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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 章
未来梦华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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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 × 35 |芒种 - 螳蜋生
有时候人在梦里也能意识到一场梦就要结束,差不多该醒来了,梦里却会突然出现一个人,仿佛在说还没呢还没到醒来的时候。灵幻新隆梦到自己把名为人生的那张写满条条框框的纸泡在一盆水里,面无表情地看字迹晕开彻底消失,捞起来晾干又变成一张能重新写上什么的白纸。这时候他意识到这场梦差不多该醒了,低头一看却发现有个背着书包的小男孩扯了扯他的袖子。怎么了,想要这个?灵幻忍不住想留在梦境里看后续。只见从他手里接过白纸的小学生转眼就变成了穿着高中生校服的大男孩,眉毛藏在齐刘海下面,但你看得见那双眼睛在温柔地微笑着,一个声音问道,能在这里写上我和师父两个人共同的未来吗?
他该怎么回答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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灵幻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从百叶窗缝渗进来的清晨阳光一下把那个既是梦又不是梦的幻境戳穿了,像流水冲走泡沫,但梦里的人确确实实就在他枕头旁边睡得正香——字面意义上的香,好像在梦里吃到了什么好东西似的嘴角挂着涎水,一边念念有词,吃不下了,之类的。
刚醒来脑子还有点懵,梦境与现实的边界又在此时此刻模糊了。这个是现实吗?影山茂夫为什么在这个四舍五入就是四十岁大叔的自己的枕头旁边呢?哦对。他们都同居满一年了。而刚才那个茂夫双手捧着一张纸对他说着什么的梦,也是如假包换昨晚发生的事加了点小滤镜。只不过昨晚茂夫拿来的纸不是什么普通的纸。纸面上画着粉色的小表格,左上角写着三个大字:
婚姻届。
是结婚登记表啊!
灵幻大叫一声从床上坐起。徒弟在睡梦里嘟哝一声,拉了下被子,翻个身继续睡。跟自己的老年人作息完全不一样。
茂夫昨天才参加完大学同学的聚餐,突兀拿着那张东西一路飞奔回家——字面意义——先是奔然后激动得控制不住能力飞了起来。灵幻打开阳台落地窗放他进来的时候还以为他是喝高了。一问才知道,同一个研讨会的一对师兄师姐在席上宣布了订婚。
“所以师父,我们也不能输啊!”
“你在跟谁比啥?不是说等你好好念完书毕业再说这个事吗?”
“可是、可是……”
灵幻把气喘如牛的徒弟拖到饭桌边按着他坐下。
“即使我们填了的话调味市政厅也还不会受理哦?这点你明白的吧?”
“……嗯,我知道。”
茂夫垂着头。灵幻仿佛看见两只猫耳朵耷拉下来,有点后悔放了狠话。
“……现在还不能受理。说不定过几年就可以了,别这么失望。实在不行还能申请养子缘组呢*,好不?今天这么晚了先刷个牙睡觉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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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下子灵幻才反应过来,昨晚上光顾着照顾徒弟跌宕起伏的心情,居然就随随便便应承茂夫这个一时心血来潮毫无惊喜毫无仪式感的求婚了。他干了这么多年欺诈师,难不成是被下套了
梦中那张纸,梦寐以求的那张纸,正安静地躺在饭桌上。其中半页已经填好了,丈夫的名字影山茂夫,出生年月日,现在的住址和原籍,父母的姓名。梦里那个声音恍然又响起来,能在这里写上我和师父共同的未来吗?
写就写,谁怕谁。从书桌抽屉里拿出一支签字笔和印章,不过一杯咖啡的时间,要把迄今为止的一切,犹豫和决心,浓缩在每个笔划里。终于能把灵幻新隆这个名字并列在影山茂夫旁边了吗?这个共同的家庭住址也用了一年有多了。要成为新的家人,真正的家人,虽然还要一些时间和工夫,还差好几个步骤,见家长,还有戒指什么的,不会让他忘掉的。总之先写着,等可以交的时候再交出去就好。
有些可惜不是今天,明明天气那么好。和风整理过薄云的襟裳,细腻的纹理铺在水蓝色的空中,鸟鸣声婉转越过层叠的绿叶,像祝福乘着羽翼而来。等茂夫醒来,他们会在这风和日丽的早上一起吃好早饭,一起出门,像过去和未来无数个平常的早晨一样。
说起来,为什么偏偏挑了今天来着?
灵幻才发现日历不知不觉翻到六月了。六月新娘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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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师父。”
灵幻聚精会神地填着表,根本没注意到徒弟早就被咖啡的香味叫了起来,悄无声息地靠近他,胳膊一弯轻轻圈住他的脖子。
“别吓唬我啊,龙套。要先来杯咖啡么?”
