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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扶桑(五七)
关于女子的眼泪,十数亿凡世中有过许多传说,至迷至魅者可惑心智,至坚至利者可媲军队,至威至伟者可撼邦国,而其中都少不了英雄冢、销魂窟。
情之一字,究竟有何神奇?
为孟昊的惨淡下场而扼腕的东华不能理解,在四海八荒多番磨砺的他甚至觉得毫无道理的爱慕是件烦扰的事,彼时的他更无法想象,一向刚毅坚韧的自己有一日会因为一名女子的眼泪而不止一次地妥协。
是小白教他知道了许多事。面对一个人的乍然失措叫心动,迷恋一个人的声音气息叫心悦,难舍一个人的点点滴滴叫心爱。
爱上一个人,好似开启了未知领域,做的傻事、说的傻话,桩桩件件都仿佛不是自己。可当这些傻里傻气得到回应,又好似骤然打通了任督二脉,原本想不通的事豁然开朗,黯淡了数十万年的一方角落渐渐泛起了柔光。原来,这就是爱了。
爱她,自然更爱见她欢愉的泪、欣喜的泪、幸福的泪。若是心酸的泪、无助的泪、哀戚的泪可用来当武器,他必是无法招架的,尤其当她沉默而倔强地望他时,那双澄澈明净的眸子便是他的劫数。
东华有时觉得自己像被种了蛊,他俩不过见了几次,她便在他心中生了根、发了芽,一夕之间长成了大树。欢愉的泪是微风吹拂时的簌簌,带着惬意的柔和;哀戚的泪是风雨飘摇时的沙沙,裹着不安的挣扎。无论哪种,都入骨入髓,感同身受。
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生死相许。
相许,放在心中便够了,他并不希望生死成为时时需要提及的事。然而有时,命运并不允他默默前行。如若他的决定会成为刺痛她的荆棘,他会重新考量,只不过路未必好走。
一场酣畅淋漓的哭泣的确有助于情绪舒缓。
凤九回头再想,觉得自己这般明媚大气的女子,委实不该对总是惹人生气的家伙太好。泥菩萨尚有三分火气,他既要做闷葫芦,那便让他做去,何苦委屈自己还要上赶着疼他!
想是这般想,她也知道自家心性,不过犟个两三日罢了,但即便只是两三日,她仍觉必要,否则真要叫那人尾巴翘到天上去,以为自己可以为所欲为。
宫门以内不用顾忌其他,小狐狸的脾气都摆在脸上,往日轻言软语不离左右,今时茶饭齐备,礼仪周到,唯粉面生寒,笑容全无。她难得拿出女君的架子,特为选了冷色厚重的衣衫,一板一眼穿上,踩着四平八稳的步子,目不斜视从他面前经过。
别的治不了,让你也尝尝受冷落的滋味!凤九如是想。
生气归生气,药却仍是记得熬的,折颜虽说要制丸药,她总觉得于药性上头还是汤药更优些。端了这些时日,凤九也算执著,但东华不接,她亦有些心灰意冷。有人将好心当驴肝肺,她又有什么法子?至多给些冷脸,倒还不至于每日哭着求他。
放下时并不多话,汤药仍散着袅袅的药香,她已做好了再来时将凉透的药端回的准备。
已然转身的凤九不知,两道目光始终追随她的背影。
良久,一只修长的手端起玉白瓷碗,再放下时碗中已空。
凤九回转时,见到桌案上的空碗倒是一愣,进门前刻意板着的脸出现了裂痕。
她环顾四周,越过秀雅的窗楹,在园中一株优昙婆罗树下见到了那个颀长挺拔的身影。
凤九心头一松,穿花蝴蝶样直扑到他身后,搂上腰,将脸贴到他背上,明明嘴角早已上扬,偏还装模作样问:“怎么又想通要听话了?”
东华握住她不安分的小手垂眼答道:“不想让你难受,也不想你不理我。”
“早这般不就好了!多大的人还不爱吃药!再说,难受的是你自己……”凤九嗔怪地探头抱怨,她想起什么似的,轻轻抚了抚他肩头问,“还疼吗?”
“不打紧,夫人可解气了?”东华侧头睇她,笑得颇为温良,“是我不对,以后都听你的!”
