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井

　　无论怎样，生活还得照常过下去。

　　早已习惯了连轴转的日常，劳累也变成了一场拉锯战，既然没办法摆脱，那就只能努力接受了，但人这种生物毕竟更喜欢安逸，一天唯一一节语文课就成为了许灵柒仅有的补血站和充电桩。

　　虽然已经到了马拉松冲刺阶段，但老赵依旧不急不缓，从来不按年级那一套来，甚至有点嗤之以鼻。

　　学校自行印制的单子和卷子人手一份，但是二十八班多了一项特权——可以忽视年级布置的作业，但每天的阅读量必须保证。
　　至于怎么检查，作文上直接见分晓。

　　感谢老赵的不走寻常路，许灵柒在高三最后的时期依然保持着阅读的好习惯，兴致来了时不时还会写上两笔，都是些零零碎碎的小片段，但是至少不用完全拘束在“高考体”中了，可以在百忙之中松口气，想点无关乎学习的东西，那就是她最大的休憩了。

　　语文课依旧保留着课前讲诗、课后不拖堂的传统，还有少留作业多阅读的作风，这对于埋没在习题试卷中的高三学生简直就是天堂！

　　上课铃响起，最后一节课。
　　许灵柒瞅了眼黑板右侧的手写课表——语文课。很好，上完课就可以冲去食堂吃饭了。
　　许灵柒揉揉肚子，早上起晚了没来得及吃早饭，饿了一个早上，胃开始还绞着疼，现在已经没多少感觉了，只是空空的，让人觉得不踏实，心里没有着落。

　　今天课前展示讲得是晏几道的《临江仙》，这首词许灵柒熟悉的几乎能全文背诵，也就失了兴趣，放任自己漫无目的地发呆。

　　她坐的位置刚好抬眼能看到楼下——
　　四月的校园很美，李花纷纷扬扬洒落一地花雨，玉兰在枝头盘旋，最接近天空的一朵化为白云，融化在了风中，牡丹团团簇拥，层层包裹的花蕊暗暗蓄力，直等待一天香透校园。蔷薇花开的正好，娇艳的花瓣上缀着露珠，就像女巫洒了薄薄一层碎钻。

　　还记得和你一起听过的雨，赏过的花，看过的景，年复一年走过的四季。
　　还记得也是这么一个四月，我牵着你的手，雪色的花瓣染白头发，我们一起走过那条一中有名的花路，时间不长，就走完了我们的青春。
　　我熬过十二月的风雪，等来了满园春色，只是身边，再也等不来一个你。

　　讲台上的同学讲着“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许灵柒觉得此情此景再没有人比她更懂这句话了。

　　她也曾有过中二的时候，初中立志做一个古风文艺少女，为此抄过不少酸唧唧的诗句，这首《临江仙》更是烂熟于心。
　　那个时候的她只觉句子很美，“当时明月在，曾照彩云归”，美的像个一触即逝的梦境。

　　虽然为晏小山优美的文辞触动，但连续看了好几首完全摸清楚他的套路后，她又觉得晏小山怎么那么矫情，看到什么都要酸唧唧地回忆感伤一番。
　　往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太过于沉湎于过往的悲伤，势必会失去继续向前走的勇气。

　　现在的她明白了，回忆是最痛苦、最无力的东西，追忆往昔的时候，什么都能化作引子，只要一触碰，伤感就汹涌而来。

　　老赵说得对，所谓触景生情，正因为心中有情，看到昔日共度的甜蜜化为乌有，所触之景，才处处成了伤心地。
　　*

　　傍晚的操场比什么时候都热闹。教学楼里依旧有许多为学习忙碌的身影，休息的时间也变得压抑，这时，开阔宽敞的操场就成了释放压力最好的地方。

　　春分过后，太阳直射点走过黄赤交角，从此夜渐短，昼渐长，从此都是明亮温暖的日子，正是一年好时节。

　　齐明聪发短信向许灵柒吐槽：随着地球的公转，白天学习的时间被无限拉长。
　　许灵柒毫不客气地怼他：说的你好像晚上不用学习似的。

　　火红的跑道上处处都是蓝色的跃动身影，绿色草坪上，足球队进行着常规训练，跑道边围了一小圈女生，时而指指点点，时而窃窃私语，偶然足球飞似的滚出跑道，女孩们起哄让某某踢回去，穿着队服的男孩咧开嘴笑，一句“谢了”，惹得女孩脸红心跳。
　　青春的躁动鲜活生动，说不出口的暧昧情愫，青涩又腼腆，比世间的一切都真挚可贵。

　　许灵柒看到这一幕，情不自禁露出微笑，放缓了步伐，末了又大步向前跑去。

　　谈过一场恋爱的她觉得自己已经老了，但还是会被这种只属于青春的东西打动，因为那也是她曾经的缩影。
　　虽然那种感觉不会再有，但是一颗羞涩腼腆的心，也曾鲜活地跳动过，为一人起舞。

