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尘

　　元承十四年初春，江南又下了一场大雨。雨后的江南甚美，烟雨若画，于绵绵雨中听曲，尽是惬意。

　　三日前，酒商宿氏一家本是约去沥山拜佛，其女宿清觉着无趣便偷偷跑了出来。撇下那爱哭的阿弟，拉着侍女小荷去另一座山头看桃花。谁知一场雨落下，早些开了的桃花经这一折腾碎落满地，怪是可惜。宿清怎能浪费这难得偷跑出来的机会，便又寻上山见着一树上有个鸟窝，想着偷两个鸟蛋回去给她爱哭的阿弟瞧瞧。怪只能怪这场雨，好不容易爬上了树，宿清脚一滑眼看就要落下去，小荷除了在树下扯着嗓子喊：“小姐！小姐！”便什么忙都帮不上。

　　幸好这时有个路过此处的书生，只见他一个箭步向前便接住了落下的她。宿清那时候只觉得天旋地转，如此眩晕之下她仍是记住了那双眼，亦如山间朗月，澈若金泓。近是一瞧，少年肤若冰玉有山川藏于眉间，独留一丝清冷的意味。即使面露不悦之态，却仍是好看的模样。偶来春风吹过少年白衣翩翩，扬起的大袖拂面而来，恰巧挡去她脸颊泛起的红潮。江南酒楼众多，过半出自她家，宿清自是见过世面，但如此眼前少年，任何曾来访酒楼的公子才俊，对宿清来说皆比不上他。就拿他的身段来看，放入那江南烟雨之中，便是那山水墨画里点睛一笔。

　　书生将宿清放下便要离去，宿清急忙小跑到他跟前，拦住他欢喜地问：“你叫什么名字？”

　　书生低目看她一眼，绕过她张开的双臂继续往前走一句话都没说。

　　宿清不死心，又跑到他跟前拦住说：“阿爹说过有恩必报，我不能让你白做了好事，我会报答你的！”

　　书生只是淡淡地回了两个字：“不必。”

　　宿清就这样一路跟着他，想着若是他遇上麻烦去帮他一把也算了却一桩心事。小荷跟在后面，小声说：“小姐，你看这天都快黑了再不回去老爷会骂我们的，不如小姐您给他些银子，没准这穷书生要得就是银子，只是碍于颜面不好说呢。”

　　宿清才不信，她不信书生要的是银子，她信书生真如他所说什么都不要，即使如此她还是想报恩。

　　书生忽然停下脚步。似是听见她内心的话，转而冷冷地说：“别跟着我了，我真不要你报什么恩。”

　　他的背影如他说的话般清冷，宿清绕到他面前鼓着嘴看着他说：“你告诉我你叫什么，我便不跟着你了。”

　　似是一种赌气的问，书生不耐烦道：“你要知晓我的名字做什么？只需见一次面的人你都要知晓名字是不是？”

　　宿清有些惊慌，她并不想惹他生气，“对不起……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只是觉得你救了我，我得好好谢你。”

　　半会，书生面无表情的说：“那好，你给我些银子便可以走了。”

　　他还是要了银子，宿清本以为他不同于他人。虽是如此想，但还是将手里的银子全都给了他。最后，书生还是没有告诉她名字。

　　三月后，正是宿清满及笄之年。这日宿清拉着小荷去逛花灯会，街上有一处围满了人，走近一瞧才晓得是在猜灯谜。人群中有个人她见过，只瞧那人颀长的身形立于人群中格外瞩目。他将灯谜一一解出，他的自信，他的神采奕奕，仿佛世间再难的题他都能去解开来，路过的看客皆赞不绝口，此处才因此水泄不通。宿清记得，很清楚的记得，眼前这意气风发的少年便是那日救过她的书生，猜灯谜的红纸上有他的名字，原来他叫文云书。

　　后来，宿清打听到他是附近书院的学子，便骗着父亲说想去西边沈娘那儿学女红，其实她只是想溜进书院去瞧瞧他。好在有个疼爱她的表舅在书院当教书先生，她以想要学识书字为由苦苦求了半月之久，最终她的表舅实在拗不过便允了她。

　　宿清欢喜的换上一身男装直朝书院奔去，她终于见着他了，他还是第一次见时的模样，似是一盏带着温香的凉茶。清晨的日光不偏不倚映在他认真的脸庞上，从侧面看是他长长地睫毛，再是他高挺的鼻梁，最后是他微抿的双唇，入宿清眼中都是一幅极好看的画。她撑着脑袋看了好一会儿，直到先生拿着竹条敲了敲她的头引来哄堂大笑，她才回过神来，再向他看去时他已是另一副神色。

　　这堂课结束后，宿清立马就去寻了他，她凑到他跟前笑嘻嘻的说：“你叫文云书？这么好听的名字为何不愿意告诉我呀？”

　　他还是不愿对她说一句话。

　　宿清一点也不明白，继续没皮没脸的说：“我喜欢云这个字，如果我的名字也带个云字就好了！”

　　文云书自顾自的往前走，根本没有理在身后碎碎念的她。

　　晚间的风很凉，冷得人直打哆嗦。虽然白日里学子们穿的是统一的学服，但方才盛饭时宿清瞧见文云书身上那件私服破了些洞，上回她明明给了那么多银子给他，足够买来好几件衣裳，她不明白为何他还要穿这些破衣裳。半夜，她偷偷溜进他的房间想给他送件衣裳，她来书院可买了好些男儿装，大大小小的尺寸都有以备不时之需。说来她表舅给她安排的是独间，宿清就以为学子们都是独间，可谁知去到文云书房中才晓得寻常学子的住处，皆是十来个人一同住。她可吓坏了，她还是头一次见这么多男人，屋内只有微弱的月光照进来，这还哪能分清谁是谁。若不是瞧见蜷缩在墙角的那人甚是奇怪，她也不会走近去瞧。竟然是文云书，他仿佛是因为月光落在墙角才蜷缩在那儿。宿清见他弓着身直发抖，额头渗出细小的汗珠，她便伸手抚上他额头虽不烫但却甚是冰凉。

　　因宿清的举动他猛的一颤，待他缓缓睁开眼，他看到此处人影吓得连说话都说不完整，他向前挥着双手像是想将人影驱散，“鬼……你……你走开！”

　　他的声音愈渐响亮，趁周围人还没被吵醒，宿清急忙捂住他的嘴，轻声说：“是我，我是宿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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