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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鬼
与灵隐寺隔条清溪，有个小山包，正值盛夏，草木葱茏，山包被绿荫覆盖，看着也颇有两份诗趣。
我站在香樟树冠之上，视野开阔，正与对面灵隐寺大殿遥遥相望。今日早课，众僧侣已然颂完《楞严咒》，正在念《心经》，天光初现，晨光映入大殿，混着一殿烛光，泛着庄严的红。白胡子方丈身侧，穿着白袈裟的年轻僧侣眉目低垂，轻声吟诵，这般远远看着，确然生地十分俊俏……
“死山鬼，每天一大早就来跑来望着和尚发春！你就不能让我安安生生睡上一次自然醒么！”香樟树精抖动枝桠，又开始抱怨起来。
我笑道：“香樟，你睡你的，我看我的，你干嘛非挑我的不是？”
树精叫道：“头上踩着一个鬼，谁睡地着！？！？……话说，山鬼，你就这么眼巴巴地看着，也有好多年了吧？”
“十二年零七个月。”
“为何不主动些去找他？我看你这么些年日日看着，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哈，那和尚再过几年就要老了，到时候再吃可就没什么味儿了！”
香樟树精人形还没完全修炼出来，已然修炼了一张毒嘴，我思忖着如何回答他，想着想着，就想跑偏了，跑到十世十生，转了个圈又跑回来，终于笑谈一句：“这么久都等得起，也不着急一时吧……”
天地初晓，上下天光，一碧万顷，大殿众僧侣的梵唱声声，慢慢渗透万古云霄：“……大众熏修希胜进，十地顿超无难事，三门清净绝非虞，众等归依增福慧。阿弥陀佛身金色，相好光明无等伦，白毫宛转五须弥，绀目澄清四大海。光中化佛无数亿，化菩萨众亦无边，四十八愿度众生，九品咸令登彼岸。南无西方极乐世界，大慈大悲阿弥陀佛。”
……
这几日暑气正盛，日日骄阳，我总是架不住正午的赤光烈焰，所以老是躲在老樟树的枝桠中，这般病恹恹地挂在树干上，但是即使隔着香樟茂密的叶子，依然可以感受到太阳发出的灼人的光。我被这日光烤地半像没脾气的面山芋，一动不动趴在树干上，半昏半睡，神智不清，脑中或许有些许景象，都忽悠而过，最后只剩一片白光，这光是白茫茫的，炫目的，无边无涯，无垠无际，让人觉得有些冥冥之意。
每次我转醒，都已是夜半，香樟树精夜里才能现出人形，所以每次醒来，我都在香樟的怀里。
“你昏睡的时间越来越长了，”香樟说，“这里阳气重，又有寺庙在侧，实在不适合你这类鬼物久留。”
我揉着头发从他怀里坐起来，闷声道：“怎么？你又想打发我走？我说过了，我不能走，啊……你别再说了，你根本什么都不知道。”
香樟“啧”了一声，仰面躺了下来，道：“你还真以为我不知道？你赖着不走，还不是因为摩利不动尊者！”
“啊！？”我吃了一惊。
香樟轻笑两声，道：“你每日昏睡总在念着‘苦玄’‘苦玄’的，‘苦玄’是摩利不动尊者凡修时用的名字，摩利不动尊者四百年前被佛祖投入轮回，这事儿是没人不知道的。”香樟瞥眼盯着我，笃定地说道：“我猜庙里那个年轻和尚就是摩利不动尊者的转世，所以你这山鬼来此地一留十二载，我这话可有不对？”
我忙说：“香樟！话不能乱说……这话要是传出去了，可要了不得！”
香樟“嘿嘿”地笑了两声，过了片刻，忽又道：“山鬼，那你为何还不下手？在等什么？”
我怔了一下，道：“你说什么？”
香樟道：“放心，不和你抢。是看你日日守着，却不下手，难道不怕夜长梦多？你也知道，摩利不动尊者的精魄，怕要比唐僧肉还精贵啊！”
我耸耸肩，调侃道：“这和尚越长越俊，看着我心里怪痒痒的，委实下不去那手啊！”
