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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静安太妃
那本折子我一直放在自己那里,想发下去却又还想思量。本遇到这样的折子,我定然是会召见上官先生的,可是,一股莫名的力量让我不要他的帮助。
本今年三月三女儿节的时候我就可以行及笄礼,可因是帝王,不可与常人混淆,故推迟至五月初四万寿节。离及笄礼本就只剩半月,掌礼司出奇地忙碌,但我却不想及笄礼之后接踵而至的一件事。那就是大唐历代女皇必须经历也是最不成礼的一件事,大婚。虽大唐开明,女皇执政,但还没有到男尊女卑的地步,所以女皇之夫为亲王,只有一人。
虽然亲王不可三妻四妾,但□□宫闱的事情时有发生,比如人称“倾国女主”的端雯女皇之夫东方榕。我大唐在我之前,则天皇帝之后一共三位女皇,除去端雯女皇和夫君,其他两对无一例外都是琴瑟美满,伉俪和谐。
眼下我也到了大婚的年纪,那本折子是左丞相魏德明所上,魏德明系三朝老臣,平日里我也敬他几分。而魏德明说的也无错,不过只是他是第一个提出的而已。
前面三位女皇,都是自己选夫,夫君人选要么就是其皇父所定的驸马,要么就是十五岁及笄礼之后自己选定的朝中大臣或朝中大臣之子。在武德年间,我一直以为父皇为我中意的人选是上官先生,可是父皇崩逝之后上官先生渐渐取代了父皇在我心目中的位置,就如同一个父亲一般,所以此人可以不纳入考虑范围。
但是,众臣子心中的人选又是谁呢?
昆仑池上小艇荡漾,一叶扁舟之上就只我一人。近来困扰之事颇多,着了寻常的宫装,准备在宫中寻个亲近之处。
过了早晨,湖面渐渐炎热,阳光洒在炽热的湖面上,我用手一撩,觉得水是温热的。扯了扯衣襟,突然又觉得失态,连忙望了望两边,才猛然想起现在这里只有我一人。我迅速划了浆,想靠岸去。
无奈从前也不是划船的,故能到岸就已然不错,别提把握方向之事了。靠岸之处遍是沼泽,却也不深,提了裙裾垫着脚走过去,却也沾了鞋子,到水里甩了甩,似好一些。扯了芦苇叶拭了拭鞋,向宫墙处走去。
走近那宫墙,却听到隐隐约约的念佛声,伴随阵阵檀香,使我犹然进入一种清净的境界。仿佛方才的燥热都未曾存在,凉风习习。我在陈旧的宫门旁向里一望,一座小楼跃入眼界,古旧却极致风韵。轻轻的佛音,淡淡的香味。抬头看那匾额时候,我却愣住了:清心斋。那是先帝御笔!
父亲的字迹刚劲有力,墨丝分明,颇有隋人之风。我是不会看错的。
观自在菩萨
行僧般若罗蜜多时
照见五蕴皆空
度一切苦厄舍利子
色不异空空不异色
色即是空空即是色
受想行识亦复如是
舍利子是诸法空相
不生不灭
不垢不净
不增不减
听着那佛音,我觉得好奇。那宫门连个门槛都没有,我观察那匾额的时候已经无意步入。满园的香樟,我最爱的香樟。失神间,踩了地上未扫的落叶,惹风尘,还出了声。此时的声音在如此静谧的环境内尤其突兀。
步出一个约莫三十左右的夫人,着藏青色的宫装,应是姑姑级别的女官。我微微地朝她笑,她愣愣,跑了回去。想来这不是正主儿,少瞬,她又复出,期间未曾与我讲一句话,我不禁好奇起这清心斋的主人来。究竟是谁?!