填表的时候被盯着看,灵幻有些不好意思地停下了笔。
“……谢谢你。”
茂夫把下巴抵在他头顶上,又低头吻了吻他的发旋。
“不就是一杯咖啡吗,客气啥。”
“不是那个……谢谢你,灵幻师父。谢谢你答应我。”
影山茂夫看到了。这就是师父返给他的答案。
一张填好的结婚登记表,躺在他们的小餐桌上。
“……反正填好了还得在抽屉里躺一段时间。虽然迟早是要交的……喂,别哭啊龙套!我才想哭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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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 x 36 |春分 - 樱始开
樱花漫天飘的毕业季,灵幻第四次出席徒弟的毕业典礼。
大学毕业典礼。和前几次比虽然这次的身份微妙的有些不一样,但灵幻还是习惯性地趁茂夫被家人朋友包围时悄悄溜到外围。但也不好离得太远,万一茂夫要找他的时候找不着就不好了,虽说他现在应该顾不上。影山茂夫一手抱着花,一手拿着毕业证书筒,面对同学或者友人的热情恭贺时还有点小腼腆,嘴角都僵硬了咧不开。灵幻看着着急,想过去提醒他稍微放松点自然点,却不知怎的迈不开步子。
真的可以吗?
每次都要想几遍。最早那次是茂夫小学毕业。再到初中。到高中。善良的影山夫妇总邀他来跟茂夫合影,灵幻头两次脸皮还有够厚,但隔个几年之后反而不知道自己该往哪站。现在更是。
最早是关照着茂夫的一位师长,带领着尝试踏入社会的中学生的人生前辈。现在呢?
好像没法装成师父了,离这家人的一份子又还差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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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天过后,他和茂夫会一起搬到新家去。
茂夫半个月前拿到了本地一家家电企业的内定。半是为了给茂夫庆祝,半是早就打算搬到两个人住着更宽敞的地方去,灵幻腾出整个周末带他跑了好几家地产中介,少说也看了有十几套房源。最后相中了一套十层楼两室一厅带阳台和飘窗的高层公寓。离茂夫未来上班的地方也近、离相谈所也不远,虽然没有原来那么方便走着去上班。但难得看到茂夫趴在阳台上吹风时眼睛都在放光,像行驶的汽车里把头伸出车窗的大狗。
以前没住过高层公寓,好新鲜。视野太棒了。师父快看!那边还能看到重建后的调味市文化塔。
这么喜欢的话要不干脆买下来?
欸?徒弟不知道为啥一脸惊讶地看着他。
好歹表现得惊喜一点啊。师父我干了那么多年个体户付个首付还是没问题的。
不是……师父……现在是在着急着想住婚房吗?
婚……!?表都还放在抽屉里,好意思说什么婚房?!
见师父急得红了脸,影山茂夫反倒嘿嘿傻笑起来,伸手拉住他的手指头。
这两三年还是先租房子住吧。我想等再攒些钱,买一套独户的屋子,跟师父一起搬进去。师父不是一直说想养狗吗?
灵幻啊啊嗯嗯,只会傻点头不会说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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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这边,大概快到散场前的环节,到处都在合影。灵幻躲着无处不在的镜头,不想当别人的背景板。大学校园里都是穿着五颜六色和服的女孩和身着西装的男孩,而灵幻的视线始终看向茂夫那圈子,注意看有没有什么要他帮忙的。
“灵幻先生,叫你呢。”
这累不爱的语气,舍影山律其谁。刚才还在哥哥旁边,不知什么时候就跑到他这边来了,旁边还跟着个来瞎凑热闹的铃木将。话说他俩可真够形影不离的。
“怎么了,要我帮忙照相吗?”
“不是……该你去照相了。别让哥哥等太久啊。”
到处都是粉色樱花瓣在飘,衬得影山律的表情也柔和了一点。稍远一些的人群中心,茂夫也看向他这边,挥了挥手里的花。灵幻也抬了一下手,表示我马上过去。
朝那边迈开步子的话,是不是能离成为这家人的一份子稍微近一点点?
