弥迭舞

　　皓月当空，晚风轻拂。
　　湖边的观月亭在夏末的夜晚更显寂静，亭中石桌中央镶嵌着一颗小小的夜明珠，看似淡淡的珠光，居然照亮了整个观月亭。一边的香炉飘散出独特的檀香，青烟缭绕弥漫了周遭。亭栏边凝望湖面很久之人的硕长白色背影在这般夜色下犹如石雕一般一动不动。
　　不知过了多久，通往观月亭的长廊发出轻微的脚步声，脚步由远至近，来人踏入亭间。一袭水蓝色长衫站立于石桌边上，将手中的瓷壶置于石桌之上，抬头望向栏边的白色身影半响道：
　　“怎样，观月亭的夜晚风景还不错吧？”
　　站立很久戚震焱转身看着眼前多年的好友：“的确不错。”眼光留意到石桌上的白色瓷壶。
　　“今夜，怕是你我都无法安然入睡，不如把酒赏月如何？”温和的声线配合微笑着的神情，沈昕寒一派儒雅自若。
　　戚震焱步近石桌，月牙白的长衫随着身形的移动而微微飘动，随即硬朗的俊容出现在亮光下。浓黑的剑眉下是一双清冷深邃的眼，略微紧锁的眉头透露出主人略有焦虑的情绪。挺直的鼻下紧抿着轻薄的双唇。
　　坐下后的戚震焱摊开手心，呈现于掌中的是一枚雕工精致的玉坠。几近透明的玉石上雕刻着一朵栩栩如生的兰花。
　　一旁的沈昕寒相对而坐，从白色瓷壶上取下壶盖，手中一旋，壶盖一分为二，翻转过后俨然成了两个酒杯，随即又将两个空杯斟满。
　　“这枚玉坠你随身带着也有很多年了吧！”
　　“十四年了。”手指摩挲着玉坠的雕纹，戚震焱语气略带一丝惆怅，随后拿起面前的酒杯一饮而尽。
　　沈昕寒替戚震焱斟满，“如果我没记错的话，我们认识至今也有十年了吧。”
　　十年前，刚离家的沈昕寒在一片苍凉黄土偶遇戚震焱，对于当时那张清冷孤傲的面容至今印象深刻。一个少年面对十个拦路抢劫的悍匪竟然没有一丝胆怯的神情。而当十个身形魁梧的大汉手挥各种武器砍向看似瘦弱的少年时，但见少年身形灵活地闪避着各种凶器的袭击，却是一再防守没有回手。
　　原本想出手相助的沈昕寒突然觉得没有必要，但是对眼前这个与自己年龄相仿的少年好奇万分。直到有几名悍匪在争夺中抢走了少年身上仅有的一个包袱后，少年像是被触动了身上某处的机关一般，眼神在一瞬间变得犀利，原来只守不攻的他突然反攻，招式也越发凶狠起来，处处直击对方的要害，在五十招内将所有的强盗打趴在地上苦苦哀鸣。
　　而当少年喘息着将自己的包袱从地上拾起时，身后一个仅在几步之遥倒在地上的悍匪却在趁少年不备之际将手中的大刀向了少年的后脑扔去！而就在此时，在不远处的观察已久的沈昕寒及时打出手中的石子击落了大刀，救了少年一命。
　　十年前的戚震焱年方十八，沈昕寒十七。此后，两位血气方刚的少年在素昧平生却又互相欣赏的情况下成了惺惺相惜的莫逆之交。而后的十年间，两人若是有时间便会找机会聚首，毕竟，一生知己难求。
　　回忆起当年的结交场面，沈昕寒嘴角微扬，拿起酒杯对着戚震焱说：“敬我这一生最钦佩的朋友！”
　　戚震焱望着沈昕寒略带笑意的琥珀色眼眸突然心情缓和起来，举起酒杯：“敬我这一生最难得的知己！”
　　两人相视而笑，一干而尽。
　　“十年前若不是那些抢匪动手抢了戚兄的包袱，任谁也料想不到一个十八岁的少年便有如此高超的武艺和惊人的魄力，当真是让一边的观战的小弟敬仰不已啊！”
　　“十年前仅使一颗小石子便可从远处击落一把大刀的沈兄，也当真是深藏不露，果真是英雄出少年。”
　　沈昕寒微笑垂下眼睛低声笑道：“没想到多年来，我仍是及不上戚兄你嘴上功力。”
　　“哪里，是昕寒你太谦虚了。”
