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舒安景荣
隐匿踪迹是白衣不惹尘门下弟子擅长的技能,曾继承师傅衣钵的酉相思自然将之运用到了极致,可惜今日再次遇到了难缠之人。
酉相思没有甩掉身后紧跟的那人,放任对方随自己回到了落脚处,若无旁人的先扒拉开灰烬埋着的余火,添加两根粗木,借着火苗点燃了昏暗的油灯,随意放置在脚边,而后翘脚坐在火堆边,背靠柴堆,仰头打量着站在面前的这个一直甩不掉的人。
“还是请回罢。”
还算客气的回绝并不能打动来者,完美融入昏暗夜色中的少年拱手道:“先生答应过秦王会随行回长安。”
“若鄙人反悔,顼侍郎打算如何?”
少年非一人前来,当油灯燃起昏黄光亮时,酉相思感觉到了屋外那细微的动静,故意此问。
随着时间的流逝,狭小破屋也暖和了起来,自然,少年也发觉头脑开始有些模糊了,他倒是临危不乱的保持着动作,回答道:“下官谨记秦王吩咐,先生是还南王的师傅必以礼相待,先生多虑了。”
酉相思从斗笠轻纱缝隙之间瞧着少年低眉的模样,不由一笑,“能在长安以外的地方见到辅正侍郎顼舒安,谁会不多虑呢?再者,阿霖的处境如何,顼侍郎该比鄙人清楚,如此,鄙人又怎么能不为阿霖多虑呢?”
听到酉相思直言不讳说出的名姓时,本来有些恍惚的顼舒安,忽而清醒了许多,再听到他继续往下的话语,顼舒安下意识看向了地上微微晃动的灯芯。
早些年亦有几面之缘,独今日,顼舒安切身体会到了李承光谈到他的特意嘱托是何用意了。
白衣不惹尘独行于世自有妙法,不善用毒的他们喜使人安然入眠。
突然拂衣而跪,顼舒安直视着眼前看似毫无威胁,实则拿捏一切的酉相思,如实说道,“此行是代秦王迎小殿下回京。”
“小殿下……”酉相思低声重复念着只有在秦王府里能听到的称呼,不由温柔了语气,就连看向顼舒安的眼神都暖了几分。
曾从李承霖口中耳闻过眼前这位未加冠的少年人是何等人物,李承霖极少谈及除却至亲故友之外的人,而顼舒安例外——他本名诒平,舒安是李承霖赐给他的名字,是少有人敢直呼的名字。
没记错的话,顼舒安今年不过十五岁,酉相思也不得不感慨,若非亲眼得见,怎会相信十五岁的孩子是从云卫中职权仅次于还南王和辅正司参李承光的人呢?他一句代秦王出行,又怎知不是代天子出行?毕竟秦城之乱那年,是李承霂亲命十岁的顼诒平辅佐秦王察访秦城之乱事宜,正是如此,李承霖才会对他印象格外深刻。
不过酉相思也对顼舒安印象深刻的原因并非如此。
哪怕小孩子长大了会有变化,酉相思也十分确信曾经在莲罗的落水河畔与他有过一面之缘。
他不仅不姓顼,不是顼可俶的孙子,不是胥傲真的表兄弟,不是大唐的子民,甚至他究竟是不是十五岁都值得怀疑。
然而疑问再多,酉相思也只能选择相信残雾的回答——他与他都是被残雾认可的末议一族的人。
年少时师傅说过他是末议一族的人,他出生成长在这个世界的另一方土地之上。看似是两个不同的世界,实则是相同的土地。不过在他看来,二者的区别是一个恒久不变,一个则历经沧海桑田的变换,成了世人所知的世界。
保留初生之态的不变之地,拥有许多不为人知的秘密,而白衣不惹尘也算是不变之地行走在外的隐秘,看似肆意随心在山野间隐居,实则手握连接两个世界之门的能力。
遗憾的是,就算是身为末议家后人的师傅,也没有在离世之前明白“开门”的能力是什么意思。
当年自诩没人能比自己清楚李承霖的身体状况的酉相思感觉李承霖更需要不老的能力,而他对“门”没兴趣,心虚的他也不愿让师傅看到自己和师弟的混账事,于是便早早将白衣不惹尘之名付授给了第一个徒弟李承霖。
“他还惦记着……呵呵……”自顾自笑着,又自顾自说着,经历一番内心挣扎,酉相思终于说服了自己,毕竟今时今日孰轻孰重还是该明白的,于是他转口说道,“那就有劳顼侍郎了,不过鄙人还有话要告诉秦王,需要顼侍郎代为转达。”
顼舒安此时也明白他一定是不会同回长安了,便不再劝说了,拱手说道:“先生请说。”
“有顼侍郎护送阿霖,鄙人才放得下心。顼侍郎不必忧心阿霖,当阿霖昏睡了便可,顼侍郎只需以时间为重,越快赶赴长安为好,其余之事皆为次要。”酉相思说着抬手向油灯而去,大拇指和食指微微搓动,针挑几下,火苗燃烧旺盛,散发出一股子酸溜溜的刺鼻味道。
从顼舒安的视角看去,酉相思的手直接被高高跳跃的火焰包裹,不过,没有持续多久,火苗不仅恢复如初,还越发小了,灯捻焦黑,一股黑烟朦胧了二人之间,那能令人昏昏欲睡的迷香燃尽了。