该死的花粉症多发的季节。过去之前他还得擦一下眼角和鼻子,整理一下过快的心跳。但后来还是不知道被谁拍了几张鼻头红红的照片,照片里茂夫正伸手帮他撵掉头发上的花瓣,那动作看着就像在偷偷替他擦眼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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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 x 37 |大暑 - 土润溽暑
落地玻璃窗真是好东西,一边把八月的炎炎酷暑隔绝在外,一边把阳台上葱葱郁郁的家庭菜园景色留下来,变成一幅安静而没有温度的静物画。但这静物画也不怎么静好。灵幻一边在空调飕飕的客厅里叠衣服,一边担心他的菜。番茄叶子有点晒蔫了,像被揉成一团的纸一样缩皱起来,露出一颗颗晶红发亮或者半红半绿的椭圆小果实。
他家的小社畜一到大热天就跟番茄叶子一样蔫。再加上昨晚陪客户喝酒大半夜才回来,又吐了半夜才睡着。灵幻叠完了衣服推开卧室门一看,果然,茂夫还因为宿醉头晕在床上来回打滚。
灵幻摇了摇头,把衣服搁进衣柜,再到床边坐下。
“膝枕,要么?”
徒弟从床的另一端滚到他身边来,几乎两眼泪汪汪。灵幻才不会被那眼神骗到。身为社畜过来人,这种时候少不了落井下石继续打击他。
“干不下去了吧?随时辞职也没问题,相谈所的大门永远为你敞开着。”
这个玩笑之前徒弟面试的时候他就没少开过。怎么都玩不厌。
“就师父开的那时薪三百元,不可能存钱买房的……”
“龙套居然会讨价还价了,真的成长了啊。”
“那是,我好歹踏入社会也有一年多了。”
“嗯嗯,真了不起。”
低头在徒弟红扑扑的脸颊上亲一下,给还没发奖金的小社畜一个大奖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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灵幻还记得,他记得那么清楚,初二的茂夫愁眉苦脸地拿着空白的将来志愿表来事务所找他商量。大多小孩子的烦恼都源于满脑子奇思异想,而茂夫是愁了半天也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
身为师父自然是担心的,比想法多过头的那种更令人担心。那时候哪里能想象到,小家伙的成长比阳台上的有机蔬菜快多了,现在的茂夫比许多同龄人都知道自己想要什么,而且总能踏踏实实付诸实践,不靠超能力只靠自己的努力。想要上这个大学,想要念这个专业,想要进这所公司,选择了自己想要的人生伴侣。
最近,他也一直在为了想要的什么拼命加班的样子。
灵幻早就注意到了。难得的周末能两个人赖在一起,正逢高温警告不适合户外活动,有大把的时间可以仔细聊一聊。
果然,他一问。枕在腿上的小脑袋蹭了蹭挪了个位置。茂夫支支吾吾地开口。
“我在攒年假。等天气再凉快一点,想跟师父一起出国旅行。”
“嗯?为什么非得要出国?想旅行的话明天就可以请假一起去北海道。”
“不,要去就去美国,或者荷兰,或者澳大利亚之类的地方,结……结……”
“结?”
“……结婚呀。”
下意识想锤他的小脑瓜子。这小子怎么老是急着要结婚?灵幻想不明白,自己年纪是有点大了但也没到考虑遗产继承或者签病危通知书的地步,而且操心这些是他灵幻新隆才会干的事。他猜想肯定是另有什么隐情,不然茂夫不会在说话的时候红着脸不看他。
开始盘问。灵幻使出必杀技,不说实话就挠痒逼供,几轮折腾下来笑出眼泪的茂夫总算开口,原来是前段时间灵幻老家寄来的一些相亲对象的小册子被徒弟不小心瞅见了,差点没让家里的锅碗瓢盆都飞起来。
“老妈寄来那些没用的东西……我每次都全给退回去了。”灵幻叹气。
“我知道。”徒弟说。
你知道个啥,你真知道还一脸委屈巴巴的?
“事到如今,你还觉得你师父会突然跑掉吗?我就这么没信用么。”
“不是!”这么坚决的否定,他都有点感动了。
“那是什么?”
“就是,我觉得迟早也要去师父家正式登门拜访,在那之前觉得需要一些证明文件比较好……”
这什么脑回路,以为是坐长途巴士先买票再上车?灵幻瞪大了眼,有点想笑却又笑不出来,这个事怎么说确实是他的责任。明明同居之前也去影山家拜访过,却直到现在还没能把他介绍给自己家人。其实也不是没在脑内预演过,但一想到自己都多少年没回家了干嘛特地去找不痛快,那两个人哪有常年打交道的影山家父母那么宽容,最主要还是不愿徒弟受一点委屈。
其实转念一想,自己是不是对太多人和事都过于没信心了?隔阂的本质大多是因为不了解,他现在至少已经足够了解茂夫和自己的决心。
“龙套啊,正常的程序都是先见家长再领证吧。所以要不这样,下个月等天气凉快一点,能请两天假吗?出国之前先出一趟调味市怎么样?”