　　两人几句谈笑一扫之间的沉闷，而当戚震焱眼光移向手中的玉坠，口气略沉道：
　　“十年前若不是那群悍匪抢走我的包袱，我也不会出手那么重。”
　　“虽然你事后也没有和我说，当时就想这个包袱里一定有对你来说很重要的东西，就是这枚玉坠吧？”
　　认识戚震焱那么多年来，知道他一直随身携带这这枚玉坠，虽然有过好奇，但是对于它的来历戚震焱从未提过。而今晚戚震焱拿着这枚玉坠陷入沉思，他又有些好奇。
　　“对，当时我的包袱里除了我爹留给我的戚家剑法的剑谱外，还有的就是这枚玉坠，对我来说都是非常重要的。”
　　“你一定很好奇这枚玉坠吧。”戚震焱深吸一口气看向多年好友，缓缓的道来：
　　“十四年前，我爹深负重伤将却仍是坚持将我送往素玉药庄。素玉药庄庄主宋岳山与我爹有着几十年的金兰之谊，试想如能把我托付于宋庄主，他也便能安心。却不想还未到素玉药庄，就被秦淮追赶上逼于悬崖。”
　　“秦淮？鬼魅杀手秦淮？！”
　　沈昕寒拿杯的左手在半空中停顿一下，不敢置信得看着戚震焱。
　　鬼魅杀手秦淮是沈昕寒年少习武时听闻的一个杀手名字。大约在三十多年前武林中出现了一个面带银色铁罩，手段残忍，独来独往的杀手。一身鬼魅般的剑招杀人于无形，从未有人看见过他的真面目。据传只要有人出得起他所开出三倍的价钱，便可以在所规定期限内取之项上人头，并且从未失手过!
　　对于这种杀人如麻的残酷作风让少年沈昕寒为之反感，但那毕竟只是传闻，年轻的他从未见过这个传闻中冷酷的杀手。而今晚居然第一次在好友口中听到，甚至还被其追杀，当真是没有料到。
　　戚震焱眼色一沉：“是的，就是当时武林中传闻的鬼魅杀手——秦淮！”
　　“那后来……”
　　“后来要不是宋庄主及时赶到，我和我爹怕是终会成为秦淮剑下的亡魂。”想起十四年前的命悬一线，戚震炎不免手中一紧。
　　“宋庄主居然从秦淮的手中救下了你们？看来宋庄主的武功深不可测了。”沈昕寒略显出敬佩的口吻。
　　“宋庄主的武功和我爹的确是不上上下，但是在此之前宋庄主已武功尽失！”
　　“啊……那怎会……？！”沈昕寒显然没有想到。
　　“是因为宋庄主曾经救过秦淮一命，秦淮曾答应宋庄主以一命之恩换一个要求，而宋庄主的要求就是要秦淮放过我和我爹。”
　　“没想到秦淮居然还会信守承诺！”
　　以江湖上的传闻来看秦淮杀人如麻的性情，不太会像是个有如此道义的人。
　　“秦淮当时虽然答应不再追杀，但只是给了我们三个月的时间，三个月后如果我和我爹还不出庄，到时候他就不会再手下留情，即便是毁了素玉药庄也会杀了我和我爹。”
　　“三个月的时间，够不够养好戚大侠的伤呢？”
　　“三个月的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如果是一般普通的内伤，以我爹几十年的功力调养半月足已，但是我爹当时不仅深受内伤更是中了七星海棠的毒。”
　　“七星海棠！”沈昕寒眼眸一暗不禁低声惊呼。
　　天下十大剧毒中，鹤顶红、孔雀胆、墨蛛汁、腐肉膏、彩虹菌、碧蚕卵、蝮蛇涎、番木鳖、白薯芽九种，都还不是最厉害的毒物，最可怕的是七星海棠！那是先摧毁人的心脑，再摧毁人身体的毒——至今仍然没有解药！
　　“那时的我还并不知道我爹身中的是如此致命的毒。宋庄主替我爹封住身上各处穴道后将我们救回山庄后，可是为时已晚。因为在带着我逃往素玉药庄的路上我爹一路急赶，加速了血液中毒素的运行，当晚我爹就已双目失明，而宋庄主武功尽失后无法再用内力帮我爹逼出体内的毒素，只能设法用金针控制住我爹体内的毒素蔓延。但是三天后……”说到这里，戚震焱顿了一下，随后轻轻吐出：“七星海棠的毒实在太厉害了。”