凤九仅有的几句怨怼被堵了回去,她横了他一眼,埋头嗅了嗅衣上的白檀香,撇撇嘴嘀咕:“这还差不多……还有别的药,等会儿再拿来。”
“好。”他望着树上隐约冒出的金黄色花簇,晓得这妮子的作弄心思,唇边一哂。
接下来的一段时间,东华十分配合地用药休养,伤势与修为的确恢复了不少,便连夜间的发冷发热也发作得少了。
折颜来过两回,对此亦感欣慰,建议他不如趁势闭关些时日,一鼓作气将身体痊愈了再说。对此,东华却是沉默着并不答话。
折颜只当他是舍不得与妻儿暂别,还调笑道:“贤兄伉俪情深原是好事,只是没想到竟这般儿女情长,不是还有句话叫‘小别胜新婚’?你早些调养好了身子,九丫头必是开心的。”
东华睨他一眼:“孤家寡人,知道得倒不少!”
“什么孤家寡人!十里桃林也是有人等我的!”老凤凰不服气地叨叨。
殿外传来嬉闹声,凤九带着小狐狸崽摘杏子摘枇杷,有攸攸这个捣蛋鬼在,好好的杏子、枇杷都叫她踢球样踢进筐里,偏还准头差,不光滚滚的衣服遭了殃,连带凤九的珠钗环佩都被碰歪,气得她撵着小狐狸崽四处乱窜。即便如此,她的脸上仍是挂着笑的。
自他情况改善之后,她才终于有了笑意。
东华目光闪烁地注视着殿外的一幕,这般活泼生动的模样才是他认得的小狐狸,他侧头思考着什么,许久方说:“……我再想想。”
折颜听他没头没尾,想了想才反应过来是说闭关的事,倒也没说什么,只按常理嘱他:“此事宜早不宜迟。”
尽管如此,待到东华当真有了闭关的计划时,已经又过了三月。
期间,碧海苍灵上空的金光聚了散,散了聚,一次比一次声势浩大;而他梦中的神树越来越清晰,巨大的枝丫闪耀着银芒伸展向未知的虚空,应和着摇曳树影的低语宛在耳边。
东华晓得,时候差不多到了。
雄奇险峻、林麓幽深的昆仑虚今日迎来了一位尊客。
身为父神嫡子的墨渊早年广收门徒,便连如今的天后白浅亦曾投其门下学艺,因而昆仑虚远非等闲的仙山洞府可比。如今虽是惫懒不少,山门气象仍在。
笔直的登天梯直入云霄。恰是弟子前来拜见的日子,在仙雾缭绕的玉虚峰顶,宽阔的外殿空地上已零星聚了些人,正三两低语,交流着近日的历练趣闻。
便在这时,一阵法力波动,空地中央陡然出现一个人影,随之而来的强大仙泽瞬时笼住了在场诸人。刹那间的威压叫众人气息一滞,却又顷刻消失得无影无踪。
担当守卫的弟子好不容易稳住了身形,昏头昏脑正要上前喝问“来者何人”,却见一身玄衣的尊神墨渊不知何时踏出了殿外,正笑吟吟招呼道:“真是稀客!东华,今日你怎有空驾临昆仑虚?”
众人惊愕间,清冷的嗓音不疾不徐地应道:“墨渊,许久未来,昆仑虚仍是旧观,不过你这些弟子却是面生得很。”
二人相视一笑。在场诸人方才醒悟过来,此起彼伏的见礼声中,东华随墨渊往殿内而去。
殿门一合,将见识尚浅的弟子们兴奋的大惊小怪也一并关在了殿外,室内一派安静。
上罢清茶,墨渊方仔细打量起了眼前的老友,他清了清嗓子问道:“前段时日你有些微恙,如今可大好了?此前折颜说起,还有些烦恼。”
东华却未接话,他把玩了一番手中的茶盏,抬眸沉声道:“墨渊,今日我来,是有一事想要托付……”
墨渊一愣,东华每每用这般凝重语气与他说话必不是小事,上一次仿佛还是为了妙义慧明境和三毒浊息,这次又是为了什么?四海八荒若是还有让东华也无把握的事,他倒不敢托大说自己便可以。
“你记不记得上次说过,我的一番遭遇不像是六界之中的因缘?”东华缓缓提起前因,“我要托付的事便与此有关……”
东华将来龙去脉道得平静,墨渊却已神色大变,他一贯疏淡端雅的面容满是不可置信:“你确信会如此?”
