。
      那时候人们都虎视眈眈地盯着房地产这块金蛋糕。
      在利益至上的时代,只有钱才是这个世界上最有安全感的东西。
      邵婆婆心疼孩子,但山高水远,把梁忱接来自己带也不现实,再加上女婿各种保证一定把外孙好好养大,邵外婆再不放心也不好说什么了。
      但是梁威远的眼里只有交际应酬,这是他的生财之道,他必须尽全力取之,慢慢地,他成了家里的稀客。
      他的口头禅梁忱从小就能倒背如流,”我是为你好,爸爸给你的都是最好的。“
      没错,全是用金钱堆砌起来的最好。
      年幼的梁忱除了上学,回家只能面对着佣人保姆,童年里的温情不再,少年的骨骼慢慢增生了参差的棱角。
      日子匆匆而过,不动声色地将人抽筋剥骨,更换人心。
      梁威远眼里那个懂事的孩子在三四年间迅速褪色,乖张执拗承着叛逆期的狂风扶摇直上。
      他也知道自己身为人父确实不够及格,这几年自己生意做大了,整天和形形色色的人推杯换盏,照顾儿子的重任全推给了家里的保姆,反正钱给得到位,也不会有人亏待儿子。
      没成想家里的佣人不堪重负,竟是走了一波又一波。
      初三时候的梁忱已经成了家里的魔王,教务处的常客。
      到哪都算得上有名的刺头。
      少年人像雨后的春笋,几个朝夕不见,个头便蹿得老高。
      矮胖的教务主任每次都要站在讲台上,脸红脖子粗地训斥着这些闹事的祖宗们,声音震得教室的窗都在轻颤。
      犯事的那几个毛头小子根本招架不住这种公开处刑,早就吓得快夹不住尿意了,每当他们偷偷斜着眼瞄自家的大佬,都会发现大佬竟然也在乖乖低着头,表情晦涩不明。
      大佬想的却是”难道要抬着头当花朵,等着被那个喷嘴浇灌么?“
      这些小事当然惊动不了梁威远,他只当儿子在叛逆期,过段时间就消停了,所以每次来教务处保释梁忱的,都是他那个为了世界和平肝脑涂地的秘书。
      令梁威远没料到的是,儿子在叛逆的道路上变本加厉,从单挑到打群架,从网吧到暗黑小巷......
      记忆里那个听话的孩子好像已经无声无息地夭折,在不知不觉中脱胎换骨,整个人都散发着阴郁的气息,越来越让他捉摸不透。
      久不经营的亲情早就生了锈,任凭旁人怎么拉扯也拖拽不动,反而会吱呀乱叫地惹人烦。
      直到梁忱读高一的时候,梁威远突然破天荒地开始回家吃饭,虽然父子俩多年敌对,势同水火,但在佣人们看来,这已经是梁总做出的最有意义的改进。
      当所有人都期待着父子俩的关系呈稳中向好的态势发展的时候,梁威远满面春风地带回家一个女人。
      看着两个人之间那你侬我侬的氛围,再傻的人都能明白这其中的道道。
      于是佣人们感到头顶的乌云更浓了,豪华的别墅像是陷入了幽冥,让人压抑心慌。
      那天晚上的风雨来得异常猛烈,杯盘的碎片布满锃亮的大理石地板,女人的尖叫和抽泣声楚楚可怜,别墅的上空回荡着男人粗重的怒吼,久久不灭。
      大厅的灯光明亮到刺眼,少年一双眼睛布满血丝,身上的校服领子被扯得变了形,松垮地贴着起伏不定的胸口。
      梁忱手里死死地握着一块玻璃碎片,目光凶狠地盯着那对抱在一起的男女,所有的佣人都僵在原地看看这头,望望那头,不敢作声。
      ”梁总,早知道忱忱这么不欢迎我,我就不来自讨苦吃了,我的胳膊流了好多血!怎么办会不会留疤啊?“女人依偎在男人的怀里抽泣着,声音娇媚,令人起鸡皮疙瘩。
      梁威远心疼地搂着女友,狠狠地看向远处的不孝子:”你疯了是吧!这个家里竟然养出了你这种狼崽子!谁教你的目无尊长,竟然敢动手打我的人!当你老子我是个死人?”
