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囚鸟
秋季已近尾声,风中带起了冷意,繁华的小镇一如往常地热闹,茶馆前人来人往,茶馆里的人挤得没有地方坐,也还是有不少人驻足围观。
茶馆中央摆着小台子,供讨生活的艺人们施展一技之长,今天上面便是一位穿着灰色长袍的说书先生。
“客官里面请,楼上有雅间。”店小二见一名白衣修士在门外驻足半响,忙上前招呼。
“不了,在这里就好。”那修士冲店小二微微一笑。
白衣修士生得……有些祸国殃民,一眼看去只觉得白色太素,不衬他一身气质,他身量极高,茶馆这二米高的门差点框不住他头上的发冠,靠在门边格外有压迫感。
修士眼角有一颗月牙形的泪痣,那样的痣店小二从未见过,更像是画上去的一般,他的声音和语调都格外温和,可是店小二的直觉却告诉他此人不是善茬。
“那请问客官您喝点什么?”店小二谄媚地笑着。
那修士稍微思索了一下,说:“一壶龙井,多谢。”
“好嘞,客官稍等片刻!”小二小跑着进去了。
修士将目光重新投向茶馆的说书人。
“说起那萧家啊,无人不知,无人不叹!”
“这萧家世代行善,是正派的标榜,其他家族的弟子都励志向萧家看齐呢。”
“只可惜这代的萧家主遇人不淑,落得个家破人亡的下场,一夜之间啊,那萧家被楚家血洗,杀了人,还一把大火把萧家的宅子烧了个干干净净,真真是引狼入室啊!”
“当年萧楚两家联手镇压妖兽,本意将山中灵泉与各大家族分享,不曾想楚家起了贪念,竟在庆功宴上对萧家下了毒手!当晚血流成河,满门上下再无一声啼哭。”
“听闻那萧家有特殊血脉的孩子被楚家带走,不知道现在如何了。”听书人中有人叹息。
有些初入修仙界的小娃娃立马义愤填膺:“楚家如此作恶,为何各大门派不去讨伐他?”
说书人摆摆手:“哪里打得过呦,那楚家强占了灵泉之后楚家老祖的实力又更进一步,这天底下,怕是没有人斗得过他了。”
“诶,传说千年前有个从极寒之地出来的天才异士,若是他出世,他和楚家老祖谁能赢?”人群中不知哪里冒出来这么一声。
说书人冷笑一声:“要是那位出来,别说一个楚家老祖,就是这些大家族全员出动都未必是他的对手。”
“他这么厉害,那为什么后来又销声匿迹了?”
“这个啊,说来话长,且听我慢慢道来……”
白衣修士的目光扫过人群,停顿在方才说“极寒之地”的那几人身上。
“客官您的茶。”小二提了一壶上好的龙井,托着一只干净茶杯回来了。
白衣修士往他手里塞了几两银子转身欲走。
“诶,客官,茶!”小二出手试图挽留。
“送你了。”只见那修士十分随意的摆摆手,走了。
店小二挠挠头,这年头修仙世家弟子出手真是越来越阔绰了。
楚家地境原本在中原,后来与萧家撕破脸,为了那眼灵泉便举族迁至江南,并在方圆五百里下了禁制,除了楚家的人一律能进不能出,因此还垄断了大陆的茶叶和丝绸买卖,整个家族富得流油。
楚家结界外沿,无数的商人排队在购买商品,镇子里的人大多麻木不仁,只会僵硬地重复着收钱和给货的动作,只有一些孩童在禁制的边缘凑着小脑袋在那里嘀嘀咕咕,为这死气沉沉的镇子添一丝活气。
“小道长,不可以再往前了。”一个老伯叫住了大步前进的白衣修士。
白衣修士礼貌地询问:“请问老伯为何不可往前?”