她向我走来,我却没有要走的意思。她轻轻地一福身:“缘人,主人有请。”我也没有觉得有何危险,望着父皇的那几个字,我就觉得倍加亲切。
那是一座小小的佛堂,入内的时候,一个风韵之年的妇人正跪在佛前。我上去朝佛像轻轻地一拜,也朝那夫人行了一个平礼。她一袭蓝袍,上面绣着暗金的团龙纹。
那夫人看到我却没有诧异,只是微微一笑,起身来也行了一个平礼:“姑娘安好。”我勾起嘴唇。
她绕过一架大屏风,引我去那屋内。未曾想到这宫内还有这样的地方。看到这些古朴的陈设,我出奇地安静。
墙上挂着青玉挂屏,镂空的红木雕饰掩映着富庶繁华的宫廷一处。身侧倚着的炕桌上摆着别致的象牙雕花梳妆匣,里面的南珠泛着温润的光泽。
那夫人坐到炕桌上,执起一把鸟羽团扇,白底蓝纹。中间用白蓝两色的明珠拼出两个字:大吉。前面几年的宫廷生活,已经看惯了繁华奢侈。但是眼前这间屋子,却是其中的翘楚。屋子的一侧摆着通顶的楠木多宝格。
乍一看能摆两百件器物,我不禁暗暗吃惊,如此规格的多宝格,上面居然纹饰兰草,而不是龙凤。看过里面一件件器物,也有熟悉的:芙蓉石炉,泛出艳丽的粉红色,温润而祥和的颜色,当初这是惠夫人最爱的器物,却也是从我父皇宫里面送出去的,它价值连城,在整个宫城这样的陈色也找不出第二只。
其中一件,更加让我吃惊地险些叫出来,那是原来放置在父皇房内的金嵌珠宝装饰青金石像插,听说是从长安带来的,这样的旧唐宫器物已经是鲜少看到了。
其他便都是御用规格的器物,整个六开多宝格气势恢弘,呈现在眼前的都是一派富丽堂皇的景象。想来这个夫人是有一些来头的。
扭头看另外一面的墙上,却惊现一片红底黑字的福字,同样的,那都是父皇的手笔。宫廷之中每到春节,皇帝注满屠苏酒之后就开始挥笔开书,写下福字。赏赐给后宫各人还有钟爱的臣子,达官贵人、后宫人等都以能够得到如此的赏赐而倍感荣耀。
而,这位夫人居然收藏了这么多。
“不知你是哪位郡主。”那夫人淡淡地问一句,脸上却带着笑意。我才记起来,自己今日着的宫装也不平常,我这样的年龄,最有可能的就是郡主了。
这夫人猜的也无错,只是我到现在还记不得这位夫人到底是谁。我甜甜一笑,说:“小女是惠夫人家的小侄女,陛下封的上阳郡主。”我嘴上却这么说着,想着惠夫人家的确是有个小侄女,改天让她入宫来封了郡主就是了。
那夫人手上两只翠镯碧绿明艳,无暇温润,质地纯美,是为极品。脚上却穿了双厚底女鞋,我确实好奇为何不是宫鞋。那女鞋与袍子遥相呼应,据为青色。不过,那鞋子顶上,却翘着一只色彩鲜明的凤头!
“我已经多年不问外事,如今小女孩们都长大啦,我也不认识了。”奇怪,她头上却盘成大髻,仅仅用一根纹理厚实而不失典雅的木簪固定。
我装出天真的样子,笑:“若荣也不知道夫人你是谁啊。”我似是不经意,将化名说出。
“你叫若荣么?”她淡然。我点头称是。“看你和当今陛下应该差不多年龄吧。”她说,身后扶了扶头上的木簪。那一刹那我仿佛看到了一副极致幻化的景象:一个宫装女子,一身迤逦而下的金凤同袍,风姿绰约地扶了扶头上点翠凤簪,那凤嘴含着的珠子在她身体的摇曳间微微晃动。
我一定见过这个夫人,但是一时之间却想不起来她到底是谁。一个猜测缓缓升起在我心头,难道她是……
清心斋!清心斋!