      他轻拍着女友的背部安慰着,说出来的话却听着恶寒。
      少年指尖微动,把手里的玻璃片调换了个尖角向外。
      ”她算什么东西?你若是个死人,倒也配这个婊子。“
      少年字字诛心,让拔剑弩张的氛围瞬间降至冰点。
      ”你他妈算个什么东西对你老子指手画脚!“梁威远眼里早已喷着火星,平日的儒雅端庄被毁于一旦,像猛兽般冲过来就是重重地一道耳光。
      掌风凌厉,少年白皙的侧脸瞬间涌上清晰的红印,肌肉在一瞬间僵硬麻木,接着细细密密的疼痛像针扎一样蔓延开来,骨头都跟着疼。
      少年往后退了半步,舌尖触过腮边的红肿,一字一句地反问着:”你也配打我?“
      梁威远有片刻恍惚,竟然承受不住儿子狠绝的凝视。
      只是两秒钟心虚的功夫,梁忱已经闪身站在了女人的脚边,高高在上,像主宰黑夜的鬼魅,他抓起女人早已松散的发髻狠狠地砸向地面,带着毁灭一切的冲动,力道一次比一次阴狠。
      早就被吓呆的众人惊呼着欲上前拉开发狂的少年,但尖锐的刀片已经先行一步深深地抵在女人的咽喉上。
      蓬头垢面的女人半跪在地上厉声尖叫着求饶,手臂上的血已经染红了半面袖子,经历了一连串惊魂失魄的折磨后,终于晕了过去。
      少年厌恶地甩开手里的衣领,把人像丢垃圾一样扔在地上。
      “把玻璃给我放下!我管不了你警察能不能管?!你想去坐牢我成全你!“
      梁威远在这几秒钟的变故里也禁不住吓得腿软,但绝对不能对这个逆子服软!
      咆哮声接着转向了呆若木鸡的佣人们,”你们都站着干什么!赶紧给我打电话报警!“
      身边的人唯唯诺诺地移动着,梁忱站在大厅中央纹丝不动,像一副空洞的躯壳,只留一身的暴戾之气在四周奔腾翻涌。
      玻璃的边缘锋锐,早已刺进掌心的肉里,愤怒好似终于有了出口,顺着玻璃一滴滴砸在地上。
      没有人注意到那片鲜红,或者是看到了也不敢声张......
      生活不会对任何人心慈手软,你看那少年的影子,稀薄到透明......
      梁威远的女友为了保命,不惜舍弃了荣华富贵,另寻下家,而梁威远也并没有为短暂的爱情悼念多久,因为成功人士最不缺年轻漂亮的女人爱慕。
      有了恐怖的前车之鉴,梁威远只能把新女友暂时安置在外面的房子里。
      温柔乡总是令人陶醉,有了金钱的加持,他对于爱情更加随性,成年人讲究你情我愿,这个温柔乡冷了就再换一个。
      梁威远在几段短暂的感情中摸索出了情场的经验,他更加善于运用自己的身价,吸引的女人一次比一次年轻貌美。
      半年以后,他的身边出现了一个固定女伴,叫裴莹,是一个二十三岁的女大学生,长相妖媚,前凸后翘。
      她是梁威远带回家的第二个女友,也是第一个真正登堂入室的女人。
      佣人们议论纷纷,大多数的人都站队梁总会娶她进家门的。
      裴莹的境况比第一次来的女人好很多,因为自从入住梁家别墅,传说中那个毫无人性的小少爷从没出现过,佣人们都拿他当女主人对待,谄媚至极。
      梁忱是在半个月后的中午回到了别墅。
      大厅里的一双人正坐在一起亲昵地喂饭,女人柔弱无骨地紧贴着男人的半边身子,时不时嘟嘴娇嗔,刻意到做作。
      佣人看清来人,惊呼了一声,忙低下头恭敬地问好,”小少爷回来了,我去给您添双碗筷。“
      接着飞快地转身跑向厨房,像避难一般。
      ”不用。“
      梁忱径直往楼梯口走去,饭桌上的两个人好像只是一团混沌的空气,不值得看上一眼。
