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墨昭昭

　　天兵将已经彻底石化的沈昭昭推入牢房后便离开了，她呆滞地跌坐在地上，心想，这一次是真的命不久矣了。

　　她想，上辈子她一定是得罪过黎墨，所以他才会几次三番戏弄她。

　　她想，上辈子她一定是个十恶不赦的大坏蛋，不然为何这辈子不过才活了十九年，就已经三次踏入鬼门关了？

　　她又想，这天庭会如何处置她呢？会同他们凡间一样，斩首示众，五马分尸？亦或是像话本里那样，天打雷劈，魂飞魄散？

　　不管是哪样，一定都很疼。

　　沈昭昭打了个冷颤，回过神来。她怕疼，她不想死！

　　她站了起来，发觉四周没有任何阻隔，可以很轻易地望见对面牢房里的情形，走近仔细一瞧，原来是有一面无形的墙。

　　墙面散发着淡淡的光泽，伸手一触，一阵被雷电击中般的刺痛瞬间直达心窝，传遍了全身。她痛得双腿发麻，险些摔落在地。

　　“那是司法神君设下的闭锁阵。”一个声音从左侧的牢房传来，熟悉到令她微微一颤。那声音接着道：“此阵法唯有从外方能解开，莫要随意碰触，不然神形俱灭。”

　　她鼓足勇气，咧出一个灿烂的笑容，转过头去，惊喜道：“湛夫子，好久不见，近来可好？没想能在这儿遇上你。”她熟稔地打着招呼，好似心无芥蒂一般：“你是犯事儿被抓了吗？真巧，我也是。我不小心将那司法神君的石像给炸了。你呢？你犯了什么事儿？”

　　湛泽雨不动声色地待她说完，回道：“私自下凡，滥用仙法。”

　　“仅是这两条吗？难道企图谋害无辜凡人，在你们天庭不算违法犯戒吗？”她依然笑着，只是其中多了一抹切齿的恼意。

　　湛泽雨垂下眼睑，如实答道：“谋害凡人自然是违反天规的，但我在罪孽发生前主动中止并试图阻止，神君念我有赎罪之心，有可原之处，便将此条删去了。”

　　在发生前放弃便可一笔勾销了？那之前造成的伤害呢？也不复存在了吗？她这个受害者都未开口原谅，天庭凭什么替她决定？况且他这副视若无睹的态度，又何来赎罪之心？！

　　她攥紧双手，丹田处似有一股力量在不断集聚，就在这股气焰即将冲破而出之际，湛泽雨突然伏地，跪在了她面前。

　　“加之于你的伤害即便天庭不予追究，在下也罪责难逃。不敢奢求谅解，只望你能告诉在下，如何做方能让你心中好受一些。即便是千刀万剐，在下也绝无怨言。”他额头抵着地，恳切地请求着。

　　自相识以来，湛泽雨永远是孤傲清高，不可一世的，何曾这般低声下气过？

　　怒气被这惊人之举打断了，她逐渐冷静了下来。

　　他匍伏在那里一动也不动，仿佛她不出声，他便会永远这么跪下去。

　　就这样过了许久，她才缓缓开了口：“现在我还无法原谅你，不过眼下有件事你可以帮上忙。”

　　湛泽雨感激万分，重重一磕头：“在下定当竭尽所能，万死不辞。”

　　·

　　天庭虽无昼夜之分，可神仙们与凡人一样，是需要睡觉的。

　　看守天牢的天兵偷懒半倚着墙，睡意朦胧，忽然听到一声惊喊：“大事不好！有一小妖越狱了！”

　　才被晋升派来看守天牢，可不能出岔子。天兵一个激灵，连忙赶去查看。

　　“泽雨上仙，发生了何事？”他问。

　　湛泽雨指向右侧牢房：“那里的小妖不见了，我猜测，大概可能是越狱了。”