“愿君清心全我心,我欲清心问古心。”
我想到了,这幅对联,挂在从前父皇的书房里,那间书房本该由我入主,可是在登基之初就应上官先生的话,将其封了。
我知道了,她是先帝废后,静庶人,后改封安贵妃,恢复皇后享用。如此的器用,也只有皇后能够勉强受得起,况且父亲改封她为安贵妃的时候是充满了愧疚,这等愧疚是在我母亲已经做了皇后之后才开始的,父亲无以为报,只恨不得把所有的奢侈品都赏赐给安贵妃。
她笑着:“我?你就叫我静安吧。”我垂眸:“静安贵太妃安好。”
她一愣,似是不太相信:“你知道我?”我没有说话,她缓缓看向窗外,道:“定然是你姑姑告诉你的吧。惠夫人是个好人。”当初,皇后官氏,在宫中仗着父亲位居权臣,霸权后宫。后来被人密告谋害皇嗣,虽然她骄纵又喜欺压宫人,但是绝对不可能做这种事。事实上那个孩子是在我已经出生之后才出生的,后来死在襁褓中。不知道为什么,父皇明明知道皇后是被冤枉的,还是废了皇后,官氏几乎被灭了仕途,罢官的罢官,流放的流放……
父亲在皇后被废一个月之后就改立我母亲荣贵妃为皇后,以示对废皇后静庶人的厌恶。母亲死后,父亲不知道查到了当年的什么旧事,一下子把静庶人从冷宫接出来,本来想让她入住后宫,可是静庶人只接受安贵妃的封号和皇后的待遇,却不肯入住。父亲建了与世隔绝的清心斋供她居住,直到父皇去世,她也没有出来守灵。
后来我登基,几乎没有人再能记得她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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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念心清净
莲花处处开
一花一净土
一土一如来
——齐豫《莲花处处开》
我看了看这个身处雍容的夫人,一丝看不懂的感情升起。
她坐姿端正,虽然规规矩矩,但举手投足之间却透出不甘凡尘的仪态。这富贵逼人的阁内,却找不到一丝张扬的气息。我不禁有些失神。不是外界盛传,她……是个骄纵喜奢的人么?这喜奢却是是做到了,可是这骄纵,却让人捉摸不透。
煽动鼻翼,闻到那幽幽的檀香。我似乎是有一些明了,难道是多年修佛,让她泯灭了本性吗?或者说,父亲的愧疚也是另有原因的。
“姨娘!姨娘!……”阁外突然传来高昂的男声。我刹那间有些失神,许久没有听到过如此的声音。我身边也有男子,不过大多是宿儒,如上官先生。可是这声音……带着劲道,带着斗气。
那引我入内称我为“缘人”的宫女又上去挑帘,动作如此娴熟。这也不见怪,宫规渐驰,男女之防也不盛行,若在宫中有职的男子入此等地方还是轻而易举的。
入内的是一个英挺的男子,眉宇间透着武人独有的稳重。他见到有我,也有些惊讶。我起身行了女子对男子的礼节,他一笑,对我拱了拱手算是回礼。我抬眸的一刹那,对上他美丽的重瞳。
此人,不凡。
他带着笑意的眼神,似乎可以蛊惑世界……他转身向那安太妃行了礼,道:“姨娘,今日有客人?”
安太妃笑了笑,指着我说:“是位郡主。”他愣愣,连忙行了礼。仿佛方才我的他礼受的是理所当然,如果……我不是“郡主”的话。
我笑笑说:“不用”在他躬身的时候,顺便把甩在脑后的发辫顺到了身前,发梢上系着漂亮的铃铛,铃铛上纹饰着桃花。我笑着低下头,受了他的礼,刘海挡住了我的眼前,我顺手撩了撩。
那太妃与我说了几句,我道:“太妃您这里可是个清净的桃园之所呢。”
她淡淡地笑着,顺手拔起桌上的铜针,捻手拨弄了几下香炉中的檀香末,烟灰的颜色被撩拨,激起细微的尘埃。“已然是静惯了吧,三年了,你是我们三人之外的第一个访客。”我却没有追问,三年之前的那个访客是谁。
事实上,这几年我都改了性子,变得高高在上起来。现下我还在不住地提醒自己:你是郡主,不是皇帝。那话说在心里,可憋得我难受!
暗自顺了口气,看着方才入内的那个男子放在桌子上的果子。那苹果虽然不如那日的樱桃般处处美艳无暇,却也是极为入眼的。这样的日里还能吃到苹果,实属难得。
太妃见我看着那苹果,以为我是爱的。笑着说给我。一只站在旁边的那个男子突然开口道:“柏琴姑姑,你去削了皮罢。”我笑得甜蜜,从桌子上拿过那个太妃推过来的苹果。径直走到阁内角落备用的金盆旁,洗了洗,就拿出来吃。
咬了一口说:“太妃恕我无状吧。”我呵呵地笑着,对他们说苹果削了皮就误了好处。依稀记得那是当初父皇对我说的。“是呀,苹果乃百果之王,若削了皮确也损失了药用处的。”那太妃笑着示意被成为“柏琴姑姑”的女子去那金盆旁为自己洗苹果。
安太妃安然食用苹果。那男子说了句:“姨娘,我还有职未当班,我先去了。”太妃笑了笑:“岸青,你去吧。”付岸青行过礼,就匆匆出去了。
望着他那一身侍卫打扮,我暗自勾了勾嘴唇。
