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P]随遇而安

　　绿蒂·蓝斯将玻璃杯轻放在餐桌上，用空出的右手揉揉太阳穴，垂头间有上升的热度在颅顶膨胀。胸口一阵拥堵，嗓子眼也开始发涩，她有点难受想吐。整个包间一片喧哗，餐盘上零落的食物退居次位，几乎无人理会，同事们都忙着交谈、大笑和敬酒。作为年轻的后辈，她的位置并不显眼，至少能够坐在外围躲避混乱的罚酒游戏。
　　“绿蒂，陪我再喝一杯。”
　　听见这么一句话，不少人的目光即刻将边缘的她捉住，好似他们一直都知道她在那。她将脸埋在阴影间不易察觉地抿紧唇。强烈的不适感涌上喉咙，下一秒，她却抬头冲说话的人露出恰到好处的灿烂笑容。
　　“当然可以，菲林先生。”
　　她端起自己的空酒杯，朝圆桌另一边那位被阿谀奉承簇拥的男人走去，优雅地在他身旁微俯下身。他为她倒酒，她不安地承受他微醺的眼神在她的侧脸与脖颈间游离。她暗自咬咬牙，偏过头与他对视，眼带单纯的笑意，就在那一秒，她意外让他们的对视碰撞出暧昧的火花。
　　“敬，让我惊叹的女孩。”
　　“敬，让我惊叹的老板。”
　　绿蒂仰头，醇烈的酒液尽数灌过喉咙，有烧灼感如潮水涌入狭道一般从食道冲进胃里，她眉头都不皱一下。
　　“蓝斯小姐好酒量！”
　　“后生可畏，是不？现在的小姑娘都不好惹呢——”
　　同事们开始调侃，她却是筋疲力尽，还硬撑着在那些无聊的、鄙俚的笑话中微笑，不作其他回应。和工作十载二十载有余的他们相比，她就是不谙世事的小白兔，只消一点粗白的调侃，便能吸引她的注意，甚至被她放在心上。他们没准儿喜欢这种感觉，她猜。尽管她自学生时代起就擅长社交与展露口才，在这种场合却总是选择遮挡锋芒。她认为适时减少抛头露面是一种生存之道。
　　饭局转入酒馆，为反馈大家一年以来的辛勤工作，神奇生物管理控制司副司长菲林先生承包账单，员工可以尽情寻乐。今日日照稀薄，黄昏时刻更是下过一场雪，此时街边正堆着一滩一滩灰色的、将化的雪水。室外冻得刺骨，所有人都挤在屋檐下，将气氛烘托得热火朝天。
　　昏暗杂乱的灯光下，狂欢的人群外围，就算有什么出格举动也能被轻易遮盖。菲林先生神不知鬼不觉地朝绿蒂靠近，她抬起迷蒙的双眼朝移动而来的人影望去，下一秒，陌生的味道侵入鼻腔，一个强硬且不解风情的吻贴上她的嘴唇，紧接着上半身被锢进满是古龙水味道的怀抱里，霎时间她瞠目结舌，脑海中只有另一个突然窜入的身影，红头发，蓝眼睛。
　　绿蒂下意识地尖叫，声音却被堵在喉咙里，唇上湿漉漉的感觉让她恶心到极点。她使尽全身的力气推着紧贴她胸口的胸膛，慌乱着不知轻重地踢中菲林的小腿。
　　“先——先生——咳咳——”她按住胸口，仿佛要防止心脏跳出来，同时用力地擦着自己的嘴唇。她喉咙干得发涩，眉头紧紧皱着，整齐的发丝被弄乱了，双颊憋出狼狈的潮红。
　　“吓到你了吗？”菲林调整着脖子上的领带，低头晃晃方才被狠狠踢中的小腿，满不在乎地抬头露出不明的笑，语气里居然是油腻的自信，“那我可以慢慢来。”
　　怒气混着酒精快在她的胸腔中爆炸，但是她依然在伪装着，像一个文静失措的女孩。“对不起，我不这么认为。”她生硬地提嘴角，想摆出礼貌得体的笑容，最后却失败了。慌乱中，她对上一个人的视线。远远的，隔着舞动的人群，他直直地看向她，看不清表情，也没有动。
　　烟花在她脑袋里炸开，心跳出嗓子眼，她强忍鼻酸，克制着不要作出过大的反应。真的是他。当她在想他的时候，他就出现了。
　　“对不起，我去一趟卫生间。”绿蒂拎起自己的手提包，几乎落荒而逃。在人群缝隙中穿梭时她头重脚轻，下肢乏力，终于她握住他的手臂，就像抓住一根有力的救命稻草。
　　“雨果，你也在啊。”她尽力轻松地笑着说。
　　“你跟菲林？”他不解地问。
　　她更加惊慌，“不，不是你想的那样。”