这回换徒弟瞪大了眼,反应过来之后翻了个身,一把搂住他的腰,拼命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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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 x 38 |夏至 - 菖蒲华
人生每个阶段都有每个阶段的课题。灵幻越是对这种充满主流社会优越感的言论深恶痛绝,越是发现这种话真是该死的准。先不说他这个早就决定脱离社会主流的灵能欺诈师,不对,灵媒师,就说影山茂夫这个曾经为过上平凡生活而兢兢业业的超能力者吧,竟然在这几年间把主流社会的形式主义都一个接一个付诸实践了:从安排见家长、筹备结婚仪式到现在的预约婚前旅行或蜜月旅行,确实都是二十代中段的男青年该完成的人生课题,不管身为师父还是当事人都替他深感欣慰。只不过关于旅行两个人有些小争议,灵幻认为他们毕竟还没签署任何官方文件所以即便举办了仪式这也只能算是婚前旅行,而影山茂夫认为仪式之后的旅行怎么都该算是蜜月旅行了吧。
直到托运完行李、过了离境海关、坐进候机厅里两人还在争个不停。
“你非要这么说的话,当年填完那张表也能算是结婚了,所以现在是三周年纪念旅行。”哪来的欺诈师敢大言不惭地说这种话。此语一出灵幻自己都害怕,徒弟也一脸震惊地盯着他。
“当我没说过……”
“真不愧是师父!是三周年纪念了!以后就这么定了!”
徒弟像发现新大陆一样惊喜地牵着他的手直甩。
影山茂夫这个家伙,根本不是小心翼翼如履薄冰地过什么凡人生活,需要时随时把常识准则逻辑都按自己的意思歪曲掉装成日常的样子,像弯曲一把不锈钢勺那么轻而易举。这世界第一率直踏实又任性都是从谁那儿学的啊?
可不是么。他可是从他小时候就知道了,影山茂夫不轻易下决心,但一旦认定了就没有放弃这一说。他说过要跟师父到国外去领证,就从攒年假攒钱查资料练英语开始,到现在坐上国际航班的机舱。好大一部分都是瞒着灵幻偷偷进行的,为了在仪式上当着全场宾客的面直接问师父要不要今年一起去加州领证,明摆着不给他台阶下。
于是就有了这一切。调味市还是紫阳花开的梅雨季,而他们在一觉醒来下飞机就能看到大洋对岸没有尽头的阳光和蓝透身心的天。
他一生都不会忘记是影山茂夫把那片阳光带到他身边来的。
当然,前提是,他们能平安无事到达。
灵幻不敢说对飞机这种交通工具没有一丝担心,即使是亿份之一的概率。害怕的时候他就习惯性地望向旁边在椅背屏幕上戳来戳去的徒弟。
“师父干嘛一直看着我?飞行时间十二个小时,闭上眼睛睡个觉吧。你昨晚不是激动得没睡着么。”
“龙套不也是吗!念叨着第一次海外旅行就去这么远的地方,激动得像个小学生一样。”
“我、我是在想事情!反正也要去内华达州,要不去一趟51区*,说不定能看到UFO……”
“别,龙套。有个什么万一,CIA或者FBI不会放过你的。”灵幻一脸沉痛地摇头。“说到内华达州,还有另一个事,你得先答应我。”
影山茂夫也好久没见师父这么语重心长的抓着自己的手。
“什么事?”
“进赌场之后不管我说什么都不要用超能力出老千。”
“谁会干啦那种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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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 x 39 |谷雨 - 牡丹华
“还有两周。”
某天晚上临睡前突然听到徒弟的说话声。
“就到第一次相遇时师父的年龄了。”
有一阵子,像打在窗玻璃上的雨滴一样安静。
“啊,真的。”
不知不觉十四年一轮回。
再过两周就到茂夫的二十五岁生日了。他知道茂夫的意思不是要他提前两周开始倒计时,他也只是习惯性地假装太困了外加数学不好外加年纪大了一下没反应过来。这是个糟糕的习惯,越是重要的事,越容易因为过于接近那个连自己都不愿触碰的根源,被他下意识压在层层叠叠的琐屑下面。
关于影山茂夫的一切全都在那里。
“师父说过,那时候我要是没去敲门,就会去开侦探事务所对吧?”
“那时候还没定呢。真要定了现在说不定是调味市的福尔摩斯哦?”
“那我就遇不上师父了。”
“不,龙套肯定也会在某个案发现场被我捡到,成为我的助手华生茂夫,专门负责解决超能力相关的犯罪事件。”
“……诶……华生茂夫是什么鬼。”
“这里要给我接梗,别打岔。”
徒弟翻了个身,视线轻轻越过暗夜,定在他脸上。
“现在也可以,开个侦探事务所,或者师父还有别的想做的事的话。”
“干嘛突然说这个?”