　　说来也奇，因为缺乏运动细胞，跑步是许灵柒最厌恶的事之一，以前被欧阳心蕊拖着才偶尔出来跑跑，可是分开后，她倒是迷上了这种运动。

　　急速地奔跑，拼尽全力地冲刺，双腿奋力地向前迈进，风化作利刃切割气管和肺，胸腔炸裂，嗓子眼冒出腥甜的血腥味，目光所及处只有跑道和化为残影的色块，眼前一阵阵发黑，人群的喧嚣渐去，耳边只留下了呼呼的风声。

　　那是一种痛到极致的痛快，就像是饿了好几天的人，无论吃什么都是山珍海味。
　　人只有跌入过深渊，才会知道光明的来之不易。

　　许灵柒把自己置身于呼吸困难的处境中，才能暂且忘了那些盘旋于脑海中更难过的事情，所想所念不过是呼吸，呼吸，最简单的生理需求而已。

　　可是人总是贪心的，在满足了生理需求后，又想要追逐精神享受。

　　许灵柒瘫坐在草坪上，努力压制住上涌的恶心感和喉咙里的铁锈味，落日的余晖洒在她身上，草坪在一天的暴晒下吸满了阳光，还散发着丝丝缕缕的暖意。

　　太阳从远处的山头露出小半个头，挣扎着不愿意落下，四周的天空都被染红了，一圈圈荡漾开来，美不胜收。

　　许灵柒觉得它就像打碎的鸡蛋，在瓷白的碗里晃动着，搅的一碗橘红。
　　她伸出手尝试着抓住太阳，手挡住眼睛，视线全黑了，太阳就被抓住了。

　　她轻笑了一下，觉得自己的想法简直妙不可言。恍惚又感觉这场景似曾相识，再去想，却什么都想不起了。只是依稀记得有人在她耳边道：“小太阳……”

　　小太阳。
　　她的心里全是阴霾，又怎么能照亮别人呢？

　　许灵柒坐着发了会儿呆，突然听到身边有衣服摩擦的响动，光影一暗，有人坐到了她身边。
　　她挪挪脚，打算离开操场去食堂吃饭。

　　“007。”那人叫她。
　　“啊，是你。”看清来人，许灵柒更想走了。

　　“别急着走啊，找你说几句话。”肖扬察觉到了她的意图，连忙叫住她。
　　许灵柒：？
　　咱俩好像没这么熟吧。

　　想虽这么想，但她也做不出甩人面子的行为，只尴尬地笑笑，道：“要不我们边走边说？”
　　肖扬道：“难道坐着聊不舒服吗？”

　　我怕被误会啊！和校草级别的你坐在一起被人看到了我的清白还要不要了？我可不想明天去年级部喝茶！

　　“行吧。”肖扬倒也没深究，站起来拍拍裤子，“走吧。”

　　两个人并肩往操场外走，许灵柒时刻注意和肖扬保持半米的距离，以免陈主任的巡逻队不辨忠良，诬陷好人。

　　肖扬察觉到了她的躲闪，哭笑不得道：“至于吗？我是什么洪水猛兽把你吓成这样？”
　　许灵柒尴尬地打哈哈，“没有啊，我这人有强迫症，就喜欢走中间，偏左偏右都不舒服……”

　　肖扬沉吟：“这样啊……”
　　“对对，就是这样，绝对不是对你有什么意见……”
　　对情敌她可意见大了去了。

　　“可是……”
　　许灵柒悚然，难道他察觉到自己的真实意图了？

　　“可是……”肖扬一言难尽地吐出了下半句，“你挡着别人路了。”

　　许灵柒急忙转身，身后的男生脸色不太好看，许灵柒侧身，男生终于从他们之间快步走了过去，边走还边嘟囔，“谈恋爱就谈恋爱，离那么远以为谁看不出来啊！”

　　这句话差点没把许灵柒雷得外焦里嫩，看看肖扬又看看自己，心里不停地呼唤王德发。

　　肖扬没忍住笑了，雪白整齐的牙齿清晰可见，肆意张扬，轻易就能把小姑娘迷得七荤八素。

　　奈何许灵柒对此有免疫，根本不为所动，她麻木道：“说吧，你找我有什么事？”
　　肖扬摸摸下巴，说明了来意，“你和欧阳心蕊怎么了？”
　　听到这个久违的名字，许灵柒恍惚，勉强回神，强装镇定，“没怎么啊。”

　　“分手了？”
　　宛若惊雷劈天，许灵柒瞳孔骤缩，瞪圆眼睛盯着他。

　　肖扬耸耸肩，“我猜对喽？”
　　许灵柒这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开什么玩笑……”