      ”见了人不知道问好?真是越来越不懂规矩了!这些天都去哪撒野了?还把不把这里当家了!要不是你还正常上学我都该报警说你失踪了!“
      梁威远在看到儿子进家门的时候就沉了脸色,语气不善地训斥着,好像这个儿子是多么地上不得台面,净让他丢脸。
      ”孩子认生呢,你别这样!“女人拽着梁威远的衣角轻轻晃动着。
      ”会让他觉得我也像你一样小气!你也为我考虑一下嘛!“嘴里说着指责的话,声音却听着娇滴滴地惹人爱,梁威远的耳朵都酥到掉渣。
      他捏着女友柔嫩的小手,心里荡起层层涟漪,”乖是我不对,还是你想得周到,哎这孩子不能惯,以后还不知道得给我捅多大的窟窿呢!“
      女人亲昵地抱住梁威远的腰撒娇,”没事亲爱的,我会和你一起帮助小少爷的,让他以后少走弯路。”
      那双漂亮的狐狸眼在别人看不到的地方紧紧粘着那道上楼的身影,带着惊艳和贪婪。
      这天晚上风平浪静,想象中的狂风骤雨全都化为乌有,所有人都长舒了一口气,心里更加笃定这个女人熬过了最艰难的那一关,马上就要飞上枝头当凤凰了。
      连裴莹自己也这样认为。
      父子俩的关系并没有因为多一个人而融化半分,梁威远愤恨地在住校申请表上签了名,反正以后眼不见心不烦。
      身后正在为他揉肩的裴莹却神情恹恹,“学校那个住宿条件哪能和家里比呢?孩子住校肯定要遭罪的呀!”
      “你还不了解这小子,一身反骨!在外面也好,磨磨他的心性,省得整天不知道天高地厚!”说着舒服地“嗯”了一声,半阖上眼松懈了身子任由按捏。
      没人看到身后女人失望的神情。
      梁威远因为工作的原因,出差的时间和在家里差不多,裴莹初尝豪奢的生活,飘飘然沉醉在纸醉金迷中,整日高高在上,给自己装腔作势。
      国庆节航班呈饱和状态,梁威远在外地只能等着假期结束再返程,他在视频里大方地承诺要送的那些名贵包包和化妆品,哄笑了憋得长毛的裴莹。
      楼下隐约传来了几个人说话的声音,接着听到有人走上楼梯,那步伐算得上轻稳,但落在裴莹的耳朵里却带了那么一丝灼烧的心痒。
      她赤脚跑到房门前,贴上去仔细辨别。
      “少爷,您的房间刚刚打扫过了,有一个吊坠在您换洗的衣服口袋里,已经帮您收好,放进床头柜的抽屉里了。”佣人的声音从不远处模糊地传来。
      是梁忱回来了。
      她就知道,梁威远不在家,小少爷放七天长假大概率是会回家的。
      她兴冲冲地起身,哼着歌坐到梳妆台前,认真地给自己上妆。
      女为己悦者容,这个家里除了管家佣人几乎见不到半个男人,裴莹每天化妆都没多少耐心,看着镜子里妖媚的一张脸,给那些粗俗的下人看管什么用?实在是浪费!
      但今天不一样了。
      有了梁忱这个万里挑一的男人在家里,裴莹的化妆技术简直更上了一层楼。
      反正还差一年就成年了,和男人有什么区别?
      算起来梁忱和自己也就差个五六岁,虽然这人性子冷,但一准儿骨子里和他那个爹一样,禁不起诱惑。
      裴莹想着便勾起了嘴角。
      这时敲门声响起。
      “进来。”裴莹立刻收敛起笑意,挺直身板看着佣人走进来。
      一盘新鲜的水果被轻放在桌上,“小少爷回来了?”裴莹漫不经心地问道。
      “是的夫人,十分钟前刚进家门。”佣人如实地回答,一声“夫人”竟然让裴莹有一瞬地僵硬。
      她立马收拾好情绪,柔声地询问:“这水果给小少爷送去了么?”
