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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梦方醒
垂拱元年夏早朝之前。
太后媚娘满头乌黑的长发瀑流一般,在宫人一双灵巧手儿的缠、绕、挽、系后,盘成了一个高高的峨髻……
尔后,众女官内侍依序为太后一样一样地着上朝服、凤冕、朝靴、玉饰……
三尺见方的椭圆形银镜中,六十二岁的大唐太后看上去依旧美丽惊人:一双秀美的眸子依旧明亮有神,皮肤依旧光滑细腻富有弹性,满头浓密的长发也依旧乌黑而光亮。
着扮整齐、准备上朝的天后犹如神女般华贵而庄美。
媚娘终于从天皇驾崩的悲怆出挣扎出来,也终于恢复了旧日超乎常人的精气神。
这两年,她常常闻听一些王公大臣私下窃议——岁月年年流逝,他们一个个日见衰老,而透过紫色帷帘斗胆打量端坐于上的天后:怎么几十年过去了,太后的容颜仍旧还是恁地风姿绰约?
莫非,她真的是菩萨转世?或是得了什么不老的宫廷秘方?
媚娘听了总是莞尔一笑——其实,自己不老的秘诀倒还真的有一个:人活在世,前面始终得有个什么念想支撑着才行——四十多年前入宫那会儿,媚娘的梦想是能够顺顺当当的进入帝宫,母亲和妹妹从此衣食无忧。入宫后的媚娘开始梦想能得到帝王的恩宠并诞下一男半女。被驱逐出宫削发为尼后,她渴望高宗能念起旧情、重新接自己再入帝宫。
接下来,她开始梦想能在与王皇后萧淑妃两人联手的迫害中得以苟延活命。末了她开始渴望成为统御六宫的皇后、渴望得到帝王的专宠、渴望能和高宗一起署理万机、掌管皇权……
如今,她开始梦想能光明堂皇地取代李唐而统御天下……
坐在珠玉垂帘后的媚娘有时也会突发奇想:如果岁月能够重新再来一遍,自己还会选择像这样自投罗网、一头闯入帝王家这座金玉编织的囚笼吗?
身与心双重艰辛与危难的无数个日日夜夜最终换来的辉煌与至尊,真的快乐、真的值得吗?
如果岁月真的能够倒流,若记忆不灭,已然历尽了万千劫难艰辛也历经了至尊荣华的自己,是不是真的就能心甘情愿嫁与普通王公家的子弟,平平静静地度其一生呢?
也许,未曾历经过万千劫难和至尊荣华的普通人,大多未必能真正甘心情愿地放弃追逐富贵的机遇。可是她相信所有已然勘破真昧的过来人,任谁都不肯再重新历经一番变化莫测、生死难料而且重重惊恐、层层危难的生命历程的——无论磨难历尽之后,生命有多么辉煌有多么荣耀。
她想她一定会心静如水地会挑选一位门当户对、家道丰厚、心爱自己的世家子弟,和他相亲相爱、生儿育女,平平安安和和美美地度过一生的……
几十年的宫廷生涯弹指一挥间,过往的一切如梦似幻。
也许这个世界上没有一个女人像她这样,能够从一介寒门之后、普通侍姬,之后一路拚杀、一路血泪地直至成为大唐帝国的最高主掌。
一将功成万骨枯!
多少天下一流的美丽聪慧的女人都以各种悲惨的结局死去了。
历经唐三代,只有自己是最后唯一的赢家。
可是,此时若有人问她:“已然至高无上的你,真的感到满足、幸福和快乐吗?”
她真的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应该感到满足、幸福和快乐呢?