太妃说:“小郡主,看来我与你,极是投缘的,往后若来宫里,来走动走动也是无妨的。”她看着我喜形于色的面孔,微微笑:“就当……是给我老太解解闷吧。”
那柏琴姑姑伏在安太妃耳边说了句什么,安太妃朝我一笑,道:“现下时间还早,不如……若荣你与我一齐抄佛经吧。”
我连忙摆手:“若荣的字迹可不公正,从前爹爹让女孩子家不要多学的……如此,岂不玷污了那清净之物?”我笑着,心中却暗想这是否是试探。
若我把我的御笔留给了安太妃,后果可想而知:“郡主”的谎言拥有一天会被攻破的。太妃也只笑笑,想来她并不是喜欢强人所难的。
柏琴姑姑铺了册子,太妃抄了一段《般若波罗蜜多心经》。我在旁轻轻念着经文。
时间迅速过去。
待到太妃抄毕四卷,也已过了一个时辰。太妃的字迹极为工整,我念着那经文,期间也喝了几次水。
那被唤作岸青的男子又急急忙忙推门而入,他的头上甚至都显出了汗水。我笑,定然他是知道了些什么。入内的时候,他跪倒在我身前,道:“陛下,您是陛下么。”我看了他一眼,不说话。太妃眯了眯眼睛,瞟了我一眼。
我微微一笑:“付侍卫,你起来吧。”见我不否认,他却跪着不起。又急急说了下去,隐隐露出担心之意:“陛下,上官先生正在寻您呢,若您在不回去,整个太极殿都要乱了。”他好看的眼睛在着急间,更加地灵动。
我轻轻地瞟了一眼他头上渗出的汗水。那太妃也不说话,有静观之意。我道:“付侍卫,你已经禀报了上官吗?”他一个劲地磕了几个头,又抬头看我:“回陛下,还没有。微臣还不敢确定,只是请陛下速速回宫。”
我叹了口气,道:“你去对上官先生说吧,朕在哪儿不重要,半个时辰定归。也不必透露安太妃……”摘了发梢上的一个铃铛,放在付岸青高举的手中。付岸青迅速地跑出了斋。我说【朕】字的时候微微抬眸看了一眼安太妃,她似乎并不惊讶。
音尽。
安太妃端起桌子上的差喝了一口,捻着手中的佛珠:“你可知道,我为何如此相信你。”柏琴姑姑递上一杯热茶,我放在手边没有动,道:“太妃娘娘应该早有所知觉,珑儿……甘拜下风。”她轻轻地笑,目光不经意划过我的面孔:“若荣若荣,可是……若嵘安么。”
我笑着不说话。安太妃享着皇后享用,又是长辈,自然不必对我敬礼。我俩不过是……平平而已。“难道……太妃就凭这么一点吗?”
她叹了一口气,道:“那也不是。我只因为你的【名字】而感到有少许触动尔尔。真正让我怀疑的,而是你自身的气态,陛下。一个小小的郡主是不会如此懂得察颜观色、暗想调停的。”
安太妃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又道:“况且……你的眉目,像极了他。”我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脸颊,她说的“他”,定然是我父皇。想来,安太妃也曾经……我安静地示意她继续说下去。
她端起茶杯润了润喉,却也迅速地瞟了眼茶杯,我知道她不过是在酝酿而已。“况且,陛下的御笔,我还是认得的。可是你陛下你……并不肯给我。”吓!原来她是凭借这个,看来我的直觉并无错误。当初若我给了她我的字迹,她会当场戳穿我吗?
“不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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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独自走在回去的宫路上,要知道这可要绕过半个昆仑池。不一会即除了汗水,我手里紧紧地捏着安太妃给我的心经。回想起她那句:“此物给年轻人读读的确是好的。”我垂首看了一眼,迎上远处的一行人。
为首的是小鱼,她后面跟着一群宫人。她看到我,连话都不会说了。我理了理衣衫,到她前面转了一圈:“小鱼,你看……”,可又不小心踩了她的裙摆,摇摇晃晃差点跌倒。
我本以为她会笑开,没想到她吸着鼻子跪了下去,顿时她身后的宫女太监也跪成了一片。我愣愣地跪下去扶她,她却扭捏着不起,还带了哭腔说:“陛下……太极殿都乱了。”我才走开两个时辰而已。若以前……我与哥哥趁父皇不注意,出宫去也是不怎么会被人发现的。
我忙叫他们起来,也顾不得身上这件引我骄傲的衣服。向太极殿走去,又问小鱼:“上官先生呢?”小鱼提着裙摆和我一起快步向前,边走边说:“上官先生出宫去了。”
我点了点头,道:“我不是与你们说了去泛舟吗?”她凝滞了神色,刹那间又转好道:“这么些时候,您的船在昆仑池上面又没有,那头已经找过了,我方才才想到对岸去找呢。”我想,他们如果过岸来找,找到清心斋,或许安太妃以后就不得安宁了,还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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