“不能说确信,而是一种强烈的预感。但我不想侥幸,更不能让她冒险,思来想去也唯有烦劳你了!”东华盯着墨渊郑重道,“若连你都不行,六界之中恐怕再找不到别人来做这件事。”
墨渊从一开始就未想过推拒,他只是觉得匪夷所思,但在东华身上又确确实实发生了太多不曾预料的事,这使他从不轻忽东华的任何想法。他想了想问道:“碧海苍灵上空的金光是否也与此有关?”
东华点头称是:“原来你也注意到了,正是如此。”
墨渊的神色并不轻松,他皱眉道:“此事你有几成把握?”
东华望着案上袅袅的宁神香,端起茶盏轻啜了一口道:“不论有几成把握,对我并无分别。”
墨渊知道事已至此,无关劝慰,只问:“我还能做什么?”
东华淡然一笑:“墨渊,仅此一件足矣!倘若顺利,我定会好好谢你!”
东华总将惊天动地的大事说得轻描淡写,饶是墨渊这般见过世面的人物都不免心潮澎湃。他又决不拖泥带水,事情说罢便起身告辞。
临出门,墨渊望着老友坚毅从容的背影,突然发问:“东华,如果,如果……”攸关生死,他竟有些说不出口。
“怎么连你也婆妈起来,哪有什么如果,难道因为这便不做了?”东华转头看他,忽而一笑道,“待事情了结,我还要送小狐狸崽来学艺!”
见墨渊眉宇纠结,似还不放心,东华又道:“另有一事虽不大确定,此时不妨一说。昔日在不同世界穿行,我有一瞬似乎感应到了少绾的气息,总觉此事另有玄机。近日因我的事耽搁了,事毕之后,我定助你一探。”
抛下这枚惊雷他便自顾自离开了,也不管身后之人内心如何掀起惊涛骇浪而辗转难眠。
东华跟凤九说要去碧海苍灵闭关时,凤九不疑有他。毕竟,这些时日来,折颜常常在她耳边念叨,让她劝东华早日闭关休养,如此方能尽早恢复。
凤九也曾多次劝过,尽皆无果,此番见他终于应允倒是松了一口气。相伴的时间还很长,她希望早日见到那个康健的夫君。
反是东华腻腻歪歪,去之前还在与她絮絮:“小白,我约莫要闭关三年,你若想我……”
“闭关最忌分心,我省得,这点小事不用特别嘱咐,你去吧!”
“若我想你呢?”
“那就早日恢复出来见我们呀!”
凤九自觉几句话说得深明大义,又暗含激励,属实高妙。谁知东华不仅没有赞许,反用幽怨的眼神看她,倒似她有多无情无义一般。无奈之下,她只得妥协地送上香吻安抚别扭的老神仙。
唇齿的纠缠格外深重,她没有见到东华眼中的暗潮汹涌,倒被他勾出几分别绪。二人向来如胶似漆,即便只是分别三年,心头依旧不舍,不过若要计较,自然是东华的身体更为重要。
她按下心头那点惆怅柔声说着:“东华,我也想你,可我更想你好好的!”从他怀中抬起头来,揉揉他温热的手掌,她狠狠心道,“时候不早,你早去早回。等闭关结束,我和狐狸崽来接你!”