      “还没,先给您送,再去小少爷那里。”
      “没事,我这还算半个外人呢,办事不用讲这么多的规矩。”裴莹通情达理地看了一眼佣人。
      “我去给小少爷送吧,正好培养一下感情,免得我在这个家里不好做人。”
      裴莹从厨房端出水果盘上楼,先进了自己房间换了身衣服,这才轻轻叩响了梁忱的房门。
      等了好半天门才被拉开一条缝,少年刚沐浴完,整个人都带着雾气,裴莹看着眼前冷艳俊逸的一张脸,突然沉溺到腿软。
      她轻声笑着,声音带着粘腻的甜丝,“在学校学习累了吧?我来给你送点水果。”
      回答她的是一声清脆利落的关门声。
      呵,真是难驯,不过你还太嫩了点。
      裴莹再次敲门,这次无论怎么敲都没反应,她索性扭着把手打开了门,登堂入室。
      满眼的冷色调,床头上摆着一张合影,这是裴莹第一次看到梁威远前妻的模样,温婉大气,很漂亮。
      那又怎样?还不是命短。
      照片旁边放着一个翡翠吊坠,链子已经陈旧,断成两截。
      裴莹刚要拿起来看个仔细......
      “谁让你进来的?”
      浴室的门被打开,刚吹完头发的少年眼神阴冷地看着这个不速之客。
      “不好意思小忱,我就是进来给你送水果的,姐姐只是关心你。”
      “你可以滚了,”梁忱终于看向了她精心勾画的眼睛,“阿姨。”
      “......”
      裴莹并不恼,对于这个膈应人的称呼只消化了两秒钟。
      她在梁忱背过身去的时候突然大胆走上前,环住了他精瘦的腰,整个身子挤压在少年坚硬的脊背上。
      他太高了,裴莹只能达到他肩胛骨中间的位置。
      裴莹感受到梁忱全身瞬间僵硬,她正要继续卖弄,忽然一股蛮力将她”砰!“地一声甩向了三米开外的地板上。
      连他的动作都没来得及看清。
      “找死?”
      梁忱有一瞬间的震惊,他这才看清了女人的穿着。
      一身露骨的吊带裙,一边的肩带已经滑在胳膊肘,她也任由它敞着,这样的风情万种才足以勾人。
      裙子太短,趴在地上早就衣不蔽体。
      裴莹不可置信地蒙了两秒,忍着疼看向这个不解风情的人:“你就这样对我?难道对我没有感觉么?”
      说不定只是伪装地好呢,裴莹暗暗思索着。
      趴在地上的姿势愈发得妖娆,媚眼含情地望进少年阴沉的眼睛里,抬手就要解下另一边的衣带。
      梁忱嗤笑一声,捞起床上的手机,调出相机对着放荡的女人抓拍,画面记录下了在旁人看来活色生香的一幕。
      有你妈的感觉!
      梁忱只觉得胃里翻江倒海地恶心,像有无数的蜘蛛在胃里抽丝拉网。
      裴莹还在想要不要再加把火,便看见梁忱朝自己走来,身子微俯,他张开左手向她伸过来,那一刻裴莹有了种被挫骨毁灭的错觉。
      结果证明,女人的第六感一向很准。
      梁忱拽着她的头发拖出房门,走下楼梯,身后的人袒露着大半个身子,颤着声痛苦求饶,尖利的指甲抓破他的手臂,然而无济于事。
      她惹到了最不该惹的人,终究是迈不过这道最艰险的坎儿。
      佣人们没有任何心理准备,再次看到这样的场景,全都吓成了机器人,连手上的动作都变得机械化,彷佛自己的头也在小少爷的手里,谁也不敢做出头鸟。
      梁威远收到儿子微信的时候还惊喜到诧异,心想真是太阳从西边出来了!
      打开照片仔细一看,顿时气血翻涌,差点七窍生烟。
      图片后面还有一条消息。
      “你打算让这个贱货生的杂种叫你爹,还是喊你爷爷?”
      手机被摔得七零八落,连同着那份付出真心的感情一并被销毁。
      家里的女人来去匆匆,才半年的时间,父子俩已经形同陌路。
      让梁忱转校来五柳村是梁威远的下下策,却被梁忱照单全收,邵外婆更是欢喜地答应下来。
      反正两个人早就相看两厌,也许距离会产生美。
      胃里一阵痉挛,梁忱盯着头顶的灯光,眩晕感席卷而来。
      回忆到这里戛然而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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