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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章雷霆雨露
树林里几乎连风都停止了，鸟雀似乎知道这里正在发生一个不同寻常的故事，它们都躲得无影无踪了。
静，静得连彼此的心跳和呼吸都能听到。
柳舒想要伸手把儿子搂进怀里，可他没有勇气，他只是目不转眼地看着他，唯恐错过他脸上任何一个表情。
楚辞终于动了动嘴唇，发出极低的声音：“老爷他……知道这件事吗？他有没有怪您？”
柳舒愣住。他实在想不到，儿子第一句话问出的竟然是这个。
“你知道？”他诧异地看着他。
“嗯，夫人来血刃堂的那天，威廉在她包里放了窃听器……”楚辞没忍心说下去，他垂下眼帘，“对不起……”
柳舒心头狂跳起来，儿子知道！儿子早知道他是老爷的情人，可他从来没有在他面前表现出一丝一毫的轻蔑或鄙视。
“那你……你不觉得……”
楚辞摇头，怎么会？我们父子是一样的命运啊！您爱上老爷，我爱上少爷，我甚至，比您更厉害，爱他爱了两世。
柳舒胸口酸胀起来，眼眶也随之发热了。“小辞……”他颤抖着声音喊。
楚辞看着他，眼泪毫无预兆地落了下来。上一辈子，他没有父母，侯府就是他的家，少爷就是他的归宿。这辈子，他有了少爷，现在，又有了父亲。
“爹！”他扑通跪下，以额触地，“儿子给您磕头了。”
“小辞！”柳舒一把抱起他，紧紧搂进怀里，眼泪夺眶而出，“我的儿子，你不怪爹么？爹早知道你的身世，却一直没有认你，爹害你受委屈了。”
楚辞抱紧他，哽着声道：“我明白，爹有爹的苦衷，爹怕负了老爷，又怕我瞧不起您，所以才没认我。我明白的……可是。”他小小声地问，“爹既然爱老爷，又为什么会有我呢？”
儿子，你怎么这么善良、这么懂事？你非但不怪我，还在为我考虑，你叫爹无地自容啊！
“爹没有背叛老爷，你是爹应圣奥尔大学实验室前负责人乔治博士邀请，做的一项试验。你是试管婴儿，你的母亲，是乔治博士的助手凯瑟琳黄，她的中文名字叫黄灵韵。”
楚辞心里咯噔一下，原来，自己真是实验产生的“怪物”？
“不，你不是怪物。”父子心灵相通似的，柳舒马上猜到他在想什么，他抚摸着他的头发，“你比我们普通人强大、优秀，你应该为自己骄傲。”
“乔治博士是从胚胎开始改造我的么？”
“是。”
“那我娘呢？我怎么会变成孤儿？”
“说来话长。”柳舒把当年发生的故事又从头至尾讲了一遍。
然后，他讲到八岁那年认识他，讲到拿了他的头发去做亲子鉴定，讲到自己想认又不敢认的矛盾心情，讲到十一年来对他的默默关注，讲到肖轼打电话向他报警，讲到他向老爷吐露真情，讲到乔适告诉他楚家发生的事，讲到老爷带他飞往阆然……
楚辞心中百味横陈，自己身上发生的事，说出来恐怕任何人都无法相信。一个古代穿越来的孤魂野鬼，来到现代，碰巧遇见自己的原主人。偏偏这具身体的父亲还与原主人有着牵扯不清的怨恨纠葛。
父亲啊父亲，您明知道少爷恨您，可是为了我，您还是来了。
“爹，您别怪少爷，他心里很苦。”楚辞喃喃道，“我看过夫人留给他的信，那封信，字字泣血。少爷身为楚家家主，他必须表现出坚强，可他也是血肉之躯，他心里的苦和痛，也需要得到发泄。他打我骂我时，心里并不好受，我看得出来。他才二十四岁，要担负起整个大家族的责任。老爷为了您，抛家弃子，少爷心里一定很孤独。他一定认为，您害他母亲受苦，您抢了他的父爱，所以，他在我身上报复，我不怪他。”
他拉起父亲的手：“爹，儿子跟您一起去见少爷，少爷要怎样惩罚，我都替您去承受。”
柳舒含泪笑了：“傻小子，爹一人做事一人当，怎么会让你替我受罚？”
二楼，楚凌歌的房间里，楚凌歌趴在沙发上，楚苍逸解开他的上衣和皮带，手掌中涂了药膏，往他受伤的皮肉上抹去。
楚凌歌惨叫了两声，楚苍逸一掌拍在他背上：“噤声！被佣人听见，你很有脸么？”
楚凌歌苦笑：“爸您打我的时候，也没给我脸啊。”他指指自己半边脸，“我现在这样子，怎么见人？”