　　雨果·韦斯莱伸手抚上她汗湿的额头，神情担忧，“明明烧没退，就不应该参加今天的饭局。”
　　“我——你能带我走吗？”绿蒂哀求着。
　　他眼中流出些许惊讶，随后说，“可以。”
　　音响传出的乐声更亮，升高的节拍数震得她心率也一同抬升。她看着雨果回原来的卡座与另外两个她不认识的男人告别，她留在原地忐忑等待，疲惫不堪。
　　“走吧。”他将一只手插进兜里，这么对她说。他们一同走出去，站在室外仿佛跳入冰水一般冷，刀子一般的冬风割她的手背和脖颈。她试了两三次才打开手提包，将整个小臂探进去翻找好一会儿，才迷迷糊糊想起她的外衣落在卡座上，她也绝不想再回去取了。
　　她窘迫地看了雨果一眼，他刚将一只手塞进大衣袖子里。
　　“没带外套吗？”他问，穿外衣的动作停住了。
　　“落在里面了。”她撅了撅嘴，委屈地说着，心底却徒然升起一阵强烈的期待。
　　“先穿我的吧。”他说着，走近一步转手将自己的大衣套在她身上。
　　她的耳根烫得要命，不知所措地低着头，将两只手臂僵硬地塞进衣袖里。他攥着衣领稍稍用劲，将她裹得紧一些。衣料有些重，让她觉得自己在他面前被压矮了一截，身体被裹在他的大衣里，松垮的空余空间很多，他的气息却暖得令她一阵接一阵地发颤。
　　“我进去帮你拿衣服。”他转身钻入酒馆，回来时将她的大衣搭在手臂上。可他并没有做出物归原主的举动，她就像得到一个甜蜜的特殊奖励一般，将手塞进他的大衣口袋内，染红的脸颊掩进长发里。
　　绿蒂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喜欢雨果·韦斯莱。它就像一个习惯，大概从十五岁开始，到现在二十岁，一个改不掉的习惯。可能是因为她喜欢魁地奇打得好、在球场上风采恣扬的男孩，他碰巧是；她青睐气质加成外貌、谦恭聪明的男孩，他碰巧是；她钟情肯钻研敢冒险、人群中最出众的男孩，他碰巧是。无论她翻来覆去将他的每一面描绘多少遍，他都完完全全是她喜欢的样子。
　　他哪都好，只是不喜欢她而已。尽管他曾经非常认真地尝试过。只是他曾经尝试过这个事实，都足够令她感动和感激了。
　　钟情一个人，他碰巧也喜欢自己，接着共同坠入爱河，这种事她怎么听都觉得是虚无不存在的。信众一大堆，可她从没见过实际证据。
　　他们一前一后在街边走着。绿蒂认为自己没有喝多，鞋底却频频在雪地里打滑，雨果不得不挽着她的手臂，防止她真的摔倒。这个冬夜又冷又湿，她却希望时间能在此刻静止，让她认真瞧瞧月光抹在他金色睫毛上的样子。他最近在做什么，跟哪些人来往，她什么都想知道。
　　绿蒂在他的搀扶下摸索着打开家门，慢慢挪到沙发边坐下，他起身那刻，她下意识地紧紧握住他的手臂。
　　“你要走了吗？”她悄声问。
　　“嗯。”
　　内心的失落几乎让她无法忍受，“让我再看看你。”
　　方才她只打开了一盏较小的壁灯，客厅光线半明半暗。月光被落地窗滤进来，一半客厅的地砖、一半茶几和一半摆满高脚杯的玻璃柜被覆上冷调。街对面恍惚飘来碟片机不完整的歌吟。他突然俯下身，将双手撑在她脑袋两侧，脸藏在背光的阴影里看不清切，她的心跳骤停了。
　　“这样够吗？”
　　她听见他这样说，耳语一般又缓又柔。可自己却一动也不能动地望着他，看他半隐藏在夜色中的脸，她紧张地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办。她已经二十岁了，此刻在雨果·韦斯莱面前却依然像以前那个十五岁小女孩一样，惊慌失措。
　　他的轮廓慢慢在她眼中放大。他的鼻息渐渐近得能拂过她的脸颊。
　　“以后少喝点，我不能每次都在。”他的声音轻得将人融化，她的眼眶便不听话地涌上一层浓雾。
　　什么也别管了。
