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霜台

作者:星津归春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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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断月湖


      快到半山腰时,我边跑边幻回原形,遥遥一望,商宧果然已经在黄栌树下等我。

      趁其低头之际,我猛地一头扎进林子里,借着草木的遮挡,从林里绕至他身后,作出一副才从山上下来的举动。

      许是我今日刚以人的模样见过他,虽知他识不出此中关节,但仍不免心虚,走路都不比平常轻快。

      不过,商宧见到我后仍如往常那般,未有半丝不妥之处,诚然是我多虑了。

      第二日,我依约下山。来到千影街后,只见商宧已站在昨日那处翘首以盼。

      好生稀奇,商宧今日竟一改往日常穿的青灰色袍子,而是着了件澹澹色长衫。从衫脚处生出根根枝桠,每一枝上都有数朵梨花,偶有讪讪花苞错落其间。花枝一直蔓延至衫腰处,风起翩翩,吹落枝头雪片,凝在空中。乍一看,倒像是天上仙君初下凡尘。

      我嘴角一翘,计起心头,抬袖半遮面,微猫着腰,捻脚捻手地踱到商宧身后,忽然跳起,在商宧耳畔大声一喊:“商宧。”给他来了个出其不意。

      然则,商宧脸上却没有出现我预想中的惊骇模样,而是堪堪转身,轻声说道:“方才便瞧见你了。”

      我瞬即有种奸计未得逞的失落感,冲他颦眉置气:“你既已瞧见我,却为何不叫住我?”

      “我也觉得,应当会……有些吓人。”商宧脸上升起一弯倒挂的丹色蝃蝀,言辞亦庄亦谐。

      瞧着商宧尚且顶真的模样,倒不像是在同我打哈哈。

      也是这时,我才注意到,商宧全身上下只手里握了幅卷轴,并不见昨日的书箱,我登时气恼,不悦地问道:“商公子莫不是忘了我们昨日之约,还是想食言,不为鄙人作画?”

      商宧并不急着解释,而是不紧不慢地打开手中卷轴,一幅女子像跃然纸上。

      卷轴展开的一瞬,我全然不顾形象地瞪大眼睛,画中女子可不就是我么?动作也正是我昨日将手拍在商宧刚作好的山水图那时,脸上那副非我莫属的表情也正同我彼时那般,可谓十足的栩栩如生。

      商宧竟说自己不擅长作人像,可我却认为他擅长的很,连我昨日所着衣裙上绣的蒲公英纹都画得清清楚楚,这斯文人谦虚起来还真是了不得,亏我昨日还满心信他自谦之辞。

      我半晌不语,直愣愣地盯着我有生以来的第一幅画像,忘置一辞。

      但这一自然而然的举动却似乎有伤商宧之心,他见我默然不语,忽觉灰心丧气,着手将画重新卷上,“姑娘定是嫌我画得不好。”

      我一把将画抢过来,急声道:“鄙人何时说你画得不好了?”念头一转,又端起面子,品论道:“虽说不如你所擅长的山水那般惟妙惟肖,好在我这人也不是太挑剔,能凑合着看。”一壁说,一壁将剩下的半幅仔细卷起。

      “商公子作人像的确差强人意,所以你日后也莫要再替他人作画。若是因此砸了自己的金字招牌,便不是好事了,不是人人都如鄙人这般明事理。”我小心翼翼地卷着画,偷偷地瞄他一眼,见他不语,又强调道:“公子可记住了?”

      商宧面色转朗,拱手礼道:“姑娘教诲,我自当铭记于心。”

      我满意地点点头,然后纠正他的唤法:“千樰,雪封千里,有树生之。”

      “千樰姑娘。”

      “去掉姑娘。”

      “千樰。”

      “嗯。”

      茶肆里,我和商宧面面而坐,茶博士已经为我们掺了三四次茶,台子上手持一把折扇的说书人口沫横飞,惊堂木是拍了又拍。

      我第一回听书,自是听得入神,时而忧伤,时而高昂,时而愤恨,时而叫好。

      再一瞧对面的商宧,他明明同我身处一间茶肆,听着同一个话本,可模样却与我截然相反,悠悠然呷着茶,倒将我衬得不大矜持。

      我立马拉下脸,捏着他茶盏下的托,径自挪到自己面前,不豫道:“可是不愿同鄙人在这处听书?”

      商宧反问道:“何故来此一说?”

      “自是鄙人瞧出来的,你若不愿,方才我提出的时候就应当严词相拒,何苦给自己找不痛快?”我本是置气地别过头,却无意间瞧见隔着四张桌子处坐了三名妙龄女子,正时不时往我们这处看,并且有说有笑。

      我霎时忘记才给商宧甩了脸子,曲指在桌上“咚咚”两磕,小声道:“哎,商宧,你瞧,那处有几人在看我。”

      商宧顺着我的目光回头看去,臆测道:“许是你今日着的衣裳得了她们青眼。”

      “是么?”我倏然一喜,马上低头理了理衣裳,还顺带以指作梳顺了顺两肩青丝,坐的姿势也略略正了正。

      商宧颔首,和气问道:“我可是能饮茶了?”