“这片地阿,有楚家下的东西,进去了就出不来了!”老伯做出一副夸张的表情。
白衣修士淡淡一笑,眼底似乎飘过一丝轻蔑,那神情一闪而过,老伯都以为是自己看花了眼,“多谢老伯提醒,不过这点东西还不足为惧。”
老伯还想再劝劝他,可一眨眼人已经走进去了。
“唉。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呐。”老伯无奈地摇头叹息。
白衣修士进入结界后轻车熟路地向着山中走去,脚步毫无迟疑,没有多转一个弯,就好像……
这条路他已经走了无数遍。
楚家主宅建在山顶,说是山顶,更像是将一座山砍去了山峰留下的平地。他走了约一刻钟,楚家大院逐渐出现在视线里。
这位家主的审美只能用一个字来形容,那就是俗,四个字就是俗到掉牙。
用金子做的柱子和门扣,上面雕着很多繁复的花纹,大门是漆成红色的花梨木,高悬的门匾上四个烫金大字——楚家大院。
白衣修士抬头看了半响,门从里面打开了。
“不知这位客人有何贵干?”里面出来个疑似侍卫的人,这楚家富到连门卫的佩剑剑鞘都是银制的,身上环佩叮当,看着都有个几斤重。
白衣修士打量了这个人一眼:“来寻人。”
“客人具体找哪位,你说个名字,属下也好为客人传话。”侍卫脸上带着虚假的笑容,一双眼睛毫不掩饰地将来者上下衡量一番,心里有了个数。
白衣修士只瞥了一眼那除了装饰一无是处的剑,静了片刻,才说:“找萧珩。”
听到这个名字时侍卫先是闪过一丝鄙夷,收拾好自己的表情之后才说:“这位客人,不论你是从何而来,来时听了什么传闻,楚家里没有姓萧的人。”
“是么。”白衣修士这句话声音极低,饶是跟他面对面的守门侍卫也拿不准他说了什么,问了他一句。
“你说谎呢。你知道么,说谎的人是要吞一千根针的。”白衣修士依然笑着,侍卫却觉得一股寒气直冲后颈,惊疑不定地后退两步,“你这般作态,倒像是坐实了自己说谎的罪名,既然如此……”他语气平平,说话毫无起伏,这更让人瘆得慌。
侍卫几乎是恼羞成怒,正要拔剑赶人,却捞了个空。
“你是在找这个?”白衣修士缓缓抬起手腕,手指钩着的剑带上正挂着侍卫那重达六七斤的佩剑。
冷汗几乎是一瞬间就下来了。
楚家富得流油,又极其惜命,整个院子里从扫地的到家主本人都有修为傍身,而刚才说话的功夫,他完全不知道对方什么时候就把他的佩剑给钩走了。
侍卫抖的像九数寒天里路边的野狗,他张口想说话,却传来一阵刺痛。
“你这把剑,刚好可以做成一千根针呢,小侍卫。”轻飘飘话语中带上了一丝笑意,似乎被他痛苦的表情给取悦。
指节修长骨节分明的手掌推开楚家大院紧闭的门,白衣修士闭目凝神稍微探知了一下楚家的大概地形,发现与记忆中一般无二,抬脚径直向南院走去。
“有入侵者!有入侵者!”修为低下的护卫和仆人惊慌乱窜。
“别轻举妄动!所有人!不得轻举妄动!”几名中年男人出来主持大局,身上所穿皆是琳琅满目。
整个楚家陷入慌乱之中,连上头的长老都惊动了。
白衣修士止步于一间小屋前,这间屋子不同于其他屋子的奢华,朴素地格格不入。
他没有急着推开门,只是静静立在房门口,他都能闻到淡淡的血腥味。
只要一闭眼,他就知道里面是个什么样的场景。
屋内应当坐着一个看上去十七八岁的少年,长长的淡蓝色头发披散如一挂瀑布,深秋的时节却还穿着单衣。少年低着头,手中的鸟儿被开门的声音惊吓飞走,他的目光随着鸟儿飞出窗外,稍微抬起了头,这才得以看清他的容貌,那是一张很温和漂亮的脸,白皙而干净,本该给人亲切感,神情却冷冰冰的,那双漂亮的浅金色眸子里没有光彩,空洞地望着鸟儿飞走的方向。
少年的手腕,脖子,都有一层层绷带,视线下移,下摆延伸出一条粗大的铁链,直直延伸到里屋。
白衣修士在门口站了很久,似乎在极力克制着什么,胸口的起伏略微加大。
外面的人越来越多,两方人保持着安全的距离,无声无息地将人包围起来。
“大胆狂徒!你可知这是什么地方,怎能容你撒野!”楚家不乏修为精进者,他们见闯入者面容极端年轻,不过二十出头的样子,就大着胆子指着白衣修士叱道。
白衣修士目光阴冷地瞥了那人一眼,那人感觉自己突然从秋天一脚跨进冬天,生生打了个寒战。
“这位道友远道而来,所行之事未免有失礼数。”为首的中年男人审视着白衣修士。
白衣修士不予理会,只淡淡扫视一圈院子里围着他的人,嘴唇动了动。
看口型,似乎说的是一串数字。
307,236。
不知怎的,一股莫名的心悸在人群中扩散开来。
307,是楚家大院里内门弟子包括仆人的总数,而236……
有人咽了咽口水,人群忍不住骚动起来。
236,是十年前被楚家灭门的萧家全族上下除了那个被抓回来的质子之外,被屠杀的人数。
之所以这么清楚,是因为当时楚家杀了人之后把萧家所有亡者的头颅砍下来摆成一排排数过的。
为首几位一看就身份尊贵,弟子们都在向他们投去求助和询问的目光。
左数第二个男人往前一步,正欲言语,脚心一冰,到嘴边的话变成了惨叫狼狈地滚出:“啊啊啊啊啊!!”
