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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颗药
自从那次她在他面前吃药,他什么也没问,她以为只要她不主动提,他就不会问她这个问题。
一方面,他在这个行业,抑郁症算是常见的心理疾病。
另一方面,她毕竟不是他的患者。
她还是如实回答:“大四快毕业的时候,去见了心理辅导老师。”
既然是问她什么时候第一次看心理医生,她也就回答这么多。
“什么时候开始吃药,多久吃一次?”红灯亮起,他拨了前进挡,车子缓缓前移。
她看着前车的车灯,有些恍惚:“毕业后拿到第一个月的工资,就去看了医生开了药,怕影响工作。没有固定多久吃一次,撑不住了就吃。工作忙的时候顾不上就吃得少些。”
她像一个病患在医生面前,坦诚信赖。
他没有再继续问,只是终于恢复了正常的车速。
她也顺便跟他提出院的事:“我腿现在已经好得差不多了,不需要住在医院,回去再静养一段时间就好了。”
傅淮景点头:“好,明天我去问医生。护工的工资我付到下个月月底,到时候你出院,她会跟过去再照顾你一段时间。”
“不需要护工了,我已经可以去上班了,平时也不需要走太多路,能踩油门和刹车就行。”
“好。”傅淮景点点头。
时意出院那天下了雪。
有时候南方一整个冬天都看不到雪花,今年初雪却来得早。
时意走出住院部大楼就伸手去接雪花,雪花太小,一到手心就化成了一小滴水。
有细小的雪花落到她围巾上,凝成水珠又钻到她的脖子里,冷冷痒痒的,逗得她忍不住笑。
连她自己都记不得这几年有没有过这样的开怀。
是畅快的告别。
和护工姐姐挥了挥手,时意又回头看了一眼住院部大楼。
找到她住的那一间由办公室临时改成病房的窗口,心里默默说了再见。
再见,傅淮景。
下午要去台里报个到,时意从停车场取了车,试着踩了油门刹车,觉得还算游刃有余。
车是傅淮景替她开回小区的,车开回来后就没动过。
车里长久不通风闷出了一股车内饰特有的霉味。
虽然外面仍然飘着雪,时意还是咬牙摇下大半车窗。
摇车窗时瞥见副驾座位上有块手表,男士手表。
她将手表套在了自己手腕上,金属手表触到皮肤的凉意,激得她整个人都瑟缩了一下。
像是惊醒一般,将手表褪下来扔到车上的暗格里,最后手紧紧攥了方向盘趴了上去。
经过台里一楼的茶餐厅,时意突然想吃平时很少碰的甜食。
她趴在茶餐厅的桌上,给傅淮景发短信,写了又删。
反复几次终于发出:你的手表落在我车里,我怎么给你?
傅淮景很快回复:我去台里时找你取。
***
三点多,赶上导演开新的选题会,常规的头脑风暴轮流来了一遍后。
“时意,你如果是观众愿意看到这样没意思的选题么?”
因为是选题会上唯一的女性,时意又是台里极强的感受力的代名词,所以时常被总导演刁钻发问。
不是为难,是制造冲突氛围逼迫双方激烈思考,迸发出更好的看法和角度。
时意理理思路:“但纪录片本身就不是电影,它承载的教育意义本来就应该大于有趣或是娱乐的范畴。所以我个人觉得并不需要刻意标新立异。”
“或者说难听一点,不要谄媚。”
导演手指轻叩桌面,声音柔和:“那你有没有考虑过收视率呢?”
