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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点小烦恼
渭水渡口分别当晚,李元娘夜半披衣,在棠棣阁秋千上呆呆坐完了下半宿,想起房里挂着的短剑,她心里的那团丝线愈加缠绕难理。
自初来那年至今,还是头一次心乱至此。
除了长得尚可外,她生平最擅长的就是妥协于命运,从不与强权作斗争。
因为从没有想过要标新立异、与众不同,与哪一位当代大佬邂逅从而达成改变时代的雄心壮志,所以用八载光阴适应并积极融入这个时代的生活。读书习字、手工针凿、管家算账……勤勤恳恳地做着常乐坊李家的元娘子,不突出也不落后,安安分分地等着嫁人后相夫教子,舒舒服服地过自己的小日子。
生命里已经明码标价好的东西,有所得就会有所失,纵观青简史书,几千年里也只有她母家那位姑祖能在这个封建时代浴血厮杀出了一条帝王路,她胆小如发,从不期待能留下多少涟漪,想来最多不过是后人口中的某某氏。
她是真的没想到,这里会有那个熟悉的不能再熟悉的江湖。
一想到高墙之外真有这么一群人,短衣匹马,来去如风,快意恩仇,千金愿付一笑,活得恣意潇洒,畅快淋漓。尽管此生,她和他们可能都没有相遇相识的机会,可一想到,想到这群人真的是切实存在的,她的心里就会莫名涌出一股暖流,蔓延至四肢百骸。
尽管,她注定无法亲历同一片天空下的另一种人生。
能见到列石积松,世无其二的心剑叶英,这一奇遇,就是“大唐锦鲤”也没有的,她已经十分满足。
想起白日叶英收到家中来信,就立马奔赴渡口,脑海中就不断划过天泽楼前,那个持剑端身站在海棠树下的谦谦君子,三千青丝成雪……
皎若天上月,明似山间雪。
这世间多么难得,多么好看的一双眼眸,她白日才见过的,却要因一些不得不做的选择而永远失去光彩。
此一别后,再见之日难期,她真的心疼少年日后崎岖难走的道路,才会失态地追去渡口,细细叮嘱。
若那把短剑是从他手中接过,而非在马车上拾得,或是此刻……她可能就无须如此烦恼了,偏偏剑的主人乘轻舟,此时早已远在万重山外。
李元娘苦苦思索良久,最终也只能垂首叹气。
裴表姐与崔明的婚礼在重阳节后如期举行,在婚宴上没看见顾六娘是李元娘意料之中的事,新婚夫妇一向待她不薄,故而她打算稍晚一些再去慰问伤心失意的失恋少女。
只是没想到,还未等她上门去寻,顾家就先出了事。
顾小夫人与李元娘并肩而行,遣一干侍女仆从在后面远远跟着,“元娘今日不来,再过几日我也要写帖子邀你的。”
“夫人何事心焦,”李元娘一头雾水,关切地问道:“我在前两日的婚宴上并未见到六娘,听说她前些时候染了风寒,可好些了?”
顾小夫人闻言沉默,半刻后叹气道:“嫂子也不瞒你,我家大人给六娘定了一门亲事,离家有些远,不甚得六娘心意。六娘知道后果然恼了,在燕华院里打砸哭闹,父亲将她禁足已有五日。”
闻言,李陶陶心下明了,拍了拍顾小夫人的手背,“嫂嫂放心,我晓得该怎么做。”
两人刚行至燕华院外,就听到院里噼里啪啦的碎瓷声。
“阿娘,你才走了多久,那姓张的小妾肚里有了新儿,阿耶就要将我卖到荒僻遥远的北地去。”
“阿兄他个忘八端也不管同胞妹妹的死活了,任阿耶将我货与柳家做小儿妇!”顾轻轻站在月牙凳上,手紧紧地抓着挂在横梁的绫布,任下面的一众婢女不停哀求。
“你们走开,都不要我了,就让我随我阿娘……”
“顾六娘子,一别数日,别来无恙否?”李元娘提了提手中的食盒示意,“累不累啊,下来吃些东西,喝口水,再继续?”
“李元娘,你若是阿嫂请来的说客,那便不必说了,转身请回吧。”顾轻轻咽了咽口水,却依旧坚守阵地,头一仰,回答掷地有声,非常有骨气。
“你这样说,我可就伤心了,我原以为你早已与我冰释前嫌,听闻你前些日子身体微恙,特特前来与你玩耍解闷……”李元娘语气哀怨,似有七分心碎。
顾轻轻不过十三四岁的年纪,未经世事,听到李元娘一番心意剖白,心下稍安,正准备下来,又想到李元娘之前也有不少人……
“此话当真?”