旁边的弟子们被他这一嗓子吓一跳,低头再一看,也跟着惨叫起来。
那个男人踏出的脚,像一朵绽放的牡丹花一样,层层皮肤、肌肉,血淋淋地向外翻卷。
一群人叫了一会,又惊恐地看着面不改色的白衣修士,顿时安静如鸡。
为首的几人——除了那位脚上开花疼得直吸气的——相互交换了一个眼神,几乎是同时取出武器攻向白衣修士。
他们凭借着修为在空中悬浮,提起十二分警戒。
白衣修士终于纡尊降贵回过头来了。
他眼中带着浅浅的慈爱,就像一位长者看着小孩手持小木剑玩耍。
五花八门的兵器离他只有一步之遥,却突然发出难堪重负的声音,嘎吱嘎吱格外刺耳。
他们想退,手里的兵器却抽不回来,好像被什么看不见的东西冻住了。
于是果断丢盔弃甲,就要退回人群。
“啊——长老!”
围攻过来的那几人一脚刚踏入人群,忽然变成冰雕,离得近的内门弟子吓得摔了屁股蹲,再看白衣修士的眼神中全是恐惧。
一群人四散而逃,可他们还没逃出这个院子就接二连三地化作冰雕。
毫无预兆,那个入侵者甚至动都没动一下,306个人定格在逃亡的路上。
白衣修士收回目光,轻轻推开面前的房门。
屋内的景象和他之前预想的差不多,不过可能是外面太吵了,少年手里的小鸟早就不见踪影,他只是呆呆地望着窗外。
“萧珩。”白衣修士唤他。
少年回过头,那双无神的眼睛找不到焦点,这么一动不动地盯着人看的样子有些瘆人,半响,他歪头露出疑惑神情。
修士走进小屋,三下五除二就解开少年身上的束缚,轻轻勾着他的手指将人引出这牢笼一般的木屋。
看见外面的景象,萧珩僵停一下,扭动脖子左右扫视一圈,目光落回白衣修士身上。
“你是谁?”他问。
白衣修士难得认真思考一番,说:“以现在的情况来看,我算是你的恩人。”
“不以现在的情况算呢?”
修士沉默片刻,笑了起来:“以现在的时间线来说,你是我的恩人。”
萧珩蹙眉,重新将眼前的人打量一番,此人容貌出挑,尤其眼角的泪痣形状格外奇特,翻找了自己所有记忆,不能说想不起来,只能说毫无印象。
而且这人说话挺怪的,说的两句话表意含糊不清,听起来半真半假,风言风语。
“这位大人,”一位白胡子老头珊珊而来,他冲白衣修士行礼:“几个小辈不懂规矩多有冒犯,还请大人海涵。”
萧珩抬头看去,来者正是楚家修为最深厚的那位老祖。
厌恶的情绪不自觉地自心底涌出,自己身上深深浅浅内内外外的伤半数都拜这楚家老祖所赐。
白衣修士却不正眼看那看祖,扶着人继续往外走。
“还请大人将几个后辈放开。”楚家老祖保持着这个姿势又重复了一遍。
高傲如楚家老祖,居然称呼此人为大人,还如此恭敬,这个人到底什么来头。萧珩心中疑惑不已。
白衣修士终于停下,抬眸赏给老祖一个眼神,慢悠悠说:“别急,一会就送你们一家团聚。”
说完他又回头冲萧珩笑,“现在楚家上下307人齐了,我将他们打包送给萧珩你当礼物,可还开心?”
萧珩瞳孔一震。
楚家老祖深吸一口气,又长长叹出,“我楚家与极寒之地无冤无仇,也从未冒犯过极寒之地诸位,大人何至于此。”
“无冤无仇?”白衣修士喉咙间发出一阵笑声,笑得他旁边的萧珩都害怕,“真是日子过久了,什么都忘了,你们大陆人哪家跟极寒之地无冤无仇?”
“不过这并非我来此的目的。”白衣修士话音一转,依旧是对萧珩说话:“我来这里只是为了你,萧家236条人命我没救下,现在我用楚家307条命赔你,好不好?”