　　趁自己犹豫之前，她突然伸手圈住他的脖子，凑上去吻他近在咫尺的嘴唇。他迅速起身，握着她的肩膀将她结实地按在沙发上，“算了，发烧还喝酒，你现在必须去洗漱睡觉。晚安。”说罢，他转身拿起伏在沙发上的大衣。
　　“……”绿蒂感到一阵难堪，咬着牙直接站起来，踉踉跄跄地堵住他的去路。
　　“今晚你为什么会在那？”她紧紧盯着他的脸，不想错过他任何一丝表情。
　　“你不也看到了吗，我跟我同事来的，现在你应该乖乖上床睡觉。”他抬手指了指她的房间。
　　“那就是我想太多了？”她朝他迈近一步，全身紧绷着不敢放松。
　　“我不明白你都在想些什么。”雨果居然低声笑了，不自然地抬手揩揩鼻尖，又揣进口袋里，避着她视线。
　　绿蒂望着他的侧脸，一字一句地说出答案，“我在想，我要怎么做，你才愿意跟我在一起，真正意义上的。”
　　雨果似乎没料到她会说这种话，他僵硬地回过头看她，身体在原地愣怔着，没有动。
　　绿蒂难受得直想哭，她倔强得深吸一口气，用力睁开涩重的眼皮，调整站姿支撑摇摇欲坠的身体。那些她思考了一千个日日夜夜的问题，那些她闷在心里不敢说的话，已经全部涌到嘴边，趁着酒后这个容易冲动的豁口，喷薄而出。
　　“不是像毕业以来这样，只是把我当成一个约会对象，或者说观察对象。如果你其实并不想让我成为你的、你的恋人，那你为什么……为什么要靠得那么近让我错误地认为你喜欢我，有时候又离得那么远让我明白你一点儿也不在乎我呢……如果你厌倦了，如果你觉得我很可笑，你可以通知我、告诉我，我们聊过那么、那么多话题，却没有一次谈到我们两个人，我们、我们两个人的关系、状态到底是——”
　　“你喝多了，歇会儿，好吗？”雨果眉头微蹙，语气却很温柔，但又像没有被她的话打动，有些无措地躬身看向地板，抬起脚尖又压下，空出手理了理衣服，又插回口袋。
　　“刚毕业的时候，你说忙着应付傲罗指挥部的选拔和任务。后来离开指挥部，你却跟别人谈了恋爱。跟她分开之后，你还是说需要时间调整。现在我终于明白了——”
　　“其实你就是没办法喜欢我，对吗？”她的声音抖得像被冬风撕扯的芥尘，眼眶中蓄满的泪水滚落下来，又热又咸。
　　寂静。两个人因为同一个问题僵在原地。
　　雨果的喉结滚动了一下，微微张口却没有发出一个音节又闭上。绿蒂全靠意志力强撑着，紧紧地看着他，期待答案却又不敢面对。进入职场之后他们都发生了转变，她的直觉告诉她，他可能真的……不再对她有丝毫动心了。可是这真不公平，她明明比学生时代更爱他，却隐藏着不敢让他知道，装作镇定，装作顺其自然，担心他有压力，担心他被吓跑。今年夏天，主任告诉她，古灵阁解咒员名额有了，她还是选择留下等下一批。其实只是因为这个地下大楼里有她喜欢的人，她舍不得走而已。她不敢让他知道，只是担心他有压力而已。
　　现在这个人在她眼前，抿紧了唇，望着她脸上突然落下的两道泪痕，眼里闪过的情绪竟是那样复杂，像心痛，像……不自信。再次开口时他的声音沙哑又苦涩，他说：
　　“喜欢。”
　　声音很轻，语气却很肯定。
　　……
　　她仿佛被什么东西狠狠砸中了，眼前人的身影模糊成一片潮湿的色块，她不受控制地哼笑一声，随后奔溃地捂住脸，双腿一软，就要跪在地上。
　　但是她的膝盖没有着地，而是落入一个暖烫的怀抱，她伸手紧紧抱住那个接住她的人，不争气地哭出声音。
　　“对不起。”他说。
　　“我怎么敢相信你呢……”她哭着说，“你是不是以为我喝多了明天什么都不会记得……我告诉你我一个字母都不会忘记，你休想再敷衍我了……”
　　他在说话，好像说了很多，可是她已经头疼不止难以支撑，哭着睡着了。
　　混沌的梦里还有他安定的气息，醒来却再无他的身影。
　　她看见窗外又下起了毛绒绒的小雪，深的浅的，一片铅灰色的苍白。

《[HP]WIND》




《Game Ove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