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酱板鸭
一般独自外地旅游或公干,我会通过Airbnb网站找私人民宿住宿。
这次去加州首府萨克拉门托考证,要过夜两个晚上,我选择了一家安全整洁,美誉度比较高的两层独立屋,它们提供四间可出租的套房,我预定了其中一间。
早上从洛杉矶开了近八小时的车才到达,我梳洗过后,先在房间歇息片刻,才下楼洗衣服,再去厨房想弄些吃的。
楼下是公共空间,客厅,餐厅,厨房,洗衣房。门窗紧闭,帘幕低垂,灯光暗淡又静悄悄的,整个屋子空荡荡似乎只有我一人。但是刚才我呆在房间的时候,听见上楼下楼,开门关门的声响,显然不止我这个住客。
刚进厨房,我就闻到了诱人的香味。那香味,浓浓的混合了肉香、酒香、卤酱香,还有芬香药材味儿,卟滋卟滋从冒着热气的电蒸锅里升腾出来。
这令人垂涎的一锅肉,无疑就是刚才那房客侍弄的。
对于饥肠辘辘的我,在这浓郁香氛中煮我的清汤白面条,这得有多大的诱惑折磨和内心煎熬啊。
饭后我回房间看了一会儿书,再次下楼打算拿回洗净的衣服时,我见到了昏暗中,一圈灯光笼罩下的这个陌生人。
他背对着我,坐在餐厅吧台前,左手啤酒瓶,右手直接从盘里抓肉,一口啤酒一口肉,啃完骨头还吮吮手指头,忘乎所以。
看他形单影只,就象深夜居酒屋里买醉的日本男人,吃的不是美味,而是孤独。
听到动静,他回头看我,细眼大脸,扁平的鼻子,似乎是韩国大叔的面孔。
"嗨,坐下来一起吃吧?好吃的鸭肉,用熏烤和酱卤的制法。"他向我热情打招呼,说的是英语,口音极其顺溜地道。
"不,谢谢。我用过晚餐了。"
"那一起喝喝啤酒?"他新开一瓶Bud Light啤酒,又起身拉开旁边高脚吧凳邀请我就座。
他人长得高大,虎背熊腰,肤色很黑,这个时候我又觉得他象马来西亚人。
"这鸭子得用多少功夫去做?"我问。
他面前那一大盘油光水滑的鸭肉,斩成细件,色泽深红,鸭皮紧致。鸭头鸭脖鸭翅鸭掌尤在,尚可拼凑出整只鸭子的轮廓。
我意思是短租民宿,吃个简餐将就,又何必如此大张旗鼓?
"功夫不多。我在中国超市买的成品,真空包装。我老家叫它酱板鸭,开袋微波加热后就可以吃了。我不过讲究些用蒸锅隔水煮,可以保持住汁水。"
他说"酱板鸭"三个字是用标准的普通话说的。
"哦,你是中国人?"我改用普通话问他,"老家哪里人?"
"湖北荆州的。"他也改用普通话答我。
"我是广东佛山的。"
"哦,你是佛山人?佛山南海里水,三水乐平我都很熟。"他居然说起还算流利的粤语。
用熟悉的语言交谈,大家一下子亲切起来。
我们互相介绍一番。
他叫Colin,朋友都称呼他为黑哥哥。是做风铃生意的贸易批发商。他用手机上他公司网址给我看他的产品,各式材质款式的风铃,琳琅满目,极为吸引人。
"是中国进口的吗?"
"就是从你们佛山过来的呀。"
身为佛山人,也知道佛山是制造业重镇,陶瓷卫浴,家具不锈钢,花卉,内衣,小家电……我居然没听过还有做风铃出口的工厂。
"这市场大吗?"
"去年我公司做了上千个货柜,够了。"他不无得意地说,"十二年前,我还只是个一无所有的打工仔,白手起家,你说是不是值得我吹牛?"
我想想自己,十二年的光景,除了移民来到美国,什么也没改变过。对比起来,他的成就,确实非同凡响。
"Raymond,你说你是报社记者,你应该写一写我。"
"我不是记者,只是小编辑而己。"我纠正他 。
"Whatever,你想不想听我的创业历程?"