没等萧珩做出反应,楚家老祖先行发难,一根细小的银针自他指尖弹出,直奔萧珩膝盖而去。
这白衣人为了萧珩而来,那么只要萧珩还在他的控制之下,就能……
楚家老祖提着一口气,银针快要抵达目的地的一瞬间,白衣修士一抬腿——给踹开了。
白衣修士看起来有些生气,气得眼睛都红了。
或者说,气得忘记伪装自己真正的瞳色。
“楚老祖也想像守门人那样,吞一千根针吗?”
只听老祖“嗬!”地一声甩出一把暗器,又反手向萧珩拍去。
白衣修士一只手揽住萧珩的腰间,往后退开两步躲过密集如雨的暗器,自己出手与楚家老祖对上。
一掌过后,楚家老祖口吐鲜血,后退十数步,跪倒在地。
楚家老祖自嘲:“真是天道有常……报应来了啊……”
白衣修士收回手,道:“你修炼的功法倒是邪门。”
楚家老祖长出一口气,自知无力对抗,倒是释然了,“我也是为了我的家族,为了我的后辈,为了我的前途……”
白衣修士显然不想听他倾诉陈年往事,低头询问怀中少年:“你觉得当如何?”
萧珩被白衣修士护得极好,只是受到的精神冲击太强,许久才缓缓道:“我要他们终日受烈火焚烧神魂,困于人间永不入轮回,以慰萧家二百余人枉死之灵。”
“都依你。”白衣修士柔声回答。
一刻钟后,楚家大院燃起熊熊烈火,连金做的柱子都在这场火融成了水,顺着台阶蜿蜒而下。
第二天一早,楚家旧址凭空出现一排排冻尸,楚家一众修士跪地呈忏悔状,身上的薄冰异常坚韧,可以透过冰封看见每个人脸上的表情都痛苦万分。
后来传闻夜里经过那里还能听到人的哀嚎与恸哭,渐渐地也无人再去了。
白衣修士纵火后抱着少年无声地在光天化日之下消失。
在与大陆相隔一片汪洋的极寒之地,整片冰原大雪纷飞,狂风携卷着雪花使得原本柔弱的雪花像刀子一样锋利。
这极寒之地深处,屹立一堵厚重的冰墙,冰墙高耸入云,墙面光滑无缝隙,分不清是人为还是天然长成。
一望无际的冰墙自底部有一道蜿蜒的长梯顺着墙一直蔓延到目所不能及的地方。
冰原上的风雪突然小了许多,一个几乎和冰原融为一体的白色身影出现在长梯下。
仔细看,那并不是一个人,他怀里还抱着一名少年。
少年似乎睡着了,但是睡的并不安稳,浅蓝色的睫毛不停颤动,紧抿的嘴唇微微泛白。
白衣男人抱着少年一步一步爬上长梯。
明明风雪那么喧嚣,吹到男人身边时却仿佛春风一般轻柔,好像他们也怕惊扰了入梦的少年。
长梯将二人送到云端之上,攀登至顶,男人低头看一眼怀里的少年,缓步走到冰墙内沿一跃而下。
穿过云层,男人抱着少年乘坐白鹤在空中翱翔。
云下是热闹的市井,四季都在此驻足,合为一城又泾渭分明,百花齐放美不胜收,云间有四座浮岛,分别代表了四季,浮岛上还有瀑布飞流直下。
白鹤载着二人落在开满了桃花的浮岛上。
“恭迎少阁主回家。”屋前两名稚子向男人行礼。
“璇玑,为萧珩准备更换的衣物。琅琊,准备药浴。”男人吩咐道。
“遵命,少阁主。”两个孩童领了命令分散开来。
待琅琊回来,男人把萧珩抱进浴室,直接将人合衣放入池中。
触碰到水池的瞬间,萧珩蓦地睁开眼睛,条件反射挣脱开男人的手,整个跌入池中。
男人被溅了一身水,垂眸看着湿漉漉站在在池边的萧珩,笑了一下,站起来边往外走边说:“屏风另一边是药浴,清水洗完去泡药浴。”
走到门口时他停顿:“我是花绝。”
待花绝退出房间,萧珩顺着池边滑入水中。
太奇怪了。
这种别人认识自己但是自己却对这个人毫无印象的感觉。
一大两小三个人在门口等了一个多时辰都不见萧珩出来,花绝便唤琅琊进去看看。
没一会,琅琊慌慌张张跑出来。
“少阁主,萧公子溺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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