“虽然我觉得相谈所是个特别的地方,对芹泽还有小留学姐和大家来说肯定也都是,但是忽然往回一看,都十四年了,那个招牌那个办公室,里面的书桌沙发和茶几,全都没变,就觉得,师父的人生仿佛停在了那个地方。所以,如果师父有什么别的更想做的事情,尽管放手去做就好。有我在这里。”
“也是……事务所刚开的时候哪里想得到今天啊。”
这样以心传心的温柔,换作是从前的灵幻大概根本招架不住,直接糊弄他说笨蛋想这么多干什么要是我走了你们怎么办那么多为灵的问题困扰的客人该怎么办。但那不是他和茂夫想听的。
“说实话,我是一直没什么特别想做的事,才把事务所开了十五年……不过最近还真有个东西想试一试。”
“是什么?”小家伙的眼睛在黑暗中发亮,像水族馆里的深海浮游动物一样。
“写书。”
“………啊,是像之前的让我代笔的那本书一样的书吗?”
“你这语气也太伤人了,明明是你先问的……”尴尬地清了一下嗓子,“不是那种唬人的东西,是灵异事件纪实类的书,还有关于超能力者的社会适应问题,总之都还在计划中,得跟出版社的人打听一下什么书比较好卖。”
“听起来好难,不愧是师父。”
听茂夫这充满仰慕的语气,仿佛一下回到十多年前。
“等师父准备专心写书的时候,我就辞职来帮忙打理相谈所吧。”
但这种话是十多年前的茂夫绝对说不出来的。
“不,我要一边开着事务所一边写。关掉事务所的话捏他从哪来呢,是吧?”
“师父说的是!”徒弟如醍醐灌顶,恍然大悟。
“好了,快睡觉。明天不是要开早会吗?”
哄徒弟兼丈夫入睡之后灵幻却没法闭眼。十四年以来的印象像窗外的雨一样,一点点飘进心里,润泽着这片随着年岁积累愈发丰裕的精神的土地。那些时间里面都有些什么呢?说平淡也平淡,说不平淡也有那么几回出生入死,但总之全部,全部都是好事情,都是灵幻没想过或者根本不敢想的好事。
和那孩子相遇,和枕边的他结缘,是他这辈子所能想到的最好的事。
所以唯独不可能把相谈所给关掉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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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 x 40 |寒露 - 蟋蟀在户
有些事情,他灵幻新隆到了这把年纪也还是第一次。
他刚过四十岁生日,活了这么多年经历也算是丰富了;他试过坐在事务所里当着其他员工的面被弟子单膝跪地递上戒指;他也试过在美国街头胜利之吻的雕像前面被弟子以同样的姿势亲吻甚至引来围观群众一片欢呼;更夸张的莫过于台风天走在路上突然被人一把横抱起来飞到空中……他以为影山茂夫不可能有什么更让他出乎意料的夸张举动了。
直到今天。
被摁在施术室的床上的灵幻绝望地喊,龙套我真是瞎眼白收你这个徒弟了!虽然外面有个灵和刚好来出勤的副所长和自称秘书,但他们谁都不会来救他的,都被徒弟之前从仙台出差捎回来的荻之月收买了,沆瀣一气。
“师父别乱动啊……”
“痛死了!你的按摩技术还能更烂吗?!你这是灵幻新隆的徒弟该有的水平吗?”
“不是我技术烂,是师父的脊椎太僵硬啦!”
影山茂夫也觉得好累,自己这么多年肌肉简直是白练了,床上趴着的这个人还总不老实。他今天第一次体验到按摩可比除灵要难多了。师父是真的有本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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灵幻四十岁生日快到的时候,徒弟突然如临大敌。给他准备的生日礼物居然是调味市郊区温泉旅馆一泊两日的精密体检。体检报告出来没什么大问题,除了因为前段时间赶着给出版社交稿疯狂码字压迫到了颈椎和腰椎产生的轻微头晕的毛病。要他做做颈椎操什么的没问题,但灵幻坚决拒绝去整骨院按摩,这让他这个从事按摩行业十多年的人把脸面往哪搁。
那让徒弟来总可以吧?影山茂夫流连了几天事务所的书柜,然后自信满满地向他毛遂自荐。平时徒弟也会偶尔给他捶捶背之类的所以大概没问题吧,灵幻为自己居然有两秒这样的想法而后悔不迭。但管他答应不答应,徒弟即使破了对人用超能力的戒也会强行给他按摩的。
他以为,像茂夫这个年龄层的人不该是这样,不该对时间流逝生老病死之类的自然规律如此敏感,不该把更年期问题或者健康食品的词汇挂在嘴边,不该为秋天街道上飘飘零零的黄叶而哀伤,他们年轻人想着年轻人该想的事就好。但为了让徒弟放心一些,灵幻答应了他休息日不再成天一天到晚敲键盘,而是像现在一样两个人一起出来慢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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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 x 41 |大雪 - 熊蛰穴
这天灵之类相谈所所长翘了一天班,在家睡得昼夜颠倒,从燥热的被窝里咳着嗽醒来,爬起床开窗换气,才发现夜晚大雪忽至。不消几刻钟,雪花就给沉睡的城市盖上了一层冰凉又柔和的厚被子。调味市很少下这么大的雪。记忆里的冬天大多是干冷干冷的。在这城市长大的另一个人刚好这段时间不在,不然准会更兴奋。
刚想到他,电话就正好打进来。谁知道是美好的巧合还是被参透了内心。
“龙套么?调味市下雪了哦。”
“真好啊,这边天气特别热。师父有好好吃晚饭吗?”