“阿霖的身体就如同这破碗残芯,嫉妒不过是在加速燃烧罢了。”话音刚落,酉相思推倒了油灯,屋内更加黑暗了,“还望秦王莫忘誓言,爱恨有度,一味的……”停顿了许久,酉相思叹息一声,还是忍不住多说了几句,“一味的逼迫阿霖,是得不到回应的,秦王知阿霖的脾性,还需要哄着才行。”说完,酉相思又是一阵唉声叹气,最后不由自主的想起过去,只会越想越来气,便下了逐客令,“罢了……走罢……走罢……”
在酉相思逐渐不耐烦的呢喃里,顼舒安双手前伸,垂眸说道:“下官告辞。”
也不知顼舒安离开了多久,火膛中最后一丝火光也燃尽了。
寒冷会让人恢复正常,思考太入神,浑然间打起了瞌睡,醒过来的酉相思重新点燃柴火,活动活动有些僵的四肢,他起身收拾了随身细软,然后开门捧着门口高垒的积雪,扔进了温暖的火中。
“师傅!徒儿往后也没有家了!”李承霖的声音好似在耳边响起。
四年前历经秦城之乱的李承霖曾试图找到秦王府中的神医,可酉相思与李承光有约在前,只得有意回避。着急无措的李承霖第一次腹部绞痛的时候酉相思其实就在暗中相护,听到他痛苦呼喊师傅的哭声那般无助,酉相思很后悔。
后悔学艺不精,没能寻到更好的法子救他。
后悔救了他,却亲手将他推入两难境地。
后悔自己没能像师傅保护自己一样,保护好自己的徒弟。
北野谨言将圣旨的大意告知后,酉相思思绪万千,犹豫许久,眼见融水浇透灰烬,决心似乎透彻了。
尽管天气恶劣异常不适合出行,更不适合远行,但是必须要做点什么,身为李承霖的师傅无法在见了仅剩一口气的徒儿后,还能在此处安心享乐。
该如何救他?该如何保护他?该如何让他少些痛苦?
必须亲自去一趟幽歧之洲!
不过,南方是酉相思不愿去的地方。
南方是少年时拥有过他的地方,南方是自己与他相爱的地方,同样的,南方也是他与父母妻儿幸福美满生活的地方。
发誓今生再也不南下的酉相思还是违背了誓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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飞信抵达长安的时候,正是夜半,而晚朝才刚刚结束。
自昨年夏月开始,随诡谲天象同至而来的是无休无止的朝会,没有确切的开始时间,没有结束的准确时间。
二月一到,京畿的雪便小了,没半个月,哪里还有冬日模样,入春了。
春回大地,自是极好,诸多政事,白日商议,避免拖延。
今年未开科,少了登科宴,竟然能得到安静一天无人打扰的悠闲时间。看着灾后三月三比往年更热闹的春郊,李承光难得一见的睡了一整天。
而另一边比祓禊踏春的游人更加高兴的李承霂在晚宴过后,特意让李承光留了下来。
景荣殿宴饮过后,李承霂借醉意,带着李承光去了芳华门。
偕芳殿外的茜山海棠花开正好,子时已过,赤颜如砂的小花还在微冷的夜里悄然绽放,花香依旧凛冽,伴夜风拂面,仿若使人回到了二十年前的那个夜晚。
李承霂赏过花,眼中噙着泪,抬眼看到才点了灯的大殿,伫立许久,终没有踏上偕芳殿的台阶。
“兄长可曾有过愧意?”
听到李承霂口中久违的称呼,李承光很难保持淡然,上一次听他唤自己兄长还是在孩童时。
李承光别过眼,仰头望向阴暗无光的夜空,没有回答李承霂的问题,“愧意?试问老二可曾有过愧意?”
李承霂闻言,淡淡一笑,“兄长这是在怪我?”
“既然不想霖儿回来,大可放心下旨,又何必——”
“夕儿想见他!”
一说起燕夕儿,李承光变了脸色,“有身孕的人确实不一般,想如何便如何。”
“夕儿怀孕了?!”李承霂猛回首,看到李承光一脸愠色,再次确认道,“此话当真?”
见他言语中没有一句李承霖,李承光压着火,继续说道:“老二不觉得自己对待一母同胞的霖儿太绝情了?”
察觉李承光的异样后,李承霂顿了顿,严肃了表情,“朕不觉得。”
不得不说当听到李承霂冷漠说出的话时,李承光有一瞬间感觉自己认识那么久的李承霂好像变了一个人。
而没有给李承光太多时间去思考,李承霂无心他事,急匆匆的走了——毕竟此时最重要的是燕夕儿怀孕了。
李承光俯身相送的背弯压着座山,有太多事都超出计划,就连他也没有想到李承霖会同意回京。
其实,他和李承霂一样,不愿意李承霖在此时回来。
尤其是今夜宴会上确认燕夕儿有孕后,李承光的心情坏到了极点。
他不在乎李承霖会为了李承霂做出什么疯狂的事,因为他有信心能保护好李承霖。
他在乎的是李承霖的身体,怎么受得了接二连三的刺激,因为他能感受到李承霖的痛楚,能感受到李承霖那快要凋零的生机。
他不愿意又一次看到李承霖为了别的人死在自己面前。
他不允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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