　　沈昕寒看着对面叙述着自己身世的戚震焱，觉得有丝淡淡的伤感在空气中蔓延，一时间沉默了。
　　“我还记得我爹临终前始终抓着宋庄主的手说，无论如何要帮我逃过秦淮的追杀，因为我是戚家唯一的血脉，戚家剑法除了我已经再无继承人。宋庄主含泪答应我爹就算是牺牲自己的性命也会护我周全，要我爹放心。”杯中倒映出自己的脸庞，仿佛就像是看到当年父亲临终前和自己离别的情形，戚震焱不禁微红了眼眶，仰头喝下一杯酒，像是要把心中多年的苦楚也一并喝下。
　　这些少年往事尘封在心中十几年了，从未向任何人提过。只有他自己知道，那是他心中永远磨灭不了的伤痕。十几年来，他午夜惊醒时，脑中挥之不去的是爹身负重伤浑身鲜血又中巨毒双眼失明的惨痛样子。
　　“十多年来你一直平安无事，宋庄主终是不负你爹所托，在天之灵也能得以安慰了。”沈昕寒为戚震焱又斟满酒杯。
　　想起在素玉药庄的仅有的一个月，是戚震焱毕生难忘的。宋庄主是除了爹以外他所见过最具学识风度又有英雄气概的前辈。除了医术了得之外，全庄上下更是对他极为尊重。宋夫人是个非常美丽温婉的妇人，对他更是照顾有加。他因轻伤和爹的离世而悲伤难过，几天一来一直高烧不退，几乎每晚都做噩梦。宋夫人整日衣不解带得在床前照顾。每次他糊里糊涂醒来时总是看见她一脸焦急担心地坐在身边帮他擦汗，又在房中亲自煎药，每碗都亲自喂进口，不曾马虎一丝。自小失去娘的他那时就想如果娘还在世一定就和宋夫人一样是个温婉贤淑的女子。而后身体日渐康复，宋庄主夫妇俩每日总是将他带在身边，不离左右。
　　“宋庄主夫妇视我为己出，没有一点嫌弃之意。但是想到秦淮三个月后还是会来寻我，宋庄主夫妇思虑再三还是决定将我送出药庄。而送我出药庄之前，宋庄主将戚家剑谱和这枚玉坠交给了我，嘱咐我时刻带在身上，不能离身。”
　　戚震焱伸手将玉坠呈现在沈昕寒眼前：“宋庄主说，这是千年寒玉雕琢而成。因为宋夫人极爱兰花，故在枚玉坠上雕了兰花。一共两枚，另一枚已给了女儿若灵。”
　　沈昕寒好奇之余伸手接下了玉坠，握于手中片刻后突觉得一股寒气从手心传入体内，精神一怔，心中暗自奇怪，耳边听到戚震焱又说：“这玉坠夏会散凉，冬会发热，带在身上可增强内力，握在手中能醒脑提神，绝非一枚简单的玉石。”
　　沈昕寒这才恍然大悟，将玉坠归还于戚震焱：“果然是件宝贝，宋前辈居然将如此稀有的宝物都赠于你，看来当真是把你当作自己人了。”
　　“是啊，不过当初我也绝不敢收，觉得太过贵重，何况我本与宋庄主夫妇不曾相识。可是宋庄主说，如果当年不是我爹救过宋夫人，今日也就不会有他那么可爱的女儿。这枚玉坠本就要赠与我爹，以表感激之情。这般说词下我便收了这枚玉坠。”
　　沈昕寒突然又像是想起了什么忍不住皱起眉头，“十几年前江湖传闻素玉药庄一夜间全庄上下全部焚毁，无一幸免。那时你又在何处？”
　　戚震焱双眼紧闭，手中紧握玉坠。半响后睁开微红的眼：“那是我离开素玉药庄三个月以后的事。在那之前的两个月宋庄主将我托付于“崔叔”，是当时素玉药庄的总管，也是宋庄主最信任的手下，偷偷将我从庄内的暗道中送出了药庄。但是我们万万没有想到两个月后传来了素玉山庄全庄焚毁的消息。听闻消息后我们极度震惊，但因为宋庄主的托付，崔叔始终没有离开我半步。”