“你以为我几岁?我就不问你了,肯定刚跟客户应酬完吧,快半夜了才有空来电话。”
茂夫这个月初被派到海外出差,要年末才能回来。大概是以前为了出国领证学的英语在职场上派上了用场。小别胜新欢,灵幻是真心觉得没必要每天通电话,送机的时候都特别强调说不许突然打电话过来,又不是兔子寂寞就会挂掉,但徒弟好像根本没把他的话听进去。
虽然自己放了狠话,但人这种生物一到脆弱的时候还真是容易寂寞,闭上眼睛会幻听到钥匙开门皮鞋踏在地板上的声音,神游的时候会不知不觉想到影山茂夫还小的时候也曾经被自己从大老远的补习合宿的地方叫过来除灵,那次还真是千钧一发啊。总之,为了不让那个上千公里外的家伙好好工作别瞎着急,灵幻已经练好了在感冒时维持平时的嗓音,以为这就万无一失。
“师父刚才一直压着声音说话好奇怪,是不是感冒了?”
怎么都没想到,还没说两句话就被戳穿了。
“没有。我还准备出去玩雪呢。”
“真的吗?我叫律去看看你。”
灵幻被吓得咳嗽了两声,前功尽弃缴械投降。
“别,千万别劳驾他,我错了,我一想象这个点被你叫出来的律同学看我的眼神,内心就顿时拔凉拔凉的。”
“好吧,那我马上过来。师父稍等,我先挂了。”
灵幻还没反应过来话筒里就只剩忙音了,试着回拨过去也没人接。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这小子不是在上千公里之外吗?按理来说他不会瞬移的。
但十分钟后听到有人敲着阳台落地玻璃门的时候,灵幻发现某些超能力者真的是可以为所欲为的。
总之赶紧放刚还在热带地区出差只穿了一件短袖衬衫的徒弟进屋,万一他也感冒就是自己的责任了。影山茂夫黑色的头发上落了一层白色的雪,被他拿毛巾来一把擦掉,没有欣赏的工夫。徒弟一边老老实实地让他擦头发,一边抬起手贴上他的额头。
“师父的手好烫,额头也好烫。”
“是你的手太冷了!只有一点点低烧,刚量了体温三十七点五度。”
“真的吗?再量一次。感冒药也吃了?”
“吃了。行,再量一次。确完认了就赶紧回去,你现在这属于非法入境吧?”
“护照的话我有带着的。”
“那也是非法入境!”
但既然回来了,还是想把他多留一会儿,一起看看调味市这个冬天的初雪。明天太阳出来之前能赶回去就没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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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 x 42 |白露 - 玄鸟去
九月下旬他和茂夫又搬了一趟家。
花了一整天拆箱整理、安装家具、布置好新家之后最美的事儿,莫过于在庭院里纳凉赏月。白天空中铺满了细鳞状的云,夜里当是皓月当空,遍洒银辉。
好几年前说的要搬到独户的房子里的目标,正巧在今年实现了。虽说是除灵时候遇到的凶宅,但难得两个人都很喜欢,有庭院有车位,价格更是让灵幻非常中意,就直接全款买了下来。茂夫入职六年有了一定的积蓄,他的第一本灵异事件纪实的书也意外的卖得不错。
总觉得搬家之后有种人生步入新阶段的感觉。
灵幻可不记得自己在影山茂夫现在这个年纪会在坐在走廊的木制地板上发表这样的感慨。刚好相反,那时候只觉得自己差不多挣扎到头了,被困在方寸之间再也无法前行。
从冰箱取来在超市买好的月见团子,柚子酒和柚子汽水,一罐给徒弟另一罐没酒精的留给自己,他在茂夫身边席地而坐。两人一同抬头看着刚升上半空的满月,草丛里的虫声一会儿喧闹一会儿安静。
茂夫接着说,他在考虑要不要在年底辞职。并不是不喜欢这个工作,入职已经六年,一眼就能看到头的社畜的日常感很好,但也可以随时离开,因为现在有了别的想尝试的事。他想向师父看齐,说要写书,就真的开始写了,同时也没放下相谈所。
“那么,想做的事是什么?”拿了串月见团子递给他。
茂夫接过师父递来的小点心。
“我说是相谈所所长的话,师父会支持我吗?”