但是,她的心是不会欺骗自己的。
如果生命真的可以重来,她相信自己一定会选择另一条完全不同的人生之路。
可惜,人生只有结果,没有如果。
因为,人生永远不可能重来,岁月也永远不会倒流。
人,永远无法逃得上苍早已在你落地那一刻起,就注定下的宿命。
媚娘注定要做和全天下所有女人都异样的另一种女人,也注定要有不同的人生。
此时,耳畔蓦地传来一片朝贺与鼓乐之声。
文武百官三呼太后娘娘千岁千千岁之后,匍匐、叩拜、起立,接下来便是三省六部相继奏事。
紫晶垂帘之后,媚娘一双眸子定定地察看着帘外诸官的面目神情——近段日子,她越来越觉得这道帘子有些碍眼了,加上眼神也有些老花了,隐隐约约地,竟使得她看不大清那些站得较靠后的百官臣僚表情的细微变化了。
她心里明白:在这群表面看上去对自己这个老太婆还算臣服的文武百官当中,仍旧还有那么几个人,不知背后私下胡说些什么呢!
不管他们是怎么想、怎么说的,媚娘都有招数对付他们。
而且媚娘已经铁定了心:总有一天,她要公然移步于帘外,一定要公然端坐在那方自古以来只有男人才有权占据的御座之上,正明公德地君临四海、主掌天下的!
此时此刻,她蓦地再次记起很多年前李淳风的那个“唐三代后女主武王”的谶兆来……
她不觉微微一笑:事实上,自己真应该好好感激袁天罡和李淳风师徒二人才是呢——若非他们师徒当年的相面,加上背后的谶言占星等等,也许少女时代的媚娘根本不敢怀着一个惊人的梦想而进宫。而那个小小的五品才人,又哪来的勇气胆敢一路过五关斩六将,从后妃到三公,一路拚杀顽强走到今天?
据说,近些时日,很多年前的那个谶言竟然再次在民间流散开来……
据说,有王公大臣也开始窃窃私议说,“太后恐怕已经很难满足于坐在紫色帘帷后面了……”
是的,他们预料的不错!
确实,有朝一日媚娘一定会撂开这层假模假式的垂帘、光明正大地坐在前面那只硕大无朋的紫檀雕花龙椅上的!
她微微一笑:其实,现在的她一点都不着急。
她已经等了整整三十年了。
她有足够的耐心一直等到那一天的自然而然到来。
至于那些对自己掌摄天下的能力仍旧有所疑虑的文武臣工或是别的什么人,她有的是收服他们的智慧和手段:她一面继续重用才华横溢而忠耿过人之臣,至于那些阳奉阴违甚至心怀有二者,她会像当年曾经在太宗面前说过的驯服那匹狮子骢的法子一样——先用铁鞭打,然后再用铁锤敲,而那些始终不能为我所驯者,最终用匕首对付就可以了。
太后困了。
昨晚批阅奏折到凌晨,今天五更又早早起来梳妆着扮。今天诸臣的奏折中既没有令人惊喜的军报,也没有令人忧患的天灾。她坐在垂帘后那柔软的坐椅上不觉睡着了。
这两年海晏河清、天下太平,太后偶尔会在听闻百官那毫无新意的陈奏中打个盹——她梦见眼前一片光明闪现,而耀眼的天空,突然出现了日月同辉的现象!
梦中的她觉得这景致不错,嗯,自己的名字是不是也该改一改了?
武照,应该改为——武曌!
日月凌空之下,一只大大的王蝶,恣意地飞翔在一片花海之上。
如此轻盈,如此惬意!
蓦地,一乘金色的御辇带着王蝶,恣意地翔游于花海之上……
突然,一种巨大的失重感,御辇竟然挟着她从云端径直坠向凡间……
在坠落的一瞬间,她看到身穿黄衣的男子像她走来,深情地呼唤着她——“媚娘”!这梦境竟然如此之熟悉。待黄衣男子走近以后,她看清了他的脸——李治!她的夫君!她三十多年来携手并进的爱人!
媚娘蓦地惊醒了!
