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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回
第一百回
季东阳又睡下了,这一觉难得安宁,醒过来后,浑身绵软不假,却也能抬得起手,缓缓坐直了。
俞小樱听得声响,迷迷糊糊睁开眼,帐中的老者正在想办法下床。她忙站起来,腿还发着麻,也拿着将尽的灯盏快步走过去,轻声道:“爷爷,可是饿了?”
浑浊的眼睛看过去,季东阳心中快慰,摇头道:“躺了这么久,着急出去走一走。小樱,叫弟子们来照应就是了,你快去歇着,陪我老头子熬了这么久,又瘦了。”
“不打紧。”俞小樱放下灯盏,打开了里屋的门,唤了守在外间的弟子们入内服侍,自己兑了温水,待季东阳缓步出来,就有水喝。
“我赶着大哥和季宸都去睡了,我爷爷、蔺爷爷瞧着爷爷大好,也都回去休息了。这药是前头送过来了,只等爷爷醒了服下。她俩也回房休息了,爷爷你别操心。”俞小樱扶着他坐下,拿起了药碗,道:“爷爷,忍一忍喝了吧。”
“我又不是小孩子。”季东阳抬着眉毛,颤着手接下来,嗅到了一股子腥臭味,这才明白为何俞小樱会说“忍一忍”,他果然是忍着才喝下去,不曾余下些许残渣,却也干呕不止,半晌才平稳了呼吸。
“爷爷,我陪你坐坐,等他们都起了,我再去睡,不在乎这一点时间。”俞小樱自己也喝了些水,几个弟子问可要拿些饭食,两人都摇了摇头。
“爷爷,季宸那边你宽心,有我在呢。我倒是更担心大哥,他性子沉闷,什么都藏在了心里。”俞小樱毫不避讳,说起了季东阳的身后事。
“小樱,我且问你,你怕不怕死?”季东阳拉了盖在身上的薄毯,目光慈爱,同一个小辈,在黎明之前,聊起了死生大事。
“怕的。”俞小樱未加思索,坦然承认了,又道:“爷爷也晓得,从前我是注定要死的。最初茫然不知其意,待懂了,也有一阵子破罐子破摔,甚至起过自我了断了的心思。待到后来,面对也能面对,总也会怕。我觉得自己活的太短,困在了狭小闺阁,什么都没有见过,是以更怕死。”
“那现在呢?”季东阳心中为她的苦楚难过,也庆幸她能治好旧疾,好生活下去。
“我才多大年岁?当然还是怕的。爷爷呢?”俞小樱将话头交给了季东阳。
“唉,这却难答咯。”老人笑将起来,胡须抖动起来,看向了窗外。天边浮现一抹纯粹的金色,夺走了繁星的耀眼。
“经南楼屹立东南数百年,传至我手,许多分号都难以为继,欠了银号的帐,便是把这祖宅抵进去,也填不来窟窿,是将将分崩离析的最艰难时。我是习武之人,自小的童子功,起码记事以来,半生没睡过浑囵觉。我帮衬着爹娘撑到了还完欠账,又逢经南楼逢大乱。说一句自吹自擂的话,是爷爷我扛住了,稳定楼中根基,靠双手在嘉州、在武林,重新打出了经南楼的名声。”季东阳有些怅惘,激动之余,难免气息不继。
俞小樱插嘴道:“爷爷哪里自吹自擂?分明是谦虚了说的。”
没人不喜欢听这等好话,何况是心里得意的孙媳妇?季东阳也不否认,望着渐渐升起的旭日,笑道:“后来,他们弟兄俩的爹,我儿早逝,儿媳妇也跟着去了,竟是顾不上哭几场。如今想来,若我能及时赶去,或许……唉,往事不可追,不提也罢。好在他俩争气,自打诚毅接手,我才渐渐闲了下来,这绷着的弦,绷了几十年,也就松懈了。”
“你出身书香门第,家中是官宦世家,但老爷子我却觉着,哪里都一样,不过是和人斗罢了。你爷爷豁达知命,我是羡慕不已,只可惜晓得了,时光不等人,只好垂垂等死。若非乔山主妙手,舍了半身内息,我想同你们说些话,我又怎么张得开口?”季东阳心内感激,抬手捉住了俞小樱的手腕,握得不重,却叫俞小樱心下一沉。
“小樱,季宸瞧着潇洒豁达,实则从小内敛敏感,他是为了他哥哥能顺,才放弃相争、远游天下的。他的武功和诚毅素来是伯仲之间,而游历多年见识广博,诚毅则不能及。诚毅待他诚恳、亲厚,绝未起过谋害的心思,否则兄弟阋墙,我怎么对得起早夭的儿子和季宸?”季东阳皱着眉头,将袖口藏着的一枚令牌塞给她,低声道:“待我死后,经南楼有诚毅,我不担忧。却怕季宸多虑,打算彻底离开。你告诉他,游历天下不打紧,但他是我经南楼的人,谁当楼主,这里都是他家!这枚令牌,你替我交给他,他看到就能懂!”
“爷爷,你放心。”俞小樱这才明白过来,不及多想,就收入掌心,道:“大哥不会的,季宸亦不会。他们一世兄弟,绝不会互相存疑,更不会为一己之私,内斗起来!”
“好。”季东阳晓得自己所托,俞小樱定不能负,急促呼吸了半晌,终于去了一件心头大事。
季诚毅、季宸弟兄二人在小院外碰头,进来的时候,正是旭日东升,一日好时。
白驹过隙,时光飞快。季东阳离世的时候,众人正围炉吃锅子。三只红泥火炉火光正盛,三口铜锅汤底不同,涮着各色食材。
季东阳坐在最中间,穿着厚厚的棉衣,尝了有十几样,不住夸着蔺徽言的手艺。他说有些饱了,歇一会儿腾了肚子再吃,小辈们便聊了起来。
扶余山陈飞惠已至,有他帮衬,乔温靖才歇了下来。此时悠闲,陈飞惠将那两人相处的趣事一一讲出,末了笑道:“小满都催着他俩完婚,连芙儿的嫁妆都被备齐了,偏生一个比一个死心眼,非得山主主持呢。”
众人笑将起来,乔温靖更忍俊不禁,道:“也罢,这两年内,定给他俩了去心结。”毕竟当年许诺,她更乐见其成。
蔺徽言端着碗吃了口羔羊肉,被烫了嘴,张着唇哈气。乔温靖自然靠过去,送了温凉的水,也没有责备的话语说出来。
蔺斯原、风巧昀看在眼里,心里最后的那点别扭,也纾解了。为人父母,他二人只盼着女儿能快活悠哉,倒是蔺徽虔,一幅少年老成的模样,哪怕此刻,也是正襟危坐,严守食不言的规矩。
这些日子,是季诚毅、季宸兄弟这些年陪着季东阳最多的时候了。二人按序齿坐在季东阳的右侧,说着话来,季宸一幅不耐烦的模样,想必季诚毅又在叮嘱他什么。
蔺剑寒给蔺徽虔的碗里夹了块煮透的豆腐,叮嘱他慢些吃小心烫,回眸间,老友靠着高椅歪着头,胡须翘了起来,仿佛是睡着了。他晓得就是此刻了,压下了悲恸,拿起酒杯一饮而尽,长出一口气。
余生已短暂,二人相知相识,皆是历历在目。经南楼、剑炉守望这么些年,能成如此好友的,也不多见。蔺剑寒从胸腹中吐出了伤感,纵情豪笑:“来来来,满饮此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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