鹤归来

　　北方有山，方圆百里，高万仞，其山体乱石嶙峋，支楞突兀，枯松倒挂，鸦雀不留。每每夜色降临，巍峨巨峰拔地而起如荒原巨妖，阴森可怖，凄神寒骨。

　　它却是求仙修道之人最向往的圣地。古书记载天帝第一次下凡时自此而下，见山峰嶙峋险峻，故取名巉山。便纵是多么强壮、悟道多深的人，终究是些凡夫俗子，都是上不了这神界之山的。巉山顶峰终年积雪，高耸入云，直接九重天南天门——听着是顶厉害的地界，由于没有天界那般清高又超凡脱俗，所以通俗来讲，就是天界的一个门卫室。

　　这冰雪世界受神光普照，春花与雪花并存于山顶，兰桂香草染得白雪都赢了梅花一段香。碧蓝天穹上有仙鹤遨游。仙鹤是能与凤凰、孔雀齐名的上古神鸟，它们世代生在巉山，这里是它们的乐园和故土。仙鹤没有其他两位同仁那样不近人情的孤高自恃，它们的清高是带着人性的，故自然而然成为将神仙福祉带去人间的使者，长久来往于人神二界。群鹤之中每一代都会有一枚鹤蛋在出生之时恰逢天时地利，受到众神祝福，成为统领巉山上下所有生灵草木的白鹤尊者，他们拥有非凡的命格，因而天赋异禀，潜心修行三百三十三年，可化出人形，从此来往不再受九重天的管束。

　　巉山山顶有一株神草，每日破晓前草叶上结满霜珠，采集来贮满三七二十一个琉璃金瓶，投入炼丹炉中用真火炼制九九八十一天，可炼得神草明珠，有起死回生之神奇功效。凡人服之，可永葆青春，死者用之，可重获新生，仙人用之，内力亦能大大增强。神草明珠原料难以采集，炼丹对温度要求极为苛刻，故万年才产出八颗，即便是九重天也难保没有不法之徒窃之。

　　天帝下诏，神草明珠由世世代代与仙鹤居住的仙使守护，赐号明珠仙使。一旦工作有失，剥夺终生修为，贬为凡人，推下弑神崖，从此入了凡间红尘，不再做神。

　　说是仙使，那炼丹的明珠仙使也不过一个在山顶收露珠养花种草的闲云野鹤之辈。

　　巉山前那条蜿蜒而过烟波千里的澜河，对岸便是魔域，此处终日烈火燎原，寸草不生，魔物遍地。魔域中央暗尘形成厚重结界，隔绝烈火的同时也隔离阳光，阴云闷雷，阴森可怖，是魔域首领魔尊摩刹居所。仙鹤皆喜高寒，生性清冷，入此地要么被烈火热死，要么被烈日晒死，要么被妖怪恶心死。若是进了结界内，被阴云闷死、被雷劈死都有可能，总之九死一生。史籍上还没有这一方面的具体记载，也没有哪只仙鹤拿命当儿戏随便往里跑给妖魔送饭。

　　那仙使在此地住了有八百七十多年。

　　八百七十年来，仙鹤啁啭，桂兰馨香，清风入屋，相安无事。只是一天清晨，仙使被一声悲戚鹤唳吵醒，匆匆披了大氅趿拉着鞋跑出去，庭院内仙鹤缓缓降落，一边娇贵的花花草草被羽翼带起的仙气扇得东倒西歪。它喙上叼一小篮，篮中垫着些许树枝和厚厚的鸟类绒羽，安详躺着个蛋。鹤化作一女子模样，白衣胜过天上云、山间雪，衣袂飘扬无风自动。她郑重无比地将篮子交到仙使手中，眸中留恋神色一闪而过，随即凭空踏云而去。

　　“劳烦仙使替我照顾这孩子，如果在他化人之时我仍未归……”

　　“在此之前，切莫提起他生母。”

　　仙使尚未听得真切，那声音便缥缈着随风远去，终是听不见了。他低头看那蛋，有琉璃的质感，在阳光下流光溢彩像颗硕大宝石。

　　明珠仙使照旧每日侍弄花草，收收露水，顺便给蛋做了个窝，靠着炼丹室，那儿暖和，想必这娇贵玩意儿在那不至于冻死吧。有空了仙使也去看看那鹤蛋，看它何时才能生出个小鸟来。

　　这日子一过便是两个九九八十一天，一日五更半明珠仙使被一阵嘈杂啾啾吵醒。那声音虽弱却中气十足，渐渐嘹亮起来，明珠仙使心里蓦地一惊——这是书里描写的，白鹤尊者出世时的鸣叫。他翻身下床，跌跌撞撞踉踉跄跄激动得没个神仙模样地跑过去，炼丹室边上那个小屋子的破旧窗户外，不知何时汇集了这巉山上上下下几乎所有的飞禽，一时间鹤啼领着群鸟鸣叫，场面热闹非凡，就连这迟到的仙人都看呆了。

　　恍了会儿神，明珠仙使才缓过劲儿来，忙地冲上去挤开百鸟，仙鹤生母送来的篮子里，垫着自己向天上锦云姑姑讨来的软垫子，小鹤披着刚刚出生还潮乎乎的灰色胎羽，抻着个颈子可劲儿瞎叫唤，叫得窗户上那段死了不知道多久的老木头蓦地抽出一枝青翠欲滴的新芽。

　　白鹤尊者，降世了。

　　不知道哪根筋儿戳了眼睛酸了鼻子，明珠仙使这得道的一千年里突然第一次产生一种泫然欲泣之感。他手背一抹眼窝，三步并作两步上前去扑通一声跪在跟供桌似的小木几跟前，双手伸进篮子颤颤巍巍捧起那细脖颈大脑袋的雏鹤，小家伙似乎感受到了活物的温暖，小脑袋一靠窝进明珠仙使的掌心，友好地动了动小翅膀。

　　一股久违的热流涌上他心头，瞬间蔓延到四肢五脏，柔情无限。他拇指轻轻抚摩小鹤绒毛渐渐干燥的头，顺势坐在地上，也不管那仙尘染了衣袍蹭了一屁股灰。

　　“素来听说仙鹤生性清静高洁，况且凤凰孔雀都有自个儿名字，你好歹与它们齐名的，我就给你也起个名吧。”

　　“……鹤清？挺中听，就这个吧。”

　　那小家伙似乎是听懂了，懵懵懂懂点点小脑袋瓜，又用喙轻轻啄碰两下明珠仙使的掌心，算作是回应了。

　　明珠仙使黄豆一般大的眼泪跟断了线的珠子般往下掉——虽然有失敬意，但是在手里蜷着身子哼哼唧唧的小尊者太可爱了！

　　他把鹤清连鸟带篮子接进了自己的房室，恭恭敬敬放在书案前，夜里睡觉时就把它端到床柜边，侧着身子看许久才入眠。迷糊之中明珠仙使忽然想起一位仙人——鹤清的生母。她为什么不要自己在她的亲生孩子面前提起她？她乘风离去又去了哪里？明珠仙使一概不知，大概是觉着凡间好玩儿就抛家弃卵自个儿逍遥去了，或者是和人类编的故事一样爱上了哪个凡夫俗子？

　　哎呀呀呀，不想了，困。既然人家拂袖这么走了，那自己好好完成约定便是，考虑这些有的没的真是狗拿耗子多管闲事。他一口气灭了那昏黄的烛光，翻个身睡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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