睁开眼时,她发现自己身上竟然盖着纯白色的棉被,屋里还有一股似曾相识的药味。
环顾周围,到处是一片洁白——白的墙,白的门,白的窗。
这样的白,和她很久以来一直居住的金碧辉煌、雕栏画栋的朱红色宫殿完全异样。
明亮的白色落地大窗外,开满了大朵大朵的玫瑰花。旁边的石径上走动着身穿白色长袍或是条纹襦绔、发式简洁的男人和女人。
似曾相识的环境,似曾熟悉的人群。
那是很久很久前,久到似乎无数个世纪前所做过的梦境,在那些梦境中幻想的未来世界相似的东西……
她感觉自己好像在另外一个世界苏醒了。苏醒后的自己正睡在一张窄窄的类似美人榻的床上。
这里显然不是洛阳帝宫。
而自己所躺的这张简陋的白色小床,更不是自己那只巨大的铺锦着缎的金色龙床。
周围静悄悄地,看不见一个内侍宫人和武卫将士。
莫非自己又梦回到很久很久以前那个早已遗忘殆尽的、魂魄游离的梦境了吗?
她看见了自己的一双手——天哪,映入眼帘的已非那个至高无上、养护得再好也掩不住的一双垂垂苍老之手。
换之而来的,是一双颇为年轻的手!
莫非,自己已升入天堂?
也或者,因一段日子来天天服用民间进献的秘方而返老还童了?
突然便觉得满耳的轰轰作响,还有身体四肢的酸痛无力,加上有些眩晕的感觉。
这样不太舒适的感觉,也不像是在天堂啊?
不觉又有些迷惘了——我到底是谁?
正欲挣扎着起身,忽感满头又是一阵剧痛。
再次睁开眼时,看见床头的白色小柜上放着好大好大一束白粉相间的百合花,还有明丽刺人眼目的落地玻璃窗,室内雪白的墙壁上嗒嗒行走的时钟、头顶繁华晶亮的吊灯……
她蓦地记起刚刚离开的那个世里里,宏丽伟岸的皇宫大殿内,五彩锦绣的床帐帷幔,飞龙游凤的雕窗画梁,虽说富丽堂皇,却难逃沉暗与压抑……
哦,记起来了——我是吴照。
我是一个现代世界里普普通通的女子。
“那末,之前的我,果然是灵魂穿越了一千三百多年,在那个如梦似幻的大唐帝国里做了一场长长的黄粱之梦后,又重新回到了当代的世界?
所有的一切都苏醒了——她忆起之前所发生的一切,比如人生动变,比如山崖车祸。
原来我仍旧还活得好好的?
原来,那一切的一切,竟然是一场长长的大梦
原来,我并不是真的穿越了一千多年、灵魂飘曳古今两世界?而不过只是在自己的梦中,扮演了一回自己正在创作中的剧本中的女主角?”
可是,人生难道不是一场长长的梦境吗?——只不过是一场更漫长、更逼真的梦境罢了!
所幸,梦中的一切都记得恁般清晰——而这样一场梦对于一个剧作家来说,难道不是巨大的幸运吗?
一刹那,她突然轻松无比——无论是灵魂还是肉身。
她突然感到有些饥饿的感觉了。
“嗯,我要起来,我好好的大吃一顿!然后,把原来的剧本内容全部打乱,把灵魂游历的整个见闻记述下来……”
她正要挣扎着坐起来,却见一位二十多岁、似曾相识的年轻女孩儿推门进来,一看见她,不觉大声惊叫:“天哪!姐?你醒啦?”
女孩儿两步跳过来,一把搂着她,“天哪!怪不得医生说这两天你可能会醒过来。姐你知道么?你整整昏睡了七天七夜啊!天哪!你终于醒了!我赶快打电话让我江北哥过来。”
她记起来了:这女孩儿原是自己的表妹小莓!
“我整整昏睡了七天七夜?”
“是呢!大家都担心你醒不过来,只有江北哥说你一定会醒过来的!”
小莓突然呜咽起来!
“江北?他现在哪里?”