该死的收视率……
以此类推,时意的留守儿童和孤儿选题也被毙得有些惨烈。
连剪辑师都有些同情地拍拍她的肩:“时老师,做张扬的理想主义者是很勇敢的。”
时意苦笑:“这意味着我又要开始过睡剪辑室的日子了……”
不参与新选题拍摄,就得参与剪片子。
新剪的片子是个一年前的短纪录片,纪录片想拍出从小在蜜罐长大的孩子成长的过程。
基调温暖而充满童趣,也是一般意义上的童年。
片子的文案和剪辑都已定型,原编导一个月前离休去澳洲定居。
只留了一稿文案给时意,还有几个有关补拍镜头的建议。
时意拿了片子躲到剪辑室一角,从头到尾连着文案看第二遍。
后来看到有空着的机器,就自己动手开始剪片子,改文案。
又是昼夜颠倒,混沌多日。
恍惚中,不知道是谁喊了一声说是综艺那边出事了。
有嘉宾被观众打了,下手特别重,场面有些难看。
时意低头看了一眼手表,八点出头。
周三、八点出头、综艺……只有那一档节目在录制。
傅淮景。
只有他在节目上说话不是很好听。
她扔了电脑,慌慌张张跟着几个人往演播室冲。
她从侧边的小门进去,扫了一眼整个演播厅。
闹事的观众已经被请了出去,演播室里已经恢复了正常。
同她一同冲过去的同事也都从演播厅后门直接去后台打听情况。
她却急冲冲地跑到演播厅的侧门,站在侧门处愣愣地朝嘉宾席上扫视了一圈又一圈,都没有看到那个身影。
她想不通,他明明精通心理学的,为什么就不能学其他的专家一样,表达时圆滑一些。
跟这个节目的合约都快到期了,他怎么就不能划划水。
靠墙的过道上走过来的安保人员看到脖子上挂着连帽睡枕,架着厚镜框的时意,一时没认出来,以为是进进出出的观众,满脸厌烦地作势要关上侧门:“要进来就进来,不进来我关门了。”
说着真来拉门,时意右腿多少还有些不敢太用力,顾不上解释也来不及往后退。
只拿手去顶住门再挪腿,眼看着门就要碰到脸。
突然手上一轻,身后有人替她用手顶住了门。
她这才缓缓退出来,要跟来人说谢谢。
一抬头看到是傅淮景,他笑着问她:“你怎么在这里?”
她抬头看了他前额的头发还服帖地贴在额前,衣服整齐,脸色也无异常。
原来被打的不是他。
她终于松了一口气,故作镇定答他:“嗯,听到有人被打了,我来看看是不是小董被打了。”
小董是她相熟的主持人。
“不是小董,是嘉宾席上的,你从后门去后台看,侧门这边过去进进出出到处都是人。”
傅淮景说完又低笑,“哦,我忘了这儿你比我熟。”
她怕被他看穿心思,慌里慌张要走:“哦,那我过去看看……”
“你们到底进不进来?”安保人员冲外面几个看热闹的观众吼了一声,又招呼傅淮景,“不好意思,傅老师,你先进来。”
时意被安保人员一吼,抬腿就要走。
前面就是台阶,又有一拨工作人员扛着几台三脚架从对面走过来。
傅淮景探身伸手过去拉住她,走到她身旁护着。
他的呼吸就在她头顶上方:“小心,你的腿还没好全。”
她看了眼他的姿势,他胳膊长,左手握着她左肩,身子和她保持着礼貌的距离。
待一拨人过去,他松开手,稍稍离远了些。
她不待他开口,说了再见就往剪辑室走了。
一整个晚上她剪片子都心不在焉的,制片从沙发上一觉睡醒看到时意还坐在机器前,赶她回去睡觉:“别熬夜了,赶紧回去洗个热水澡睡觉,活永远干不完。”
时意抬头看屏幕上新添的文案,大段大段空洞的文字,忙不迭地关了机器。
到自己的办公室拿了相机包下楼。
第一场雪,是在告别。
第二场雪,总得拍点东西。
电梯直达地下停车场,时意出电梯开始在口袋里和背包里找车钥匙,最后背包和相机包都扔在地上。
只能绷直右腿,左腿费力地蹲下来,标准的压腿姿势。
“在找什么?”是傅淮景的声音。
时意狼狈地抬头,又低下头继续翻找:“车钥匙。”
她好不容易从包里找到钥匙,要站起身时,他自然地伸出手来拉她。
她也没拒绝,他的手掌伸展开来渐渐包裹住她的手指,温暖又亲密。
待她站好,自然松开。
她低着头不敢和他对视,起身后又要去地上捡两个包。
他替她拎起两个包,让她按车钥匙:“开下车门。”
他开了后车门将包放进去,回头从她手中接过车钥匙:“我送你回去。”
她自然推辞:“不用,我自己开。”
他开了前车门坐进驾驶位:“上车吧,我今天没开车,正好搭一下你的车。”
时意的Polo是小型车,他坐在驾驶室头快顶到车顶。
她将暗格里的手表递给他。
她看到那块表划过他手指的骨节,最后落在他的左手腕上,右手修长手指转到手腕下,咔哒一声别好了搭扣。
时意看得心神烦乱。
她不知道他今天有没有看穿她的心思。
她急急忙忙冲过去,是担心被打的人是他。
两个人都沉默,绿灯亮起来时他切换档位。
她偷偷看他的侧脸,他是典型的书生脸,侧颜却不是棱角分明的,柔和温润。
他伸手拧了她车上的音乐,她才回神去听他选的音乐,低沉的男声娓娓讲述伦敦街头老人的故事。
“Kicking up the paper with his worn out shoes ……
So how can you tell me you’re lonely……”
在舒缓的旋律里,他开口邀请:“下个月,我的博导来中国度假,我想听一听他对你的症状的看法和意见,你要不要见见他?”