香樟古怪地看我一眼，哼道：“学那些秃驴一句话‘一念愚即般若绝，一念智即般若生’。”
我顿时十分感慨，每日暮鼓晨钟，耳濡目染，连香樟这等老树精居然也说起佛家箴言来了，阿弥陀佛，善哉善哉……
自那天起，便是这般粗心大叶的我也开始慢慢觉得这香樟树精不太对劲了，总是在发呆，看着天能发呆，看着我也能发呆，我终于忍不住问他到底怎么了，香樟却没头没脑冒出一句：“你说，一个尊者的精魄，能抵多少年的修行？”
我吓了一跳，急忙说：“你疯了吗？你是树精，吸了精魄，会入魔道的！”
香樟笑道：“没，我就问问。”
我心有余悸，反复又叮嘱他许久，但心里毕竟结了个疙瘩。
夏日没有丝毫要褪去的样子，依旧每日艳阳似火，我也依旧日日昏睡，如香樟所说，睡的越来越久。
终有一日我醒来，素月分辉，淡影斑驳，左右却不见香樟。
我在山包上四处寻找香樟，忽而一抬眼，看见夜色中的寺庙，顿时心里一紧，立即想到摩利不动尊者转世，香樟……不会是忍不住了……
我在对面的山包上看了这寺庙十二年，从未迈足踏进一步，此时已经是后夜，寺庙里静地吓人，连一声夏虫鸣叫之声也无，大殿上宝相庄严，两面罗汉龇目瞪眼，我站在大殿中，觉得十分内怕，正想低头穿过，忽然，大殿一隅缓缓亮起一豆烛光。
烛光从我身后照来，没有投下影子。
我是山鬼，当然没有影子。
“阿弥陀佛——”
我慢慢转身，十二年，第一次这么近的看他。
他盘坐在半旧的团蒲上，一身白袍袈裟不染纤尘，身旁点了一盏青灯，那豆火摇曳映在他眼里，看着水光潋滟，极是俊美无俦。这般模样，让我错觉是在几百年前。
我便看着有些呆，不自觉轻喃了一声：“苦玄……”
年轻的僧侣注视着我，道：“石木之鬼，何以夜犯佛堂！”
我如鲠在喉，一时不知该说什么，明明万语千言，却觉得词穷。
僧人道：“降妖除魔，是吾辈职责，你孤魂野鬼数百年，也该入轮回了。”他说罢，双手合什，低念道：“揭谛揭谛波罗揭谛波罗僧揭谛菩提萨婆诃……”
咒文未尽，在我足下忽然现出个黑色的漩涡，我站在漩涡正中，仿佛正站在一个漆黑的洞口。
我大惊，根本没有料想到如此一个年纪轻轻的僧人居然佛法超然，果然不愧是摩利不动尊者的转世。我脚下被他开启的是转轮之门，一旦进入就会堕入轮回，此时我已然脱身不得，于是急忙跪下，道：“高僧！高僧！放过我吧，我是误入此地，不是有心触犯神灵！我修行数百年，从未杀生，一心一意苦心修道，高僧，佛家有好生之德，求高僧放过我这次！”
“山鬼！”他停止念咒，低低说道：“此乃天道，莫再逆天而行了。一切行无常，生者必有尽，不生则不死，此灭最为乐。”
“高僧，” 恩……他停了念咒，我本可以用分身术金蝉脱壳。但是，一念之间，我突然很想和他说说话“我是鬼物，没有般若智慧，佛家训诫‘四大皆空’，我却看不穿这一世红尘，情愿此般不生不死，不往不灭。”
僧人摇摇头，道：“你也知游魂野鬼度日之苦，为何不愿入轮回，再世为人，早得解脱？”
转轮之门尚未完全开启，从黑洞里吹些许风，我轻轻一笑：“你身在轮回，可又何曾解脱？”
他微微一怔。
我道：“我有一故人，曾对我道：‘人生在世如身处荆棘之中，心不动，人不妄动，不动则不伤；如心动则人妄动，伤其身痛其骨，于是体会到世间诸般痛苦。于是身处荆棘，危言慎行，闭心阖目，自欺四大皆空’！”
他沉默许久，终道：“你多的对，于是不得解脱。罪从心起将心忏，四大皆空的……只怕唯有佛祖。”
“四大皆空，唯有佛祖。”苦玄曾在轮回间隙，执手对我言道：“素生，我不后悔。”
这样一句，忽让我觉得，莫非这个少僧参悟玄机，可以看穿前世今生？
“苦玄……”我无法遏制地浑身发抖，几乎要被脚下的轮回风吹到天边，“是……你吗？……是你……是……”