东华抚着她额间的凤羽花亲了亲:“乖乖在家等我!”深深望了她一眼,这才抬步进入了碧海苍灵的结界。
凤九被他那一眼望得失措,忽然一阵心慌,自己似乎错过了什么,却找不出哪里有错处,只得愣愣望着他的背影消失在泛着莹莹紫光的结界里。
碧海苍灵一闭就是三年。
凤九隔三差五就要去探一回。虽有儿女相伴,但少了身边之人,总觉心中空落,春华秋实都少了兴味,唯有离他近些才好了几分。
这回东华设的结界分外坚固,进是进不去了,她也不敢打扰,每每绕着结界兜两个圈子确定一切安好,这才细数着日子默默离去。
她常常想起东华临别前的那一眼,绵绵情思中似有深意。日有所思之下,这一幕在梦中反复重演,直到有一日,她终于看清,他眼中的“深意”乃是“今日一别何日重聚”的离愁。
她不知是不是自己多心,总觉得这离愁较之分别三年的预期多了些沉重,而再往深想已非她所愿。
三年之期将近。
近来,碧海苍灵上空已被金光笼罩,似从苍穹深处投射而来的光芒辉映在四方天际,经久不散。昼夜不再分明,天河也已失色,流泻的光波似风过麦浪,带着无限奥妙层层荡漾远去,所见之人无不失神。
神秘的极东之地又一次成了六界的焦点。有传言道帝君东华在此闭关,如今奇景现世,四海八荒皆言乃是大吉之兆,帝君约莫又要进阶了。
不过,对于尊神之上还有何品阶却是莫衷一是,毕竟自开天辟地以来,尚存的神仙里并未有比帝君更资深的了,无处可参可考。而回头再想,便是连所谓进阶的说法都只是众人揣测,至于真相如何,也唯有帝君他老人家自己分说。
凤九早起便有些坐立不安,已有几日未曾好眠,别人只道是因着夫君出关在即而心喜,她自己晓得不一样。眼皮跳得厉害,还不拘着一边,她连回想哪边是财哪边是灾都没了意义,倒不如去瞧瞧。
重霖兴致很高,太晨宫中虽不缺什么,他却甚是细致地将东华惯用的物件早早齐备,只等帝君归来。
滚滚和攸攸也要跟着凤九去迎父君。这次闭关东华将苍何也带了去,滚滚少了练剑的对手,攸攸少了疯玩的伙伴,二人均感趣味大减,早就盼着他们回来。
小狐狸崽当是去玩耍,一路叽叽喳喳,倒是替凤九分了些注意,化了不少忐忑。
他们到碧海苍灵时,竟已来了不少人,成玉连宋,折颜白真,连墨渊都在。凤九一一招呼,奇道:“你们怎么都来了?”
折颜挥着扇子答:“看热闹呗。”
白真睨他一眼,轻哼道:“嘴硬心软!”
墨渊却问凤九:“小帝后今日有何感觉?”
凤九一愣,随后反应过来是问她为何今日会来,于是答道:“不知道……就觉得该来。尊驾这是?”
“忽然有些预感……”墨渊亦非多话之人,有时他的简约跟东华倒有些类似。他似看了凤九一眼,彼时成玉正过来扯着闺蜜耳语,便也没了下文。
碧海苍灵乃钟灵毓秀之福地,平素少有人敢靠近,近日因着肉眼可见的蓬勃仙力,引来不少精怪小仙,一边挡不住诱惑地争相向前试图沾享尊神福泽,一边又存了一丝理智要与随时而来的天道试炼保持距离,于是矛盾纠结着徘徊在远处的荒野云海里。另有六界中人前来观望,不过见了凤九一行,均守礼地避开些距离。
泛着幽光的结界下茫茫一片,结界中雾潮翻涌不见一物。半空荡漾的金光犹如实质,将立在云头的众人也映得敞亮。四周逐渐汇聚喷薄欲出的能量,压得人心头沉沉,却也胸中鼓荡,为着即将发生的一切激动不已。
不多时,结界中的浓雾似被什么吸引,朝着一个方向搅动起来,快速旋转中原本被遮掩的景物一点点显露。越来越清晰的视野里,一人安然坐于漩涡中心,正是东华。
凤九贪恋地看着结界中人,三年未见,他神采更甚往昔,想来修为应恢复无虞。
空气渐而滞涩,金光倏忽隐去,云层中划过熟悉的波动,是劫雷即将到来的前兆。
于此,众人并不陌生,反倒不约而同有了“果然如此”的想法,只是悬念仍在,不由都屏息凝视静待奇观。
东华缓缓起身,衣角列列,剑出如电。
几乎在同一刻,迅速集结的劫云猛地吐出一道惊雷,直向结界而去。明亮的电光在结界处一闪即逝,沉闷的雷声却似狰狞巨兽隆隆而来,灵泉的如镜水面波纹迭起,摇碎一池明净。
一声雷起,便是发端。众人尚不及为一次小胜欣喜,接二连三的劫雷便已落下,起初还是一道接一道,后来便三五成群、连缀成片地轰然投下,不仅此起彼伏的电光晃了众人的眼,层层叠叠的雷声振聋发聩,巨大的撞击引得地动山摇,便连站在云头的人都感心旌神摇。
滚滚和攸攸紧紧贴着凤九,神情紧张地望着那里,凤九也不过强自镇定,护在狐狸崽身后的手攥得生紧。
“这动静,都要赶上当年的混沌神雷了!”折颜摸着鼻子嘀咕,眼神瞥向一旁的墨渊。
连宋正有同感,不过这等事上头他并不如折颜恣意,只侧耳关注尊神们的交流。
墨渊却未接话,凝眉看着结界上一次次晃过的紫光。
“娘亲,混沌神雷是什么?”耳朵尖的攸攸扯扯凤九的衣袖问。
凤九蓦地想起当年,也是这般在碧海苍灵上空,乍惊又喜地从遍地疮痍中见到归来的东华,彼时满心满意全在那个伤痕累累的人身上,虽听得墨渊说到混沌神雷的厉害,对于连着九日每日八十一道玄雷的磨折只是过耳,要到回头细想方觉心惊胆战。
即便结果为好,她仍不愿见他承受如此苦痛,因而此时,对着无端提起这话的折颜不免带上了怨气,小脸一板道:“别听老凤凰胡说八道!”