“绝无虚假。”
顾轻轻抓着绫布的手渐渐松动,指着一众拉着她裙角的婢女,“你,你,你,你们,出去,都出去。”
婢女们踟躇不定,待李元娘开口后,才鱼贯退出门外。
“好了,好了,吃慢点,还有呢,不急,小心噎在喉头,喝点水。”李元娘拍着顾六的背,轻言细语地哄着。
“你不知道,我只是闹了几回,我阿耶就不让厨房给我送饭,还是阿嫂偷偷差她身边的扶秋在夜里给我送了茶水糕点。”顾轻轻忙着吃鸡腿,却不忘向李元娘抱怨。
“那你接下来想好怎么办了吗?这样闹下去终究不是办法啊,男子三两件风流债傍身算不得什么,可你不同,”李元娘抿了口茶,继续说道:“你要仔细想一想,你与柳家公子是父母之命,若无意外,你总是要嫁去柳家的。”
“纵你十分不愿,你能如何?你能离了顾家不成?莫说世途艰险,人心莫辩,你一个女子,出门在外是何等艰难……就单说待你如女的顾嫂嫂,你可舍得你的阿兄阿嫂在家中为你夙夜担心,因你早生华发?还是,你仍舍不下——”
顾轻轻急急否认,“我是这般不堪的人吗,惦记…”说完有些犹豫,停顿稍倾,声音比先前要小了许多,“别人家的夫君,我阿耶阿娘只一个女儿,我岂能做妾?我只是,我只是……你可与我定亲是他柳家哪位郎君?是他家二公子,可柳二今年,来做媒的刘娘子说已经十三,我看说的是虚岁,小了我足足一岁有余,难不成要我嫁过去与他扮过家家?”
李元娘闻言失笑,她倒是没想到顾轻轻竟是因为不喜女大男小的婚姻,才闹得这般不愉快。
“柳家二郎如今年纪虽轻,过两年却又是一位翩翩佳公子。再说,小你才好呢,若是他大你,你年底怕就要去北地了。依唐律,男子二十,女子十五方能缔结婚姻,虽说而今圣上将成婚年龄压低了不少,你也说了,柳二才十三不到,还有那么长的时间,应与你阿嫂从长再议才是,你此时背水一战,鱼死网破,你兄嫂如此疼你,你就不怕寒了他们的心?”
“对啊,我怎么没想到,光是婚期还有一年多呢!”盘踞在头顶的乌云散去,顾轻轻喜不自胜。
李元娘转头看了一眼红木隔橱后的人,微笑不语。
解了顾家之围后,因崔四郎已然成家,叶公子又回了江南,武氏担心女儿出门又遇到王准之流的纠缠,便请了长安县有名的余绣娘入府,将李元娘掬在家中悉心教习。
李元娘叫苦不迭,连续多日晨起后便早早来到山月居请安,可任她撒娇手段尽使,武氏自岿然不动,甚至留下叮嘱:“你阿耶调职回京,你祖母来信,我现今也得空,明晨要去赵郡一趟,约要旬日。”
“家中诸事你多留心,就当是提前熟悉一下如何管理家中事务。对了还有,你要看着二郎,让奶妈少喂些奶,多吃些米糊,待这个冬天过完就该断了。”
李元娘闻言一惊,连忙拒绝,“阿娘,我才十四呢,还小,不急。”
“不急?明年就及笄了,阿娘怎能不急?”
……
从菱花铜镜里看着离去的背影,武氏放下涂唇脂的笔,不禁叹气,真是愁煞人!
女儿什么都好,就是绣工实在不好拿出手,可待明年开春,人家就要来下聘了呀……
江南东道,西湖藏剑。
大理石桌上,红陶小炉煨着小小一方瓦罐,叶英低头闻了闻茶香,还未饮下,抬首间,手中的茶杯已飞出亭台,直指海棠花树。
蹲在树后的黄衣小郎知晓自己已被发现,起身不再躲藏,足尖轻点,身形似电,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于半途截下了茶杯,落地时,因脚下踩着的砖石缺了一块,不够平稳,险些向前倒去。
小郎稳住身形后,见亭中人不曾转身,便假作若无其事的向放鹤亭走来,将茶杯放回石桌。
藏剑山庄庄主叶孟秋三子叶炜,年十三,在剑术上极具天资,又一向跳脱,肆意张扬,刚到舞韶之年,日日总想着出门游历,如何令自己的无双剑闻名江湖。
甫一落座就闲不住,拿起叶英放在桌上那个绣着彩凤的锦囊,“大哥回来后一有闲暇就将这个锦囊拿出来细细地看,难不成”福至心灵,语气突然暧昧起来,“它是未来大嫂绣的?”