他再次请我吃肉。我也学他样子,用手抓肉来吃,肉质饱满不干,酥而不化。佐着啤酒,那咸香微辣的味道更是深入骨子里,越嚼越有滋味。
有酒有肉就有故事。
黑哥哥虽然啤酒喝多了,不过他没有醉。回忆起往事,思路清晰,细节历历在目。
二十五年前,他在国内读完初中才随父母移民美国,定居在萨克拉门托市,就是我现在来到的这个首府城市。他本来就不是读书的料,刚来时语言又不通,在高中书没法念下去,勉强毕业后,去了货仓当搬运工人,整日和黑人老墨厮混在一起,反倒学了一口地道的市井英语。
后来辗转又换了好多份工,最终去到一家进出口贸易公司做仓管,这是他人生的转折点。他说,因为有野心,突然开窍了,想要自立门户。
"看到老板生意太好了,一柜子一柜子的风铃,从中国飘洋过海而来,每天货如轮转,动心了。"
货源客户他都清楚,盘算起来,生意并不难做。唯一的难题是需要启动资金,他没钱去买货,那怎么办?
他打起了办公室文员Vivian的主意。
Vivian是香港移民,父母有钱,在办公室处理单证,跟买卖有关的敏感价格,她都了如指掌。
他幻想,如果娶她做老婆,夫妻同心,其利断金,是谓上上策。至于Vivian有学历,有家世,有男朋友,是否会看上自己,他完全不去考虑这些。
黑哥哥甩掉墨西哥女友和他们的非婚儿子,再使出简单粗暴的方法去追求Vivian。
"就是每天有事无事找她套近乎,说些荤段子搏她一笑,不时嘘寒问暖关心呵护,也要讲讲理想抱负,午饭时候坐她对面,台底下用脚撩拨勾搭一下。"
"你这是美男计呀。"
"大丈夫有为有不为嘛,自古成大事者不拘小节。"他嘻哈一笑。
不到半年时间,Vivian就变成了黑太太,又再变成一家新注册成立的贸易公司财务总监。黑哥哥是公司的CEO,那一年,黑哥哥28岁。
说到这里,黑哥哥抓起那鸭肉,小半咬在嘴里,用手撕扯成丝,咀嚼有劲,又伸出舌尖抹去嘴角油光。
"第一次独自回国找货源,就是去你们佛山,在南海里水。原东家最大供应商的工厂就在那里,有50多亩地的厂房。"
"那时我还在佛山没来美国呢。"
"你真不该移民,其实中国不好吗?"他随口说,不象肺腑之言。
在美国生活,沉闷乏味,对于出国十三年,第一次回国的黑哥哥来说,国内的巨大改变让他震惊。完全不是记忆中老家90年代瞎灯黑火的印象。繁华热闹,灯红酒绿,夜夜笙歌,他新奇而兴奋。
还没开始赚钱,他就住最豪华酒店,上最高档夜总会,他认为这样和工厂谈生意最吃得开。
没料到工厂老板只是礼貌地周旋他,任凭黑哥哥开大价钱也好,承诺下大量订单也好,就是不想做他生意。
老板实话实说,原东家是他最大客户,得罪不起,他不敢因小失大去冒险。
"妈的,这笑面虎我以后一定给他好看。"
永不言弃的黑哥哥驻点在工厂附近,又施展出他的"美男计",这回他盯上了人家工厂的阿莲。
阿莲也是湖北人,16岁南下打工,在风铃厂一干就是十年,从流水线女工做到生产主管,熟悉整套生产工艺流程,知晓各路原材料供应商及合作厂家。
也不知道黑哥哥是□□还是利诱,总之,阿莲成了他的合作伙伴。
阿莲帮他从厂里偷带出样品图纸,又拿去其它代加工的小厂复制生产。
"小工厂更好,听话,配合,我可以把他们慢慢做强做大。"
就这样,黑哥哥的货源供应链条搞定了。
回到美国,下一步就是开拓市场。
开展会发展新客人,那是常态,原东家的老客人才是宝贵资源。
每个客人他逐一上门拜访,老东家参加的行业各种年会,他守候在酒店会议厅前半路截抢,这是黑哥哥所说的艰辛。
对客人不断妥协,采用低价,允许更长的付款天期,无条件退换货。充满血腥的抢客人大战,这是黑哥哥吹嘘的精明。
还有更乌烟瘴气的,暗中给大公司的买手回扣,又把人家带回中国进行明目张胆的美色贿赂。
"每次我就带他们住东莞黄江的太子酒店,那些骚首弄姿的小姐们站满整个KTV房间,老美差不多要疯狂了,他们哪见过这般阵势?"黑哥哥洋洋自得。