　　天兵顺着他指的方向望去，那里空空如也，关在里面的半妖确实不见了踪迹。这闭锁阵只有司法神君和天君能解，就连众上神都无法从内破阵，她是如何逃出去的？

　　“上仙可有看到那小妖是何时，又时如何逃出去的？”

　　“就在方才，她似乎是在那里挖了个一个洞。”湛泽雨指了指最里处。

　　这可是前所未闻、天奇地怪的大事，天牢固若金汤，地面怎会被如此轻易地挖穿了呢？天兵踮起脚尖，伸头朝里探去，却始终看不清湛泽雨指的地方。

　　“仙友莫急。”湛泽雨替他出谋划策道：“那小妖未能逃多远，若顺着洞穴延伸方向应能追得。”

　　“多谢上仙指点！”天兵心急如焚地打开牢门，朝里走去，看到那里完好无缺，不禁发问：“上仙，为何这里没有你所说的洞？”

　　“是吗？怎会这样？”湛泽雨睁大着眼睛，一副不敢相信的样子：“仙友你再瞧仔细些。”

　　·

　　这个湛泽雨真是深藏不露，撒起谎来脸不红心不跳的。罢了，看在他教她掩盖气息和隐身术，又帮她脱了困的份上，就暂且放过他吧。

　　沈昭昭趁着天兵研究地面的空当，顺利溜出了天牢，按湛泽雨告知的方位，成功找到了缴证库。
　　接下来只要找到冰匣，就大功告成了，真是天助她也！

　　她心情好极了，昂首阔步地走入缴证库，这才发觉自己真是大错特错了。她是从天庭偷东西，上天又怎会帮她呢？

　　看着放眼找不着末梢，抬眼望不到尽头，满满当当的库架，沈昭昭目瞪口呆。在暗骂了黎墨一句“混蛋”后，以最快的速度做出了一个决定：她不干了！她现在就要回去！

　　现在有了法力，不靠他也能养活自己了。她想，就在街头卖艺变戏法好了，即便挣不了几个钱，也比死在这不着地的天上强。

　　况且，现在她不是只身一人了。她捂住胸口，感受到元丹就在那里。现在，有涟姨陪着她。

　　***

　　想起方才与湛泽雨的争论，肃慎满面愁容，更是无心睡眠。本以为不靠谱的扶辰总算是收了个靠谱的弟子，未料对方执念竟如此之深。

　　他起身下榻，披上大氅，将全身紧紧裹住。屋内燎炉中的金乌之焰熊熊燃烧着，而他依旧觉得寒彻透骨。

　　自她离开后，这里又变回了原来的样子。

　　突然，书桌旁的抽屉内传来一阵声响。他拉开抽屉，里面是一个散发着寒气的透明匣子，匣内有一片金色羽毛不停闪烁着。那羽毛看似平薄，实则坚硬有力，它不断冲撞着匣子，想要破匣而出。

　　金乌翮已沉寂了五百年，今日复苏，可是她回来了？已经五百年了，她也是时候回来了。

　　他迟疑着打开匣子，金乌翮便如同离弓之矢顺势飞了出去。

　　·

　　沈昭昭拿定了主意，斗志昂扬地走出了缴证库。就在她雄赳赳气昂昂原路返回时，一道金光划过，然后一个急刹折了回来，停在了她面前。

　　定睛一看，是一根金色的羽毛，是一根很眼熟的羽毛。

　　那羽毛绕着她转起了圈来，很欢喜地同她打着招呼。她也不懂自己为何竟能读出一根羽毛的情绪，并被它感染，跟着笑了起来。

　　在转了好几圈后，它落在她肩上，用柔软的羽片亲昵地蹭着她的脸颊，她被痒得咯咯直笑。

　　听前方传来笑声，肃慎停下了脚步。他认得，这是昭熠的声音，只是从前的她未曾这般爽朗地笑过，至少从未在他面前这般笑过。

　　似是发现了他，笑声戛然而止。他感觉到对方的气息在慌乱了一阵后，犹豫着向他逐步靠来。

　　“这羽毛是你的吗？”她问。

　　问题刚一出口，那羽毛便飞到她面前，拼命晃动着羽片，像是在摇头。

　　“不是。”肃慎道：“这金乌翮归属于昭熠上神。”