小狐狸崽虽不知老凤凰“胡说八道”了什么,见娘亲气恼她也无心追问,仍偎着凤九揪住她衣衫来寻找安慰。
倒是白真冷冷“哼”了一声,叫折颜再不多言。
暗沉天幕之下,劫雷一次次遭逢结界的弧光,以及随后而起的轰鸣驱走了窃窃私语,众人沉默着望向不知还会落下多少道的玄雷,唯有结界下岿然不动的身影和那张明暗交错中淡定的脸,成了视野中的焦点。
又一阵暴风骤雨式的落雷,碧海苍灵上空的结界终于在陡然暴涨的紫芒中完成了使命。而此时劫雷未停,少了结界的阻隔,立时雷霆万钧朝间中那人扑去。
东华祭起手中苍何相迎,看着沉着有序,招式间已将大多劫雷挡了回去,便是少数落到身上,也丝毫不见他动容,身姿流畅依旧。单看这般从容气度,定想不到他是在生死间游走,让人不禁要为其风采击节,只有凤九蹙眉在他衣衫间找寻隐约可见的深色。
所幸此番境况并不长久,苍何仿若吸纳了劫雷的电光,在东华手中越来越亮,几乎叫人不能直视。与之相反的,漫天玄雷好似被抽去了底气,逐渐孱弱无力,连墨黑天际也再压不住。
四周光线一点点亮起来,足足一百零八道玄雷之后,一场漫长的试炼终告结束。
此时,空中重新泛出金光,不似原先的散漫,更像从头摆布了一番,成了浓郁凝实的一团,不仅直视时叫人心生肃穆,更隐有妙音传来。
围观众人面露喜色,指着那团金光议论纷纷,有的说是功德之光,有的说是证道之相,无论哪种均是帝君的造化,合该大喜。又说帝君果非常人,如此大事,举重若轻,无波无澜便过了,不愧我主云云。
折颜得意地摇着扇子:“我就说老冰块境界要提升吧,他还非不听我的,要不然哪用那么折腾!”神色间颇有种“不听老人言”的自诩。
白真十分嫌弃地咋舌:“那么能耐,怎么不见你本领见长呢?”
折颜有些不服气:“真真可不能冤枉我,明明是我花了太多功夫在医术上,尤其是碰到老冰块这没事找事的,哪里还有时间增长修为!”
“这话说得冠冕堂皇,我见你倒挺闲,还有空去钟壶山玩耍!”白真意有所指。
“我哪里去玩耍!不就是去……看看某人的风流债……”折颜觑觑他脸色,摸着鼻子将后半句咽进喉咙里。
白真忍不住扯扯嘴角,抬手作势扇了扇道:“这么大一位尊神,也好意思跟后辈计较,啧啧,这个酸呐!”
碍于人多眼杂,老凤凰自忖脸皮没有别人厚,借着袖子遮掩伸手去拉白真,陪着万分小心低语:“真真,我可不是为了陪你嘛,这点小事咱们回去说,回去说啊!今日只说老冰块的事!”