“为什么觉得我会不支持?”
灵幻没有直接表态。茂夫看向他的眼神,比起征求意见更像是决心已定。
“因为总觉得会被你说过我没有做生意的天赋之类的。而且师父在这行干了这么久,也遇到过一些不太好的事情……”
灵幻知道他想说记者会的事。因为新书卖得不错的缘故一些陈年旧账芝麻蒜皮都给无聊无良的媒体翻了出来。
“那我问你,为什么想干这行?既不是觉得自己说不定能大赚一笔也不是想火一把,对吧。”
“嗯。以前总觉得要把这个能力彻底藏起来才能过上普通的生活,但这么多年来,在师父这或者别的地方,看到将自己的特长应用自如去帮助别人的人,明白了这么多年来自己得了多少帮助和恩惠,就开始有这么个念头冒出来,想用自己的特长去帮助为超自然的东西所困的人。”
“我觉得挺好的,一开始还担心你说要去珠穆朗玛峰找雪人之类的。”听到他回答的茂夫似乎松了一口气,才开始吃刚从他手里接过的那个团子。
“虽说帮助别人不一定是个好动机,有些人是为了维护自己作为施与者的优越感,更有甚者沉醉于得到别人的赞美和回报。但龙套的话,我希望你是属于‘三十而立’。”
“三十而立?”从师父嘴里又蹦出一个好难的词。
“嗯,中国古代圣贤说的话,‘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五十而知天命’。大概是说,到了三十岁把社会规矩礼仪摸透了,开始确立自己独立的思考方式和价值观。像龙套决定用超能力,觉得这是自己最独特的可以用来助人的力量,就是只属于你的思考模式。这样我也更轻松啦,把事务所的一部分托付给你,可以回去专心写第二本书了。当然不可能完全放手,因为龙套的按摩技术太烂了。”
徒弟一脸若有所思,啜了一小口柚子酒。
“那师父现在的‘四十不惑’,是说四十岁的时候……明白了什么吗?”
灵幻眯起眼睛,也抓起一串团子。白天那些碎鳞般的薄云漾在月光里,像早春湖面上刚开始融化的浮冰。
“谁知道呢。今天的月亮真好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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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9 x 43 |冬至 - 乃东生
你确实看透了很多事。也还有些事情还没太明白。
为相谈所经营方针跟他吵架的时候,你还以为你们即使能熬过七年之痒也没能熬过第九年。你赌气扔下他和书稿和刚搬才一年的新家,买了张火车票出去散心,心血来潮地在选了个听都没听说过的目的地。明明都快到圣诞了。想到他一脸爱理不理的模样时你气的也不是他,而是现在正倒映在车窗上那张顶着肿着的眼眶的家伙。苍老的脸上是什么幼稚的表情。连无名指的戒指也闪着嘲讽的冷光。如果说这是一场酝酿多年定期爆发的小地震,它的震源一定是在地下几千米的最深层的地幔里,靠近你们之间关系的本源的那些裂纹。你从未真正明白,只是从来不让自己追问,为什么那孩子要选择和你在一起,人生打从一开始跟你扯上关系,接下来还把人生里最好的时间也给了你,为什么你和他会允许这种事情发生。为什么他会在十一岁的时候推开那扇门。为什么十四岁那年知晓了你的谎言也不愿离开。为什么即使辞了打工也还总是会在你最危险最需要他的时候出现在你面前。为什么十六岁的时候会下定决心向你告白心意。为什么会等整整三年只为了等你点头应允。为什么他会把你放弃描绘的未来图景画进他自己的未来里。他又为什么会出现在连你自己都没听说过的车站站台上,在寒风里等着你。
所有的惑,都关于他。现在与世界建立的最安稳的联系,也都和他不无关系。没人说过怀抱着疑惑就不可能坚持下去。刚好相反。
你确实以为自己可以自立。你知道所立之处的基石有太多都来自那个人。
但到底有多少,对那个人来说你意味着什么,相谈所又意味着什么,你想得还太简单。
你忽然发现超能力并不一定让你看得比他远。想和谁共度余生这种事对你而言过于理所当然,甚至不相信你们这段关系之间还会有任何不安。你也没有太深入地想过,当那个人会犹豫但最终选择和还是小孩子的你在一起的时候,到底承担了什么。如今你也到了这个年纪,站在和他同样的位置,却没有他当年的一切疑虑和无能,这时候你更加看不清,连小时候的你明白的事情,连恶灵和没有超能力的学姐都明白的事情。爱着以及被爱着都是傲慢的一种,你和他都一样。这几十平方的狭小的办公室里不属于任何人,只不过是个所有可能性相遇交错的十字路口。为什么当年那个人在这里多等了一会儿。为什么那个人即使向你揭穿了自己的谎言也没有逃到任何地方去。为什么那个人会用自己所剩不多的时间来等你长大,在犹豫的最后依然答应你。为什么和他在一起的时候总觉得被祝福着,毕业就职,亲友环绕的婚礼,第一次的海外旅行,置业和转职,立足在世界所迈开的每一步,环视四周所见的美好,太多都跟那个人有关。