　　昭熠上神？为何这个名字也似曾耳闻？沈昭昭恍然大悟，昭熠、金羽，是那个梦！那个诅咒她的梦！原来梦中的一切都是真的！

　　他该不会就是梦中的那名男子吧？她瞅着眼前的仙官，试图瞧出个端倪，可他双目紧闭，无从得知这眼睑下的眸子是否与她梦中的一样。

　　此时的肃慎未能注意到她探寻的目光，他正惊讶于从她身上传来的妖气。

　　这妖气源于她的丹田，是鲤鱼精的元丹。他心中一沉，为何这元丹会混有煞气？

　　“你……”她踟蹰着开口道：“认得昭熠上神？”见对方没有反应，只好硬着头皮继续追问：“你同昭熠上神是否有仇？”

　　对方依旧默不作声，神色却越来越凝重了。

　　她打起了退堂鼓，但转念一想，这个梦困扰她这么多年，今天或许是唯一能得到解答的机会了。

　　“可否请你说一句话？”她厚着脸皮提出了最后的请求：“就说‘永生永世皆被至爱所弃’，就这么一句就好。”

　　那仙官依旧沉默着，就在她以为无望时，终于得到了回应。

　　“我认识昭熠上神，”他逐一答道，“我与她无冤无仇，所以，最后那句话，也就没有说的必要了。”

　　原来不是他，她有些失望。

　　对方接着道：“我已如实回答了你的疑问，礼尚往来，我也有些问题希望姑娘能够解答。”

　　礼尚往来，很公平。她点点头：“可以，你问吧。”

　　“姑娘为何会出现在司法殿？”

　　对面的仙官庄严肃穆，似有一股力量威慑着她。这哪儿是解惑，简直就是审讯。

　　“我一直好奇天庭长什么样子，所以就……”说来也奇怪，他明明闭着眼睛，她却感受到了凝视，那视线似是已洞察了一切，就等她如实招来。“我是来偷东西的。”真话就这么不知不觉地溜了出来。

　　见对方眉心一皱，这才想起亡羊补牢：“不过你放心，没有成功，而且我已经放弃了……”她越说越心虚，越说越小声，最后索性认起了错：“我错了，绝对没有下次了。”

　　听她知错了，他的神情这才放松了下来。

　　“你是来偷什么的？是谁让你来的？”他问。

　　“我是来偷冰匣的。是……是我的准师父让我来的。”她刻意隐去了黎墨的名字。

　　“你体内的鲤鱼精元丹从何而来？也是你的准师父吗？”

　　她一时大意，竟忘记掩盖气息了。事到如今，只好认了：“是。”

　　“你的准师父是否与鬼煞魔罗相识？”

　　她只字未提黎墨，他是如何联系上的？她支支吾吾道：“好像……认识……吧？”

　　肃慎并未继续深究，因为此时他已有了答案。

　　他将已知的信息汇总起来，有条不紊梳理道：“姑娘试图窃取的冰匣是用来存放金乌翮的，金乌翮乃上神昭熠之物。金乌翮认主，而姑娘又拥有昭熠上神的部分记忆，由此可见，姑娘你便是她的转世。”

　　沈昭昭有些跟不上他的速度：“转、转世？！”

　　“金乌翮乃金乌翼羽所化，姑娘体内则流淌着的金乌之芒，你们二者皆具有鬼煞魔罗最惧怕的金乌之力，合二为一便可将其诛灭。”

　　“诛、灭？！”

　　“他盗取金乌翮，是担心天庭用他来对付他。在姑娘元丹内混入煞气，为的是让你入魔。”

　　“入、入魔？！”

　　一番推论让沈昭昭瞠目结舌，若不是被分析的对象是自己，她真想夸他一句英明神武、明察秋毫。

　　“综上所述，”他得出了最终的结论，“你的那位准师父居心叵测。”