　　戚震焱站起身走到栏边，叹了口气：“我心里明白如果不是我的关系，宋庄主夫妇不会遭遇不测，素玉药庄百年基业不会毁于一旦。那时身边若没有崔叔不要说练武，要死的心都有。但是正因为他的严厉苛刻的教导，才有我今日的成就。我本想认崔叔为义父，怎奈何他总是不允。称我爹与宋庄主是金兰之谊，那我也就是他的少主人，而宋庄主又将我托付于他，除了要护我安危，更是要帮助我重整戚家家业，有的只能是主仆之谊，不可越矩。多年来我敬他是我最信赖的长辈，可我心里早已将他视为非常重要的亲人，也暗暗立誓一定要查出当年素玉药庄焚毁的真相。”戚震焱的手紧紧抓着栏杆，“最重要的是……一定要找到若灵”
　　宋岳山夫妇唯一的女儿——宋若灵，记忆中梳着两条小辫，笑起来很甜，露出两个小小酒窝。那清脆悦耳的童音仿佛又出现在耳畔：“焱哥哥……我带你参观我们的药庄……焱哥哥……你别难过，我唱歌给你听……焱哥哥……”虽然那时比戚震焱小了八岁，之前也从没见过，但是一点都不怕生，时常会拉着他满药庄地跑。
　　沈昕寒走到戚震焱身边：“原来后来又传闻宋若灵没死的消息是真的！？”
　　“事实上，我至今都不知道传闻是不是真的，但是就算有一点点的消息，我都不能放过。”十多年来他虽然忙于重建家业，但是仍在四处打听宋若灵的消息。“我欠宋前辈夫妇的太多了，如若能找到若灵，才能报答当初他们的救命之恩和崔叔多年来的养育栽培之恩。”
　　“恩。但是我认识你那么久以来，也没有见你身边有其他人啊？除了这次随你一起来的两个下属。”
　　“崔叔为了让我练好戚家剑法，陪我隐居了三年。之后便一直奔波于各地，凭着他多年的人脉关系，五年前在北六省助我重整了戚家家业，为了避免引起江湖中人的一些关注，将戚家堡改名为“玉龙堡”。我看崔叔年事已高，多年来如此辛苦，不希望他再那么奔波便托他帮我打理堡内一切事务。”
　　戚震焱看着湖中映出的明月，心中思量。他从未向好友透露过自己的身世，不是他刻意隐瞒，只是也一直未找到合适的时机。十多年来，两人见面的次数其实并不多，每次相聚少则几日，多则也就四五天，而自己也一直身负重任，每时每刻不敢松懈。江湖恩怨岂是不是几句话能说明白的。
　　沈昕寒心中也是思绪万千。十年前见到戚震焱就猜到他一定有着不一般的经历，人生短短几十年，从儿时便经历了至亲的生离死别。那般坚韧清冷的面容下隐藏了多少的心酸和血汗，绝非一般人能承受的。而自己虽也同样从小离家，但是若非靠着殷实富裕的家族，十几年来哪能如此逍遥自在，比起戚震焱当真是自愧不如了。
　　静静的湖面映着一轮皎洁的明月，似乎还有一些蝉虫声隐隐约约的出现。
　　两人陷入各自的思绪，很久，沈昕寒低笑了一声：“今晚才算是我真正认识了你。从今往后，如能有我沈昕寒能帮得到的地方，震焱兄你千万不要客气。”
　　戚震焱侧头看了一眼沈昕寒，片刻转身步至石桌，斟满的两个酒杯。回身一杯递给了沈昕寒：“十年来我并非刻意隐瞒身世，还望昕寒你不要见怪。”
　　“哪里的话，我并无意思窥探好友隐私。当年既已结交金兰，难道还在乎你的背景么？何况英雄莫问出处，先干为敬！”沈昕寒仰头便是一口饮尽。
　　“是我失言，罚酒三杯。”戚震焱连斟了三杯酒。
　　“哈哈，今晚我们定要无醉不归！”
　　月下亭内，夜深凉意更浓，然而把酒畅谈的两人却丝毫不觉寒意。随风浮动的白色长衫交叠旁边浅浅的蓝，一波一澜，一起一伏，融洽得好似一体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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