小莓拉着她的手又哭又笑的,见问,也顾不得说话,一边拿手机拨号一边说,“江北哥听说你醒了,不知道该开心成什么了!这几天主要是我们俩轮流守护你,剧组也派有别的人过来帮忙的,他白天在剧组忙,晚上不管多晚都会过来陪陪你。”
说着,见她又是哭又是笑地对着电话说,“江北哥,我姐醒了!真醒了!姐,北哥要和你说话……”
她接过电话,便听到电话那边一个熟悉声音:“丫头!睡醒了?想吃什么告诉哥哥……”
她突然泪流满面,半晌,连一句话也说不出话来,末了才说了句,“我……想吃……你做的浆水面……”
记得一次在剧组,自己有些感冒,胃口不大好,他亲手给自己做了他故乡特色的那碗浆水面来……
他说,“好咧,你等我……”
放下电话,小莓仍旧流着泪说,“姐,看来你的脑子没一点事儿。你知道么?你的车掉下山去,山下正好下面是一大片的茶田,所以除了脑部受些震荡,全身基本没有什么外伤。亏了货车司机及时打了110、120,又一齐把你抬出来,在医院整整昏睡了七天七夜我的姐呀!我都怕你醒不过来了,江北哥一直鼓励我不要放弃,说你一定会醒过来的!因为CT显示你的脑部只有微小充血……”
她掀开被子,想要下地试试腿脚是否真的像小莓说的没有问题。小莓赶忙扶着她,下了床,虽说身子晃了几晃,头仍旧还有些疼,但终于还是站直了。
胳膊腿儿都没有断。心脏也跳得很好。头脑也算清醒,果如小莓所言!
连人带车整个落下五六米高的山崖,因为下面是一片茶林,车又是平滑落下,所以,她除了昏睡七天工夜,全身骨骼和内脏完好无损!
真是个奇迹!
只是身体还是觉得太虚,一动便满身是汗。
小莓赶忙扶她重新躺下。
等待江北的过程,她才从小莓嘴里得知:原来,江北的剧组有几位骑马的替身演员因所搭景桥塌落而一死三伤,花了两三百万,直到前天善后才处理完……
怪不得!
原来竟然发生了那么大的事故!加上自己这场事故!真不知道江北是怎么撑过来的!
门开了!
江北提着一个饭盒、匆匆推门而入,两步跳到她的床前,一把搂着她,“天哪丫头!乖丫头啊,你终于醒过来了。你要把我吓死啦!”
他一定累坏了!看上去,他是恁地憔悴。
想来,这几天里,他又要处理事故的善后,又要照顾自己,不知忙成什么了,自己昏睡了七天的时间里,不知经历了多大的压力,看上去瘦得有些吓人。
原来,那天他不是没给自己电话,而是担心他的情绪会令敏感的她察觉到,更担心她得知真相在山道上开车会走神……
然而,敏感多思的她到底还是出事了!
她昏睡的这几天里,他始终都活在极度的懊悔里:那天,若按常理,他应该派一个人过来接她的,可是当时剧组几乎被当地农民围了个水泄不通!几辆车都派出去跑事,人员实在拉不开拴。
当闻听吴照连人带车掉下悬崖的刹那,他觉得天都塌了……
她一双手此时被他紧紧地握在手心,热热的暖暖的:“丫头,那天,当警察突然来电说你坠崖的消息,我……”
他哽咽着说不出话来……
她却笑着说,“江北你知道么?这几天我一天都没闲着,我竟然穿越做了一回武则天!天哪太神奇了!我要慢慢告诉你我梦到的一切!剧本已经完成了!我想,上苍可能有意用这种方式帮助我完成剧本的。它让我感同身受地体验一回剧本中女主人公的遭遇!”
江北紧拥她说,“丫头,我始终都相信你的能力和才华。经过这一番的生死离别,今后,我决不会让你再离开我一步了,不管是穿越还是现实……”
吴照抬头凝望着江北,突然发现这个脸庞竟然那样的熟悉——不是因为他曾是自己的大学学长,也不是因为他是一直以来照顾自己,追求自己的江北!而是——这竟是曾经多次出现在梦中那个黄衣男子——她在另一个时空里相伴了三十多年的脸庞……
吴照将他的两手紧紧地捂在自己双眼上,恣肆淋漓地痛哭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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