白真甩甩袖子不理他,倒是一贯好奇的小狐狸崽攸攸饶有兴致地看着他俩拉扯,叫老凤凰没来由老脸一红。
这般气氛里,凤九心头亦是一松,事情似乎比想象的要顺利。她见四方天际霞光万道,祥云笼着金光徐徐洒向东华,愈加衬得他容颜俊雅,清贵高华,正是她最心仪的模样。
他仰头望了望那团金光,眼神又朝这里看过来。隔了老远距离,辨不清其中悲喜,凤九陡然乱了心神。原该欣喜雀跃的事,不知为何才刚平复的心又是一阵乱跳,脑海滑过无数念头,却纷繁芜杂抓不住头绪。
周围闹闹哄哄,滚滚和攸攸欢喜地拉着娘亲,说要过去接父君。凤九心事不宁,被扯着向前去。
便在此刻,肃立一旁许久不出声的墨渊遽然目光一凝,断喝一声:“退后!”手掌翻出已凝出一道屏障挡在前方,并一力扯着众人迅速向后略去。
与此同时,下方碧海苍灵处传来一声巨响,草木瞬时倒伏,灵泉中掀起巨浪,连众人脚下云头都震得晃了一晃。以为圆满的事突然横生枝节,把众人唬了一跳,都稳住身形定睛往下看。
不知何时,雍容祥和的金光里分出几条触手,要来拉着东华向上去,他神色端凝,脚下连闪,一一避开去。金光似不甘心,又有更多触手伸来,东华祭出苍何格挡,仍有一两条触手趁势缠上臂膀腰身,他挥剑奋力砍斫,亮堂堂的苍何便与源自金光的触手激出了如许声响。
凤九趴在屏障上细瞧,下方对抗并未结束,断了的触手消失无踪,那团金光铁了心一般要将东华拉走,东华偏不如愿,一人一光便隔空对峙了起来。于是触手越伸越多、越伸越粗,东华也不似方才淡泊,行动间大开大合,寸步不让。
“这是怎么了?”凤九喃喃不明所以,一行人俱转而看向墨渊,谁知此人一边捏诀加固屏障,一边一瞬不瞬看向下方,并无半分回答之意,不得要领的众人只得将目光再投向激战中的人。
不得不说,与此相比,众人曾称道的“前无古人”的劫雷显得如此微不足道,方才不过是些许地动山摇,而此刻,一声高过一声的碰撞似在四海八荒也引起了震荡,修为略高的众人心中皆有所动,有什么让人焦躁的变化正在发生。
天地昏昏,那团金光中似混入了其他色彩,变得深沉而迷蒙,连高悬天际的日月都成了黯淡的背景。
墨渊毫无预兆地高喊了声“东华”,激战中的背影一震,陡然加快了身法,苍何疾风骤雨般攻向金光,一条条触手如切瓜似被砍断,虽不能阻了其重新长出,到底叫金光实实缩了一圈实力大损,若对方是人定是要暴跳如雷的。只是随着一次次进攻,凝聚苍何剑上的雷电之光也在逐渐消减,而被其砍下的触手苟延残喘着在东华身上撕开更多口子,一时倒也不能说谁更得了便宜。
你来我往几百回合胜负难分。正自胶着,金光突然收回触手,停止了攻势,在半空翻涌了一阵。众人不知发生了什么,遥遥望见东华收势肃立,缓缓摇了摇头。金光在空中又翻涌了一阵,东华再摇了摇头,两厢倒像是在应答。
似是沟通无果,未几双方又战到一处。
东华紫色衣袍上愈加斑驳的痕迹刺痛了凤九的眼,她转头拜到墨渊跟前哀哀恳求:“今日之事尊驾必是知道的,万请告诉凤九究竟是何缘由!”
其余众人亦想墨渊来解惑,连折颜都在催促:“就是啊,老冰块不是要升阶了?这又是什么情况?”