      我嘻嘻一笑,将茶盏推回商宧面前,并不忘嘱咐上一句:“莫要客气。”

      经得这么一打岔,说书人已经讲到下一回,我落下一段,凝神强听也再难入戏。

      呷了口茶,正目光无定稍觉索然时,旁桌两名看上去约莫三十来岁的男子口中所讲之事不觉间将我的注意牵去。

      髻上插了根骨簪的男子问道:“你可晓得隔壁县的断月湖?”

      骨簪男子对面所坐之人腰间挂了个烟罗色如意荷包,听骨簪男子一问,此人瞬即将背挺得笔直,“断月湖,方圆百里内,谁人不知?何人不晓?那湖最开始不叫断月湖,而名玉蝉湖,自从出了那件事后,才被人改称断月湖。你何故又提起此湖?”

      骨簪人神秘兮兮地左瞧右看,又朝如意荷包人凑近,右手曲指,磕了磕桌子面儿,特意压低声音:“前些日子,元宝街东角肉铺的赵掌柜家媳妇儿的一个舅子,给遇上了。”一张面皮被他作出的惊恐表情扯出深深浅浅好些褶儿。

      如意荷包人的双眼顿时撑成两颗鸡子大小,张大嘴巴失声惊呼:“竟有此事?”

      骨簪人赶紧将之呵住:“你可小点儿声,此事知之者甚少。我也是因犬子与赵掌柜家小女在同一个先生门下识字,赵掌柜媳妇儿同我媳妇儿闲聊时无意间说漏的嘴,事后百般嘱咐我媳妇儿,万不可将此事再传出去。”

      如意荷包人立即收声儿,略低头,压着嗓子道:“断月湖的事可是人尽皆知,只要天色一降,漫说往湖边去,就从湖唇的路上过,都没人有那个胆儿。他舅子莫不是想不开?”

      骨簪人咂了咂嘴,放下茶盏,道:“他日子过得好好的,有何想不开?”

      如意荷包人纳闷道:“那他为何专赶着往那处碰?”

      骨簪人道:“他不知道啊。”

      如意荷包人追着问:“赵掌柜的媳妇儿就未同他说过此事?”

      骨簪人“哎”了一声,道:“此事也怨不得赵掌柜的媳妇儿,这舅子与赵掌柜家往来甚少,几十年了,书信都不曾通过几封,这回是因着要来咱们县办事儿,才从了那处过。”

      如意荷包人双眉皱起,不解道:“从隔壁县过来的路又不止断月湖那一条,他何故偏偏就选了这么个阴气的路?”

      骨簪人伸了伸脖子,“话虽如此,但断月湖却是最不绕弯儿的一条。他事前不知此事,又急着赶路,本想着快快地来,也快快地回,结果却遇上了那个东西,当场吓晕过去,醒来后便是疯癫癫一个人儿了。”

      顿了片刻,如意荷包人又问:“赵掌柜他家又是如何知晓的?”

      骨簪人咽了口唾沫,“还不是那舅子的媳妇儿迟迟不见人回去,担心恐是出了事,这才寻来。也不知那舅子是如何走来咱们县的,他媳妇儿找着他时,他正在县口儿捡东西往嘴里塞,疯疯癫癫,嘴里一直喊着‘她来了,她来了……’,不成人样儿了。而且,只要他媳妇儿往他跟前儿一凑,他就吓得哆嗦,直往墙角挤,嘴里还叽哩哇啦叫个不停。他媳妇儿心里着急,奈何却束手无措,又不能撒下他不管,只有先在赵掌柜家安着。”

      如意荷包人突然上了精神头儿,“你这样一说,我倒是想起来了,我前些日子的确瞧见个身上穿着破烂衣裳的人,头发比鸡毛掸子还乱,结成了条条,我那时只当是个寻常花子,哪里想到竟还有这么一出。”

      骨簪人点点头,“指不定你那时瞧见的就是赵掌柜那个疯了的舅子。”

      如意荷包人操心道:“那他们就没有想个法子驱驱秽物、请请神?”

      骨簪人眼睛骨碌一转,“怎么没想?大夫请去瞧了,道士也请了好几个,银子花得不少,就是不起作用。”随即长叹一声,摆摆手,“恐怕这辈子也就这个样子了,治不好了。”

      如意荷包人不禁惋惜道:“那可苦了他媳妇儿了。”

      骨簪人接过话:“那可不,听闻他家里还有三个孩子,最大的十一岁,最小的才三岁,一家老小全依仗他过活。日子本算松和,哪想却出了这么个事儿。”拖长了调子:“世事难料啊。”

      二人又唏嘘了几句,发觉已无聊处,于是转开话题,斗侃闲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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