楚苍逸从没见过儿子这种无赖样，倒不禁笑了：“我本想当着小辞的面抽你的，现在已经很给你脸了。”
楚凌歌有些恍惚：“如果您当着小辞的面打我，我估计……小辞会冲过来替我挡着。”
楚苍逸一怔，喟然道：“这孩子和他爸很像。”
楚凌歌像被细微的电流穿心而过，一时不知道是疼还是麻木，呆了半晌才道：“是啊，太像了，简直是翻版。”
楚苍逸觉得他话里有话，想问他，却被他岔开去：“不知道他认了父亲，会不会觉得幸福？”
“会，一定会的。”楚苍逸叹息，“柳舒一直瞒着我，否则的话，我早就让他们相认了。”
楚凌歌想，这一次，小辞会选择跟他父亲回去吗？
正在这时候，外面响起敲门声：“老爷，家主，我们可以进来吗？”
楚凌歌连忙爬起来，整理好衣服。屁-股上被打肿了，可他不得不端正姿态、正襟危坐。
“进来吧。”楚苍逸代他说了声。
门开了，柳舒和楚辞一前一后走进来。柳舒单膝下跪，行属下礼：“参见家主。”楚辞则双膝跪下：“奴才见过少爷。”
楚苍逸皱眉，狠狠瞪儿子一眼，柔声对楚辞道：“小辞，你起来，不要再说奴才二字，我们家没有奴才。”
楚辞却不起来，抬头看少爷，央求道：“少爷，柳管家是奴才的爹，少爷若是心里不痛快，就请惩罚奴才吧，奴才愿意代父受过。”
楚凌歌看着他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心里突然觉得有点堵，自己这是干什么？成全他们父子相认，然后，他再也不是自己一个人的了。
微微苦笑，把目光投向柳舒。这男人身姿挺拔、不卑不亢，虽然微垂着眼帘，可是可以看到他眼里的神采。他很满足，因为刚刚认了儿子。
他转头看父亲：“爸，您可不可以带小辞回避一下，我想单独跟柳管家说几句话。”
楚辞一急：“少爷……”
楚凌歌看他，眼神在说：“你不相信我？”
楚辞垂下头。
楚苍逸站起来：“小辞，走，跟我下去。”
“是。”
楚辞跟楚苍逸出去，小声问：“老爷，您打少爷了？”
楚苍逸道：“是啊，谁叫他折磨你？”
“不是的，少爷没有折磨我。”楚辞急忙道，“都是我的错，少爷只是尽了主人的责任管教我。”
楚苍逸伸手拍拍他的背：“孩子，你总是这么善良。”
“老爷……”
“我刚才听你叫你父亲‘爹’？为什么要这么称呼？”
“我觉得爹很亲切。”
“那，叫我一声爸吧。”
楚辞惶然道：“不行的，老爷，尊卑有别，我不能逾矩。”
楚苍逸看着他较真的样子，觉得特别可爱，轻轻捏一下他的脸：“一句都不行吗？我好没面子。”
楚辞脸红了，讷讷道：“那……就一句啊。”
楚苍逸莞尔：“好。”
楚辞胀红了脸，挣扎了好久，才唤出一声：“爸！”
楚苍逸哈哈大笑，揉乱他的头发：“好孩子，不枉我疼你一场。”
房间里，楚凌歌摆手示意：“柳管家，你起来吧。”
“谢家主。”柳舒站起来，退后两步，以求视线上不要太高于楚凌歌，“家主，柳舒此来，是为小辞求情。是属下的错，属下蒙骗老爷、蒙骗家主，罪不可恕。”
楚凌歌微微一笑：“你只为小辞而来吗？你认为是我迁怒小辞，待他不公？”
柳舒一愣，他觉得楚凌歌虽然在微笑，可给他强烈的压迫感。那种气场，绝不亚于他的父亲。
“家主……”
“想清楚再说话。”
柳舒脑子里灵光一闪：“难道，家主您……是为了属下与小辞？”
楚凌歌唇边再次掠过淡淡的笑容：“我的心胸不够宽广，对你与我父亲的事，我一向都是耿耿于怀的，至今我也不能说完全放得下。但是，如果你肯早点来面对我，跟我开诚布公地谈谈，我想，事情也不会坏到今天这个地步。”
他站起身，走进内室，再出来时，手里拿了本日记，他把它递给柳舒：“你站在你的角度，我母亲则站在她的角度。我想，请你也看一看，看一看她的痛苦。”
柳舒心头颤栗了一下，他已经听楚辞说过，已经能想象得到苏晴在日记里写了些什么。可是，当他看完那封遗书时，他还是被震到了。
爱，是蚀骨的毒药，这毒药，他和苏晴都吃了。最后，谁比谁更痛？谁比谁伤得更深？
“家主。”他把日记双手还给楚凌歌，“我对不起夫人，请您……原谅我。”
楚凌歌摇摇头：“时至今日，爱恨情仇已经化为烟云。我只希望，你到我母亲坟前拜祭一下，就算你俩了了这桩恩怨吧。”