这位尊神地位尊崇,一向并不比东华更多言,他沉默了一阵,众人皆以为已然无望,哪知他到底还是开了口。墨渊望着凤九道:“东华担心,他若修为恢复、境界提升,便可能要离开此界,因而不愿……”
短短一句话便揭开了过往的诸多迷雾。折颜也很惊讶:“怪不得他要压制修为……不过,离开是要去哪里?”见墨渊投来幽深一眼又忽而领悟,瞠目结舌道,“这是要跳出六界?六界之外又是何境地?东华竟已走到了这一步!可……”眼风扫到凤九和两个小狐狸崽,终究还是明智地住了嘴。
凤九并非愚钝,想通此节,她呆坐喃喃:“原来如此,原来如此……”从异世归来的他怕是对升阶之事早有预感,这才闹着不肯吃药恢复修为,而之所以改变主意怕还是因为自己的担忧。
凤九心中又悲又喜,五味杂陈。他不想让她来做这抉择,因他知道她向来以他的安危为优先,怕是宁愿他离开此界也不愿见之忍受病痛折磨,所以他才连退路都不留,要将自己逼到绝处。
跳出六界,超然生死,如是诱惑,他却不愿,是为何来?无非是为她,为着小狐狸崽们。私下他无数次对她说:“小白,谢谢你给了我一个家!”于是家便成了他的执念。寻常人有此机缘早已趋之若鹜,即便面对妻儿老小,也大可以说待到来日再做谋划,他却连这等虚与委蛇都不屑。六界中人总说东华帝君为人清冷,只她知道,他内心热烈纯澈,初衷未改。
一念及此,她搂住还有些懵懂的小狐狸崽们,努力隐忍涌到喉头的酸涩,眼中唯有昏黄天地里的那道人影。
攸攸在怀里怯怯问:“父君会赢吗?”
“会的,一定会的!”她竭力平复嗓音中的颤抖答道。
滚滚默默伸出手,替她擦掉不知何时滑落的泪水。
一场祥和的接引成了撼动天地的惊变,这是众人未曾预料的事,更未曾料到的是争持不下的局面竟比历劫还要惨烈许多。
东华一身衣衫早已辨不清深浅,束发的玉簪不知落到哪里,一头银发披散,沾染了不少血迹,却并不见狼狈,身姿仍挺拔如松,气势分毫不堕。
金光又是一阵翻涌,四周一暗,疾风骇浪消失了,碧海苍灵消失了,天地日月也消失了,他们置身于浑然一体的黑暗之中,仿佛回到了宇宙初开前。虚空之中,不辨方位,没有时间,连距离都变得缥缈。
凤九他们突然听到了东华的声音,他声音平淡,语气却很坚决:“我不会跟你走,再问多少次都是不!来吧——”
激战多时已有些黯淡的苍何被收了起来,自他周身蓦地耀起明亮的紫芒,身形微变中发丝激扬,他掌心一错蕴出一团光球,因其不顾一切地注入修为而迅速扩大。对峙的金光也不甘示弱,摇晃中吹气般暴涨了一圈。
眼见两团刺目的光便要碰到一起,墨渊凝出十二万分精神护住面前屏障,其余众人晓得兹事体大也出手相助。
“东华……”凤九紧咬着唇吞下破碎的呜咽,她不想在这关键时刻叫他分心。他却像听到一般,身形微顿。
浓郁的黑暗里漾起波澜,虚空中毫无预警地浮现出一个淡金色的影子,仿佛是一棵树的模样。
众人心下疑惑,攸攸小声嘟囔:“这棵树好像见过……”成玉也讲:“为何其中的波动有些熟悉?”