　　而肖扬的神情则说着：装，你继续装。
　　许灵柒扶额，本来以为她们已经隐藏的够好了，原来这么多人都看出来了。

　　许灵柒深吸一口气，放弃了挣扎，无奈道：“你是怎么看出来的？”
　　“很简单啊，你们形影不离的状态，无言的默契，各种暧昧的小动作一看便知……初中的时候，我们谈恋爱那会儿……你别瞪我，这是事实好不好……欧阳对我挺冷淡的，那时我就怀疑她的取向，搞了半天原来是真的，我这算不算被骗了？”
　　被骗了？骗财还是骗色？

　　许灵柒翻了个白眼，“你也会被骗？”
　　肖扬也不恼，饶有兴趣道：“我很奇怪啊，第一次见面你就对我不热络，甚至有点抵触，我都不知道怎么招惹到你了。”他摸了摸下巴，叹道，“不应该啊，明明身边人对我第一印象都不错啊。”

　　许灵柒不答反问，“你和段小玫是什么关系？”
　　“情侣？”肖扬想了想，笑了，“其实我们俩的关系早就名存实亡了，我们并不合适，我又不是真的喜欢那种女生……再说我以后肯定会出国，在不在一个国家都是问题，异地恋迟早要分手，还不如早分早结束。”

　　是啊，异地恋迟早要分手，还不如早分早结束。
　　许灵柒心里默念，不知道是说给谁听。

　　许灵柒想了想，轻声道：“那你开始为什么会接受这份无疾而终的感情？”
　　肖扬歪头，颇有点吊儿郎当道：“因为在欧阳那里受挫太多，明明段小玫对我的态度才是女生真正的反应啊……我现在知道为什么了，取向这种事也是没办法。”肖扬摊摊手，表示我只能无奈地大度。

　　许灵柒一本正经道：“这就是我不喜欢你的原因，懂了吗？”
　　肖扬无辜道：“我做错了什么？你们女生不都喜欢对她好的男生吗？哦我忘记了你的取向对不起。”

　　许灵柒一头黑线，毫不客气地怼他，“对一个女生好那是痴情，对一堆女生好那叫‘中央空调’！”
　　肖扬：“……”

　　怼完人，许灵柒可算顺了口气，心胸顿时舒畅不少。
　　肖扬耸耸肩，表示不和她一般见识，继续刚才的话题：“所以你们为什么分手了？”

　　许灵柒轻描淡写道：“就像你说的那样，不合适。”
　　肖扬自顾自道：“每一个云淡风轻的背后都有一段惨烈的过往。”
　　许灵柒哭笑不得，“没有，我们是和平分手的……你这也太葬爱了，还是少用点沙雕表情包吧！”

　　肖扬继续追问，“谁提的分手，你吗？”
　　许灵柒道：“不是。”

　　“哦，”肖扬了然，“欧阳心蕊还是数十年如一日的冷漠……她的心是冰雪做的吗？怎么都捂不热。”

　　许灵柒不欲和他多谈欧阳心蕊，前任和前前任一起吐槽前女友，这画面怎么看怎么清奇。

　　“你还有别的什么事吗？没事我去吃饭了。”眼看逐渐走到人多的地方，有认出肖扬的女生指着他们窃窃私语，许灵柒恨不得马上远离这个招蜂引蝶的闪光体，以免成为年级狗血大戏的女主角。

　　“一起？”肖扬道。
　　“不了，我更习惯一个人吃饭。”许灵柒想也不想就拒绝了。

　　肖扬也不是强人所难的性格，耸耸肩，道了声“拜拜”，就拐进了旁边的商店，——吃什么晚饭？一个面包就能解决的事。

　　商店离食堂还有一段距离，从商店走出来的肖扬一眼就看到了食堂楼梯上的许灵柒，他眯眯眼，惊奇地发现欧阳心蕊站在楼梯下，正朝着那个方向走去。

　　“呵。”他嗤笑一声，这算什么，过家家还是躲猫猫？

　　肖扬清晰地记得，那天在年级部，欧阳心蕊一句冷淡的“我和他没有任何关系”彻底打破了他所有的念想。
　　那天，他独自留在年级部被训了一整节课，陈主任絮絮叨叨着“早恋影响学习”“你不能拿你的前途开玩笑”，入耳都是些没营养的废话，只是欧阳心蕊那一句诀别在他耳边盘旋了很久，久到他连她说每个字的神情都记得一清二楚。
　　这其实没有什么困难，一张面无表情的脸冷淡地吐露着残忍的语言，就像对待一个陌生人，距离被她单方面隔开，每一步都隔着天堑。

　　许灵柒消失在二楼，看着欧阳心蕊疾步追上去的身影，肖扬笑了。

　　欧阳心蕊啊，原来你我在爱情中，都是输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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