时意用力攥着大衣上的牛角扣,呆呆地看着前方的车流。
繁华的街景、稀松的雪花、暖融融的万家灯火,一瞬间泄了气。
一切有了答案。
她是个有心理疾病的人,孤身一人,而他医者仁心。
突然就心头发堵,闷闷回他:“不用了,下个月中旬我可能要出差,有个留守儿童的选题。”
选题明明被毙了,她撒了谎。
他没有追问,只是在下一个路口时和她说:“我跟台里的合同也到期了,后面有什么问题或是困难,可以打我的电话。”
她不置可否。
他又给了一个选择:“就算不去见我的导师,以后去江医打我电话,理论上,我比你挂号看的那些医生是厉害些的。”
“嗯。”
原先不过零星几片的雪花,开始成片地飘落。
地上浅浅地铺了一层,车灯打过去还能看到前面车开过去的轮印,像是影片中的布景。
时意拿出相机问傅淮景:“我想拍点东西,这边不算违停吧?”
“嗯。”他踩了刹车,靠边停在离公交站台不远处。
时意下了车发觉降温有些厉害,手刚摸上相机就哆嗦了一下。
只好扣上牛角扣大衣的帽子,将围巾立起来裹着脸。
快速找了角度,调整光圈,连续按了几下快门,就跳进车里,关上车门和他说:“好了,走吧。”
说完皱着眉头翻刚拍的废片。
傅淮景却拉了手刹熄了火:“我有些渴,去对面买杯热饮,你喝什么?”
“热牛奶。”
待他下了车,她又下了车,端起相机又拍了一通,仍然不满意。
傅淮景买好热饮回来,见她坐在站台的长凳上还按着单反按钮。
将牛奶递给她,伸手接过她的相机,翻了几张问她:“你是想拍雪地上的车轮印?”
“嗯,拿错相机了。”
“D3200拍夜景时有些困难,只能靠后期了。”他边翻边问,“很喜欢摄影?”
“还行,只是偶尔有想拍的念头,所以买了几台入门机。”时意捧着牛奶,脑袋又缩进围巾里些,低声说,“以前看过一篇学术论文,与色彩有关的活动,对抑郁症有些作用。”
“还未得到学术界的认可。”他停顿了片刻,“这是我博士时期的师兄提出来的。”
她不可思议地看着他:“我改变主意了,我想见一见你的博导。”
“好。”
时意的小区临近日企,日本租客为主,仍保留日本职场人下班后的饮酒文化,总有喝得醉醺醺的男人们摇摇晃晃地在花坛边走。
傅淮景不自主地皱了皱眉头。
车子停进停车位,傅淮景将钥匙给了时意,往小区外走。
时意见雪下得不大,小区外就有出租车停靠点,也转身上楼。
傅淮景走到小区门禁处,停在保安亭下,看着三楼窗口亮起来。
时意不甘心,又扛着相机到了窗台前,微微掀起纱帘对着楼下的雪景又是一通拍。
拍了几张往回翻,镜头里有个细微的轮廓很像他。
她轻轻开了窗,仔细看了保安亭下的人,离得不算近,肉眼连轮廓都看不清楚。
她抬起纱帘一角,用相机拉了焦距。
是傅淮景。
他微微抬着头朝着她窗口的方向。
不偏不倚。
不惧风雪。
她做梦一般拿了伞要冲出去,又在一楼拐角的楼梯口醒过来。
想起那日要她指导的女实习生说,他这么大了,应该有家室了。
时意最终握着楼梯的扶手虚脱无力,才觉手指一处剧痛。
木质扶手上的倒刺戳在指根,尖锐的一根戳出了一个细小的血眼。
在楼梯间的微弱灯光里,一点点地泌出渗人的血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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