“未来大嫂生的如何,可是雪肤玉骨,芙蓉面,杨柳姿,可堪与大哥相配?”
叶英沉默片刻,转头淡然道:“是买的,不过是谁教你的‘雪肤玉骨芙蓉面’?”
“芳致啊,他说他见过未来大嫂,彩衣玉授,似神女入凡尘。”叶三郎和盘托出,在追求真相的路上,些许牺牲是在所难免的。
芳致小友,死道友不死贫道,只得委屈你了。
阿弥陀佛。
“现下庄中弟子都十分好奇,有人开庄压注,只等着明夏一探究竟。”亭中两兄弟循声看去。
说话的少年在亭外不远处,恰是叶孟秋二子叶晖,在经商理财上很有天赋,仪容端方,与同龄人相较显得颇为持重。
忽然一小儿从叶晖身后跳出,笑得眉眼弯弯,“不过大哥放心,我将今年的压岁钱全压给了你。”说完,就迈着两只小短腿向亭中跑来。
待两人落座后,叶炜便迅速拆台,“阿蒙是将今年的压给了大哥,可三哥听说,你将往岁的都压给了未来大嫂?”
余下三人闻言,叶晖朗声大笑,叶英并不言语,拿起青釉小碗盛着瓦罐里的汤水,玉郎神色淡然,却被嘴角扬起的轻微幅度出卖殆尽。
叶蒙喝着蔗糖水,脸上有些红,良久嗫嚅道:“二哥教的,狡兔三窟,稳赚不赔……我这才两窟呢。”
“还有啊,大嫂进门后,等二哥成亲,我就去央顾姐姐把结海楼做白玉糕的师傅带到山庄来。”
放鹤亭中一阵沉默过后,笑声此起彼伏。
而近旁的沂兰轩却是另一番景象,似严冬数九寒天。
小阮氏得知丈夫出门一次就突然给长子定下了亲事,又想到自己有意无意带到山庄的侄女,丈夫只当没看见,有些郁结,嗔道:“玉岑多好一儿媳,又与少庄主是表兄妹,亲上加亲,姐姐九泉之下也放心,偏你,看也不看,硬是在千里外为儿孙找外家。”
叶孟秋将幼儿从摇床上抱起,不以为意的答道:“这件婚事源自我早年间结下的一桩良缘,阿阮未去前也知道,且我为阿英聘的是赵郡李氏女,禁婚家绵延千载,底蕴深厚,难得清贵,世家女精通中馈管家之道,又善文墨,是不可多得的佳妇,若不是高宗一纸禁婚令,便是千金也难求。”
“你说是不是呀,儿子,哈哈哈哈哈哈”
小阮氏还欲开口,不料听到丈夫发问:“五郎周岁已过,你说择何字好?”
小阮氏咽下不愉,娇娇柔柔答道:“夫君做主罢,我都听夫君的。”
“《广雅》有载,‘凡,皆也’。那就取‘凡’字好了,儿子,从今日起你就叫叶凡了。”
小阮氏闻言,心中一阵凉意升起,草木精华,日月光辉,却单给了她儿子一个‘凡’字,她几载辛勤操持,还是不如早早睡在泥土中,已与草木共朽的少年结璃。
余绣娘兰心巧手,可惜李元娘于绣花一道实在愚笨不通,绣了将近一个月,只堪堪绣出几条素净绢帕。
倒是常来李宅躲人的顾六娘子,颇得余绣娘青眼。
武氏说去赵郡旬日便回,可如今十月将尽,却仍未见归,李元娘担心回程拖得久,入了冬再上路,途中又不太平。
便每日抱着二郎去大门等李承休从鸿胪寺办公回来,催问赵郡有无回信,或是驿馆可否有传话。
日盼夜盼,终于盼回了从赵郡归来的马车,却同时也见到了一位暌违多年的故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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