至少想把这一切告诉他。能和师父相遇也是最好的事情。现在的所在之处,这个生命所有的丰裕,是因为人生一开始就找到了你,被你找到,然后谁都没有放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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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第九年或者第十八年的年末,也是和你在一个不知名的小城市的山顶教堂门前,在冰凉的风和平安夜的晚钟声中渡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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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 x 44 |寒露 - 鸿雁来
在影山茂夫的印象里,早晨的阳光始终和吐司和咖啡的香气联系在一起。感官醒得早于意识,迷迷糊糊地窝在被子里享受梦境的余温时,他偶尔会听到洗衣机转动的声响,或者刀叉和骨瓷碟清脆的碰撞,或者咖啡机沉闷的鸣叫,然后甘苦的香气像潮水一样漫得满屋子都是。但最后把新的一天带给他的总是那个人的声音,低沉柔和,像一句咒语。
龙套,该起床了。
听了快十年的晨安。这时候拉住他的手,也许师父会好心地弯下身子,顺便给他一个早安吻。
“糟了,龙套的脸上好像也有一点点皱纹了。”
“四十的大叔对三十的大叔说什么呢……师父。”
“起床了,没忘记今天要去干嘛吧。”
“嗯。要去交表……”
他拉着师父也冒出细细皱纹的手贴近自己的脸,在手背上轻轻吻了一下。
“早安,还有生日快乐,灵幻师父。”
从这一年十月份开始,调味市居然可以受理他们这类的结婚申请了。几乎各个熟人见到他们都要告知一遍。两人一开始都觉得没多大必要,十年纪念日都过了才去□□什么的。而且证的话,当年出国旅游的时候也办了,又不是收集各国纪念章。
但既然表十年前已经填好了,就顺手去交了吧。
虽然师父是用这么随意的语气跟他说的,但跟他并肩走在去市政所的时候明显浑身僵硬,一直把文件袋紧搂在胸前。
“师父,别这么紧张,至少别拽着我衣角。牵手好不好?”
“不好。你怎么这么悠哉呢?我们不会是第一对去交的吧?被媒体堵住了怎么办?师父我不想又在生日的时候以这种奇怪的形式出镜啊……”
“据我所知,不是第一对。”
“真的吗!?原来不是啊?有点失望……”
“嗯,毕竟从开始生效都过了一个多星期了。不过师父怎么说也算是本地小有名气的人,万一被狗仔跟踪了不是不可能……”
“啊?!”灵幻拽着他不愿意往前走了。“那咋办?”
“跑呀!”
影山茂夫扬起嘴角,趁机一把扣紧这个在他眼里世界第一可爱的四十四岁大叔的手,拉着他在大街上跑起来。
还是害怕,万一这是一场梦,或者是什么恶趣味的灵给我看到的幻觉怎么办,我多怕一睁开眼发现不过是二十八岁的自己在相谈所打了个瞌睡。十年来和你在一起的每一天把我填得太满了,每天早晨睁开眼睛,每天出门前拉开鞋柜,每天每一次看着你,每一次被你注视着或者拥抱着,每次轻言细语的谈话或者一起放声大笑,都跟人生中第一次一样美好而强烈。接下来的每一天都会是这样吗?这种幸福感能一直持续下去?人生怎么可能过得像做梦一样呢?
为什么不可能呢?
退一万步说,即使真的会有睁开眼睛醒来的那一天,也会追着你到梦境之外去,再为你把这场梦延续下去。
每一次。每一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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FIN.
|But their story is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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