白衣僧人没有言语，定定看着我。
我便只能死死盯着他，用尽力气盯着他的眼睛，拼命寻找一个久远的讯息。我曾无数遍临摹一个模样，但是在无数日升月落，在那些苍白难耐的岁月里，那鲜明刻骨的映像也如一段朽木，慢慢腐去，直到我再也记不起他的模样。
即使我总会在轮回的间隙里拼命找他，我也不会认得他的摸样，有时他会是垂髫稚童，有时他会是荒野莽夫，有时他会是鹤发鸡皮的老者，有时他又会是处尊养优的王侯……那么多形形色色的皮囊，以至于我只能通过看他的眼睛，认出一个隐忍痛苦的灵魂。
只是此时此刻，白衣僧人波澜不惊的眼里，我只能看见一只山鬼，跪坐在轮回的入口，满脸的树皮干裂开一道道撕心裂肺的深沟，就像填不满的欲望，填不满的轮回。
慢慢凉下去的心，却把双眸弄地湿热起来。
少僧似乎看着不忍，于是道：“山鬼，前尘休记，便入轮回，断了心障，何苦这般执迷不悟？”
轮回的风吹在我的脸上，一些脆弱的树皮就发出轻微的声音，落入风里，代替流不出的泪，说不出的话……
其实若见了苦玄，我也总是说不出话的，只想这般看着就好，安安静静，就好。苦玄总也默默看着我，伸手抚摸我的面颊，眼里不会喜悦，也不会悲伤，会很沉静，平稳。直到最后，转轮一动，苦玄会说：“素生，我去了。”我会点头，微笑，看着苦玄绞入轮回，被尘世吞噬掉平静的容颜，这般去了。
我怔怔看着少僧，忽然想起很久以前，苦玄仰头望着满天神佛，长声大笑：“什么是迷？什么是悟？你怎知我悟的不是迷，迷的不是悟？如若说大彻大悟是画地为牢，摒弃七情六欲，我宁愿堕地成魔，随心所欲！让这心，展翅高飞，让这佛法，烟消云散！”
那一刻，清风鼓吹他的衣袍，像一只要挣脱绳索的风筝……
那是苦玄，不是我面前的白衣僧人。
我低了低头，道：“我不入轮回！我与一人曾约，不离不忘，我必守约！”
……
我回到小山包的时候，香樟已经回来了，枝繁叶茂地立在原处。
我偎依在它枝桠上，一言不发。
晨曦初露，寺院响起悠长的钟声，万里长空，千古霄汉。
香樟忽然道：“山鬼，我……昨晚听了一个很不好的传说……”
大殿里的僧侣应该都到齐了，我模糊听见木鱼叩响，诵佛声声。
香樟道：“说是在很久很久以前，有一名佛弟子六根不净，内生心魔，与天宫里一天女私通，亵渎神灵……”
我奔波半夜，已然十分困顿，卧在香樟树的树干上，便不自觉闭目睡去。
模模糊糊听见香樟依然絮絮说着：“……，佛祖苦劝那弟子回头是岸，岂知那佛弟子不但执迷不悟，更有甚者，口口声声质疑起佛法……佛祖便对他道：你不悟，只因参不破；枯禅不解，不如由魔入道。现在将你打入轮回，你在这俗世红尘里若能破了这心魔，参了这苦禅，便就归位吧。……于是，佛祖就将这佛根不深的弟子送入轮回，令他在世间尝尽苦难，不得超生。而那天女呢？玉帝也将她贬入凡间，落地生根，成了山石野木，让她永生永世不回天庭。传闻说，天女果真再也没回天庭，她修了鬼道，沦为魔物，只盼生生世世守着佛弟子的转世。你知道每一世的轮回，前事都会遗忘，直到死了，才能再想起来，然后再入轮回，再遗忘，再想起来。那天女就在轮回旁边苦苦守着，在轮回的间隙与他短暂相逢，然后在茫茫尘世间寻找他的转世，又是一世等待，默默看他生老病死，将自己一遍又一遍遗忘，再一遍又一遍记起……”
我在梦里又看到了苦玄，隔着不灭的轮回，我对他伸出手，他对我轻轻一笑。
岁月无涯，天地无尽，两心无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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