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霜台

作者:星津归春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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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昔年故居


      星斗再临时,我吹熄洞里仅挑的油灯,借着涤净寒尘的银色月光,穿过两条幽暗曲折的羊肠小道,来到先前约定之地。

      时辰已到,却不见见欢之影。

      我微觉诧异,往常一旦约定,无论轻重缓急,见欢从不迟到,只会早来。莫不是突然遇上着紧之事,以至作了耽搁?无端的反常之举由不得令人不去胡思乱想。

      正肆意猜测,一个不好的念头猛地蹿出,我心里禁不住一个咯噔,难不成阿爹发现了我们的作为,逮着见欢准备要挟我一番?

      开弓哪有回头箭,我立即定定心神,又心存侥幸地想,昨晚彻夜未眠,见欢许是不小心睡过了头也未可知。

      夜凉如水,我虽素来不惧冷,但此刻在悄无声息的茂林里,却感觉周身都被一层难以名状的寒意包裹,好像黑暗中有一双眼睛正直愣愣地盯着我。

      我并非胆小,只是置身于此,犹如一个不谙水性之人被扔在一潭深水中,无处着力,手脚并用也无法阻止呛水和窒息,津涯触手可及,却又总差一寸之遥。此种感觉,真个难受。

      也正是此时,不知从何方掠过的风撩地树叶飒飒作响。

      我几乎本能地拽紧袖角,警惕性大幅提高,双目炯炯地盯着月光不及的暗处,好像那大片大片的阴影之下,潜伏着伺机而扑的獠牙凶怪,正虎视眈眈地望着我。

      而我已然成为无辜闯入捕界的猎物,甲不离将之余,恨不能刹那间生出一双夜能视物之眸,令所有阴晦皆无处遁形。

      在与黑暗极不友善的对峙中,寥寥发丝越过耳鬓,翩至鼻尖起舞,我紧阖的唇瓣被几根不骄不躁、无欲登高的发丝扫得微痒。饶是如此,我却丝毫不敢乱动半分,唯恐此乃对方所施妖风,以扰乱我姑且清明的心神,而后趁我分神之际,一扑而上。

      “千樰。”一个声音冷不防冒了出来。

      “谁?”我吓得一个激灵,脑袋里上阵前激昂的擂鼓声戛然而止,继而飞扭着脖子,警戒地左找右寻,一时竟无法辨别出声音的方位。

      “我。”

      始料未及的惊吓让我瞬间丢失分辨能力,直到第二句,才听出是见欢的声音,耳朵亦及时判断出他所处的方位。

      我朝左前方看去,只见一株干有缸粗的大树后,见欢懒懒地凭靠着另一株略小之树。若不是他一身秋香色长衫颇有些亮眼,在被树叶遮得严严实实不漏一丝月光的暗处,我压根儿瞧不着他。

      眼耳皆确定此人的确是见欢时,我方松了口气,随即卸下所有防备,走向他,没好气地嗔道:“见欢,你也真是,藏在那里作甚?黑咕隆咚的,非得将我吓去阴司才罢。此用心,险恶至极。”

      见欢不动声色地自树干上离身,慢条斯理地迈入月光下,嘴角挂着深深笑意,不以为意地调侃道:“没想到,我们天穹山自诩胆量最大的甲,这会儿竟露了怯。”

      他哪里知道我适才的心波翻得有多高,眼下尽说风凉话,我越想越气,毫不留情地打开见欢为我顺理秀发的手,恼羞成怒地道:“明明来了,干嘛躲在暗处装神弄鬼。不安好心,我明儿就一五一十地告诉银杏爷爷,定让他将你……”

      我一语未完,便被见欢打断:“添油加醋地告诉银杏爷爷,让爷爷将我变成一块又丑又沉的石头,丢进茅坑里?”

      “非也。”被抢了辞,我岂能甘休,眼睛两眨之下,立即更上新辞:“让银杏爷爷将你变成一只蜣螂,哈哈哈哈。”

      见欢面上笑意瞬时一僵,银辉下的脸色青白更迭,伸手就要来拧我的耳朵。

      我早有防备,当下以一雷二闪之势躲开见欢的魔爪,旋即一鼓作气往山下奔去,一边狂跑,一边口出狂言:“若没能跑过我,我兴许恻隐之心一发作,保不齐就让银杏爷爷将你变成蜗牛。”