而后,树影一动,众人只觉眼前一晕,被一股大力从虚空中推了出来。
那一刹那,凤九仿佛置身于煦阳高照的繁茂大树下,清风盈袖,冷香在怀,颊边带着些微凉意,一个声音荡过耳际:“等我……”
电光石火间,两团强光已撞到一处,苍穹似骤然迸裂,星盘被搅作一团,星辰的碎片不时划过天际,四海八荒一阵剧烈震颤,沉闷的隆隆声沿着地脉传至远方。
因距离最近,尚未从时空转换里稳住身形的众人,被无形的冲击推开老远,耳边俱是单调而尖利的嗡鸣,再听不到其他。
相隔须臾,再回神已物是人非。
凤九在一片死寂中直起身来,仓皇四顾,可宏阔天地中怎么也找不到那个熟悉的身影。
“东华,东华——”
她的嗓音不复清越,焦灼绝望的呼喊回荡在旷野里。
江河缓流,人声渐起,八荒六合从巨变中醒过神来,不断有人前来打探消息,见到一众尊神在此,均恭敬地停在了远处。
一行人陪着凤九跌跌撞撞翻遍了碧海苍灵,石宫、灵泉、剑室、山林……
虽经数度震荡,这里仍有不少他们旧日的痕迹,唯草木花鸟殃及甚广,无边的佛铃花海大半化了焦土,侥幸留存的也已零落枝头,碾入尘土。偶有一两片随风扬起,卷曲的花瓣飘飘荡荡,停在一簇绚烂的凤羽花前。观景台旁的石桌上放着支雕了一半的玉簪,凤翎精致,威仪栩栩,只是尚未点睛,灵气未聚,少了些许灵动。
“……你让它们飞近点,给我跳个百鸟朝凤啊!”曾几何时,她那般娇软地向他讨好。她又拉着他的胳膊,攀上他的肩膀,“……我也可以跳给你看……别小瞧我,我跳舞也是极好的!”他深邃的目光投来,她便淹没在无尽的海浪里。
如今,一切都成了泡影。
山川犹在,斯人杳杳。
凤九抱臂坐倒在唯余完好的凤羽花前,泪水滔滔不能自已,追来的滚滚和攸攸也上前搂着娘亲哭作一团。
事出突然,便是墨渊也有些迷茫,东华虽说无成算,却并非鲁莽之人,可这,便是结局了?连他都愣怔,遑论他人,一时间除了母子三人的哭声周围一片寂然。
几声轻咳骤然响起,有些喑哑的声音打破了平静:“受了什么委屈,哭得这般伤心?”
空气一滞,凤九和小狐狸崽如聆天籁,猛地抬头四处寻觅。
紫芒闪过,眼前凭空出现了一道熟悉的身影。东华衣衫斑驳,伤痕遍布,却眼神清明,神态平和,正浅笑吟吟望着他们。
“东华!”“父君!”小狐狸和小狐狸崽们争相扑过来,力道之大,将他也撞得退了一步。
“我在,我在。”饶是他也微红了眼。
一家团圆,东华抱抱这个,摸摸那个,满以为总该安慰到妻儿。谁知伤心的泪转了喜悦的泪,哭声反倒更是震天。
小狐狸崽们发泄一通便好,凤九像是要把多日来的焦心愁绪统统化为泪水,哭红了狐狸眼不说,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全都交代在了东华的胸前,原本就不像样的衣衫这下更是没法看。她抽抽搭搭抱怨:“每次都这样吓人,我还以为,还以为……”
东华只得低声安慰:“不是说了等我,我自然是要回来的!”
谁知凤九根本不听,只顾说自己的:“……你要是敢丢下我们娘仨,我就,我就……”她原想伸拳捶他,可见他身上斑斑血迹、少有完好,心下已是不舍,再抬眸遇上他浓得化不开的眼神,不知怎么心神一荡,便咬上了他失色的唇。
初时尚有些许狠厉,龇出尖牙重重磋磨,听他浅浅吸气又觉心软,改了轻轻舔舐,一来二去倒纠缠出旖旎来。
这回反是东华纠结,护着她的纤细脊背,趁着间隙道:“……小白,不如我们……”
小狐狸磨出几分火气,不知哪里来的贼胆,一把搂过他的颈项凑上去:“别动!”那模样,似要将他生吞活剥一般。
“咳咳,我说九丫头啊,要不我们先走,回头再来看你们!”
老凤凰略带戏谑的话叫凤九突然僵住,她越过东华肩头偷眼打量,好么,四叔摇头皱眉,折颜瞪眼看戏,墨渊转脸轻笑,连宋成玉一脸八卦,两只狐狸崽也没落下,攸攸还特为上了树瞧热闹。这脸是没法要了!
“夫人这般热情我很喜欢。”东华在羞红了脸的凤九耳边低语,“不急,咱们来日方长。”
“嗯。”凤九听着他胸膛里沉稳的心跳,重新找回了存在的实感。既然脸都丢过了,也无所谓再丢一回,她索性躲进东华怀里不出来了。
这一关算是过了吧?他们可以牵手走过岁月余生了吧?
情深可抵岁月悠长。其实自从与他一起,她从不觉得岁月悠长,与他相伴相依的每一刻都如此美好,轻易便从指间滑走,但只要他们交握的手不变、相契的心不变,光阴也只是过客。
沧海月明,阆苑星沉,等的从来就是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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