　　***

　　一位鹤发松姿的老者大步流星地向紫徽殿走去，迎面遇到的天兵无不毕恭毕敬地向他行礼请安：“星枢天尊。”

　　而那老者置若罔闻，傲睨自若的姿态与德高望重的地位实难相配。未等通报，他便径直闯入了正殿。

　　偌大的正殿空空荡荡，唯有中央置有一白玉案，案后侧卧着一位比女子还娇丽的绝色美男。

　　绛紫色的长袍松松垮垮地挂在他身上，没有扎起的乌黑长发随意披散着，他一只手支着头，正在打瞌睡。

　　殿内沉香悠绵，有平心静气之效，可星枢天尊显然并不喜欢这个味道，被熏得直皱眉。见到紫袍美男，他也未放低姿态，随随便便地叫了声：“天君。”

　　天君帛棠凤眸微睁，睡眼惺忪道：“是天尊啊，有什么事吗？”

　　“我是来问天君讨要去瑕复瑜膏的。”星枢天尊说得理直气壮，全然看不出是有事相求的样子。

　　“天尊要这去瑕复瑜膏作甚？可是受伤留疤了？”

　　“没错。前阵子大名鼎鼎的鬼煞魔罗来我司命阁打探昭熠的下落，我就同他打了起来。万没想到这鬼煞魔罗法力高强，魔功盖天，其毁天灭地之势比五百年前还要厉害！”星枢天尊说得是眉飞色舞，越说越起劲：“我这老匹夫不是他的对手，被他揍得头顶开花、屁滚尿流，慌不择路、落荒而逃。那怂样简直是落花流水三千尺，星落乌啼霜满天……”

　　帛棠听不下去打断了他，一语概括道：“所以你被他打伤，留疤了？”

　　“没错。”

　　帛棠勾起嘴角，玩味道：“天尊曾代表天庭征战无数，没想如今退居司命阁，反倒爱起美来了。”

　　星枢天尊一时语塞，思忖了片刻，胡卢道：“毕竟老来俏，十年少嘛！”

　　帛棠“噗嗤”一声笑了起来：“今日的天尊真是让我大开眼界啊！”他打了个响指，一名天兵将一琉璃盒子交与了对方。

　　星枢天尊拿过盒子，二话不说便转身离开了。

　　待他走远，帛棠侧头看向身后，揶揄道：“天尊，委屈你了。”

　　只见另一位星枢天尊现了身，虽与方才那位长得一模一样，却要慈眉善目，稳重得多。

　　“老朽那日明明有问必答，相当配合，他如此对待老朽，真是恩将仇报。”他扶着额，痛心疾首地说道。

　　“为了弥补天尊，我们再来一局如何？”帛棠扬手，半空中浮现出一副巨大的棋盘。

　　星枢天尊掐指算了算，提醒道：“四诚期限将至，天君还有闲情雅致与老朽下棋？”

　　“天尊放心，一盘棋的时间还是有的。”

　　“天君可是已有了眉目？”

　　“天尊不觉得黎墨现身的时机很是微妙吗？恰巧赶上了昭熠最后一世，又恰巧赶在了四诚期限前。如此恰好，实乃天意也。”

　　“前者还好说，后者牵强了些。”星枢天尊不留情面地说：“天君偷懒也就罢了，因此牵连昭熠上神，真不知是福是祸。”

　　帛棠没有接话，抬手正预备落子，却被抢先了一步。

　　“天君能偷懒，老朽自然要相应耍个滑。”星枢天尊捋捋胡子，一副老谋深算的样子：“方才老朽这般忍辱负重，这盘棋天君若不让个五子，实属说不过去呐。”

　　帛棠付之一笑，大方伸手一让：“就依天尊的。”

　　就在他们一来一往对弈着的时候，那位举止轻佻的星枢天尊春风得意地走出了紫徽殿。他掂了掂手中的琉璃盒，随即将其收入袖中，双手背后，风风火火地朝司法殿赶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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