      “蜗牛”二字,尤为大声。

      “你可跑快点,若是被我抓到,看我如何收拾你。”见欢也不甘示弱地在后面撂下狠话,踏着我拖长的影子穷追不舍。

      最后,事实证明,我的确跑不过见欢,没跑出多远,便被他从后面追上。

      我一向认为自己乃是俊杰,因此,识时务是我信手拈来之事。

      眼瞧见欢捉我之际,兔起鹘落间,我猛地刹住脚。

      见欢不防我有此一招,也欲止步,却被一路攒下的势头推跑出去好一段后才稳稳停下。

      我居高临下地看着见欢,见欢则啼笑皆非地看着我。

      好半晌,我抚着起伏不迭的胸口,大喘着气,艰难收旗:“见……见欢,我……我不跑了……”

      此言一出,先前豪气荡然无存,我顺手抹了把大汗淅淅的额头,身体里犹如一条火龙正恣意妄为地上蹿下跳,由内而出的火气熨地我肤烫如烙铁。

      “你……你卯足了劲儿,再……再跑啊……”见欢也上气不接下气地弓腰平息。

      待气息稍顺,我立马双手抱拳,主动言和:“四海之内皆兄弟,我向来主张以和为贵,今日之事,权当脚力切磋,见欢兄之躯如铜浇铁铸,令在下佩服,佩服。”一言阿谀奉上,不给见欢任何反驳之机,我转手祭出天水纱。

      见欢忍俊不禁,无可奈何地道:“自小你就会装傻充愣,倒是不知谁人教的。”

      我嘻嘻一笑,挑了挑眉,“鄙甲乃自学成才。”神色言辞间,颇有沾沾自喜的意味。

      见欢折回几步,至我旁侧,一团白云于我们脚前落地。

      我敛容看向见欢,见欢了之,肃然点头,继而双双乘云,直奔雁落城而去。

      素绢酌墨扬九霄,孤月布星玄坤载。千窗漏尽灯阑珊,一盏枯卷尘丝缠。

      三十七载,一晃已是曾经。

      那条已记不清行过多少次的路,犹如一根经脉,在姜赤缇心中蜿蜒。两株硕果累累的桃树,宛如将军挺拔的身姿,伫立在那座陈旧的小院门前,临风公子闻香此间。

      姜赤缇自凝水镜出来后便翘首企足,望眼欲穿,再不是当初那个羞怯拘守的大家闺秀,眉目举止无一不在诉说着浓厚至斯的思念。

      这样的她,才是三十七年前的姜赤缇一心想要成为之人,也是历经生死与煎熬之后,该当成为之人。

      一座饱经风霜的小院正上空,漂浮着一团软白如棉的云朵。

      姜赤缇自隐其身,我本道不必,她却唯恐吓到尚不知是否在此的谈问西而坚持己见。

      下落之时,见欢恐被人瞧见夜降“仙人”,于是,我略施一法,连人带云一并隐去。

      迫不及待的姜赤缇当先飞下,却未入院中,而是停在了院门之外。

      我和见欢则缓悠悠驾云而下,不请自入小院之中。

      古旧小院,幽寂如斯。

      烟尘茕茕的寸瓦尺砖,昭示着飞鸿踏雪的沧桑。

      井井有条的青石花盆,在沉黯的东北角默守年光。

      半酣面酡的葐蒀丹桂,香升九霄蟾宫。

      纤尘难寻的块块方正,承载着步步思量。

      经过一番拨草瞻风,我得出了一个显而易见的事实,此院有人居住。

      我用手肘捅了捅见欢,问他:“见欢,你猜,会不会是谈问西?”

      见欢沈声静气地道:“难说。”

      一别经年,估计姜赤缇还得在外面触景伤情一阵。是以,我兀自坐在院里的一方石凳上,望月以待。

      而颇有闲情逸致的见欢则步至丹桂树下,陶冶情操。

      屋顶的瓦片和院墙的砖石颜色深浅交错,想来应是被修缮过。

      两扇紧闭的补漆木门里,不知是何人正一枕黄粱。月光捅破窗棂的轻纸,不知又洒在了何人枕旁。

      枯等半晌,我强散着困意仍险些睡去。

      头脑昏昏之时,睹物思怀的姜赤缇终于穿墙入内。只见她神色忧颓,双眸在看到院中花香正浓的丹桂树时,忽地闪过一丝惊喜。

      “我记得以前并无桂树。”姜赤缇俯身拾起两朵树脚下飘落的香花,放在鼻尖,闭眼轻嗅。

      “许是后来种下的。”我如是推断。

      姜赤缇仰头望着已高及屋檐的桂树,“应当有些年月了。”

      我在她目光不及之处点了点头,道:“你若喜欢,便多拾一些嵌在衣服里,过而生香。”

      姜赤缇回眸一笑,“走时再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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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有话要说:
    四海之内皆兄弟。
    出自:《论语·颜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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