于是,黑哥哥的订单雪花般飘来,他硬生生在残酷的市场夹缝当中杀出一条血路来。
不知不觉间,那大盘的酱板鸭已吃得七零八落。黑哥哥抓起鸭头鸭下巴来,他说这鸭,连骨头也可以啃碎了吃下去。
商场如战场,黑哥哥就有这股啃硬骨头的狠劲。
老东家见黑哥哥气势汹汹,不敢轻敌。他凭借丰厚财力,包下佛山所有供货黑哥哥厂家的全部产量,企图来个釜底抽薪,直接扼杀掉黑哥哥。
"富贵逼人来。"黑哥哥口气轻松,大有安车平五路的大将之风。"拿不到货,我就自己开厂呗。"
又是和阿莲合伙,有资金,有技术人才,又从其它工厂撬了一些骨干。他们物色了三水乐平工业园一块30多亩的土地,买了下来自建厂房,阿莲升级为厂长。
"回头再看,当时那土地真便宜,才5万人民币一亩,十年间,光土地升值,我就净赚几千万。"
有了自己工厂,货源稳定,黑哥哥生意越做越大,在美国换了豪宅,买了大货仓。反而,老东家因为压货太多,经营吃力,占有的市场份额被黑哥哥渐渐蚕食大半。
订单减少了的老东家里水工厂,迫于生产压力,主动向黑哥哥投怀送抱,想重修旧好。
但是黑哥哥念念不忘的是报复。
他指令手下人,把里水工厂的样品悄悄拿去申请了产品外观专利,然后举报侵权。结果当然人赃并获,法院审结被告判赔一百万元。
"我不怕结下梁子,我这个人呀,就是快意恩仇。"
黑哥哥把最后一块鸭脖子啃完,我们刚好也喝完第12瓶啤酒。
他看看时间不早,意犹未尽地说,"我冰箱里还有一只酱板鸭,你不还住一个晚上吗?我们明晚再吃。"
"你不是家在这里吗?怎么会来住民宿?"我终于忍不住问他。
"呃……家里太闷,出来透透气。"他的回答奇奇怪怪的。
第二天,我上下午各考了两场试,傍晚在Popeyes吃了快餐才回到民宿。
入到屋内,又见昏暗中,一圈灯光笼罩下的黑哥哥。
他正对着我,坐在餐厅吧台前,左手啤酒瓶,右手也是啤酒瓶,独自一个人在喝闷酒。
"今晚不吃酱板鸭啦?"我问。
他新开一瓶Bud Light啤酒,指了指旁边高脚吧凳示意我就座。
"我想不到她竟然这么绝情,不念一点夫妻情份。"黑哥哥咬牙切齿地说。
"你是说你老婆?\"我试探问。
"Raymand,谢谢你昨晚陪我彻夜长谈。我看你人实在,所以和你聊得挺投契。实不相瞒,我这几天是给老婆扫地出门的。"
难怪他独自住在民宿。
"吵架吗?"
"她知道了我在国内有私生子。是和阿莲生的。"他深深不忿,咽了一下口说说,"妈的,里水工厂那笑面虎向她告的密。"
黑哥哥和阿莲有私生子,我听起来一点也不觉得意外。只不过情节的反转好有戏剧性,明明昨晚他还何其风光的大谈成功,豪言犹在耳畔,现在突然就如功败垂成的将军,英雄气短。
"原以为赶我出门,两公婆毕竟还有回旋余地。但是她竟然心狠手辣,非要赶尽杀绝不可。"
"此话怎讲?"
"今天她广发公告,乐平工厂,所有供应商,合作伙伴,客户全都收到她亲笔签名的电邮信件,说我和阿莲已给公司除名,以后一切业务均与我俩无关。"
山雨欲来,我心想,又是一场宫斗大戏精彩上演。
"以为手握财政大权,就想直接封杀我,让我净身出户?没门!幸好阿莲那里还存有我的私房钱,早些年在佛山桂城千灯湖为阿莲买下的房子,现在也值一千万吧。老子还有本钱再玩下去。"
黑哥哥仰头灌下一瓶啤酒,把空瓶子狠狠拍在台面上,那瓶子快速转动,怦怦作响。
看样子,他不会善罢甘休的,从不认输的他计划着什么,肯定要反戈一击,卷土重来。
我客套劝慰了几句,告辞转身想走,他突然叫住了我。
"冰箱里的酱板鸭,我不要了,Raymond,明天你把它带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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