柳舒低下头，心情沉重：“我会的，家主。”
楚凌歌深深看着他：“我爸一直把你保护得很好，这一点，让我嫉妒，让我更为母亲不值。所以，我很恨你。当我知道小辞是你的儿子时，我更恨你，因为你骗了我父亲，也骗了我，还骗了小辞。我曾经想要折磨小辞，以泄我心头之愤。可他是那么好的孩子，当我面对他时，我无法真正狠下心来。我折磨他的时候，也快把自己折磨疯了。他的情……”最后三个字，楚凌歌的声音极低，没有让柳舒听见，他换了措词，“他的心，是那么纯粹，他改变了我很多。”
柳舒胸口发热：“家主，谢谢您跟我讲这些肺腑之言。”
楚凌歌站起来：“走吧，我们下楼去。”
“是，家主。”
两人下楼，见楚苍逸正坐在客厅里用茶，楚辞和乔适站在边上。
楚凌歌对乔适道：“乔叔，我重新向你介绍一下，小辞是柳管家的儿子，也许，他得改姓柳了。”
乔适大吃一惊：“这，这是怎么回事？”
楚凌歌微笑：“以后慢慢跟你讲，请帮我们倒两杯茶来。”
“是。”乔适应声去了。
楚凌歌请柳舒坐下，三人环坐着。楚凌歌对楚苍逸道：“既然柳管家今天来认了儿子，如果爸和柳管家想把他带回英国，我没意见。”
楚辞一惊，不安地看着少爷。
楚苍逸把他的表情看在眼里，他看看柳舒，又看看楚辞：“小辞，这事你自己决定。”
楚辞毫不犹豫地跪到楚凌歌面前：“少爷，我是您的仆人，一辈子都是，我不会离开您的。”
楚苍逸略带戏谑地对柳舒道：“看来，小辞是跟定凌歌了，你这个爹，在他心里并不重要。”
“不是。”楚辞扭头，小声道，“没有我，爹和老爷……你们更自在啊。”
楚苍逸忍俊不禁：“这孩子！”
柳舒道：“老爷，家主，我们父子都是楚家的仆人，自然以忠心为上。小辞既姓了楚，我也不会再让他姓柳。只要少爷您不嫌弃他，就让他跟着少爷吧。”
楚凌歌看楚辞一眼，眼神略微有些复杂：“起来吧。既然你不走，我自然是要你的，但是，我只给你这一次机会，你以后再也没有机会离开了。”
楚辞喜极道：“是，谢谢少爷。”
“还有，不要再说奴才两个字了，我快听得耳朵里生老茧了。”
楚辞脸上一红：“是，少爷。”
正说着，乔适端上茶来，门外响起脚步声，威廉带着托马斯和两个保镖回来了。
进来看到楚家父子和柳舒都坐着，威廉顿时一僵。
楚苍逸向他招手：“威廉，你回来了，到我身边来坐。”
威廉向托马斯和保镖示意，让他们退下，自己坐到楚苍逸身边，心里七上八下，脸色极不自然：“大舅，您，您怎么回来了？”
“你在我们家闹了这么大的动静，我还能不回来？”楚苍逸道，“威廉，我一直以为你是个单纯的孩子，没想到你心机这么深。”
威廉顿时变色：“大舅！您帮外人。”他憎恨地剜了柳舒一眼。
楚苍逸微微一笑：“这里都不是外人。”他一指柳舒，“这是我的爱人，他会伴我度过余生。你至少得称他一声柳先生。”再一指楚辞，“这是我爱人的儿子，你表哥的仆人，他们已经父子相认，要谢谢你，是你成全了他们。小辞会继续留在楚家，继续服侍你表哥。但是，请你尊重他，这是我，作为你的长辈，对你的要求。”
威廉的脸顿时青了。他扭头看楚辞一眼，楚辞向他扬起唇角。
“还有。”楚苍逸道，“我住两天就回去，你也来了有几天了，跟我一起回去吧，我们作个伴。”
威廉肺都气炸了，可偏偏发作不得，只得硬生生忍了气，道：“好。”
晚上，餐桌上坐满了人：楚家父子、柳舒、楚辞、乔适、威廉、楚凌宇。
楚凌宇是楚凌歌临时喊回来的。知道大伯回来了，楚凌宇不敢怠慢，连忙跑回来向大伯请安，也不敢提跟大哥吵架的事，只说在左思那儿实习，住得近些，上班方便。楚凌歌也没戳破他。
威廉没胃口，光顾喝酒。楚凌歌则姿态优雅地品着酒，不紧不慢，楚辞体贴地给他椅子上放了个软垫，还体贴地给他剥虾、去鱼刺，服侍得无微不至。
楚苍逸看着他们俩的样子，心里有种奇怪的感觉，他觉得有什么故事在重演，可他还不确定。
晚上，楚凌歌的房间，楚辞伺候少爷洗澡，等他穿了睡衣出来，楚辞请他趴在沙发上，给他上药。
他收敛心神，根本不敢胡思乱想，只是规规矩矩地给他上药。一边上一边心疼道：“都是我的错，害少爷挨打。”看着他从背上到臀上一道道红红紫紫的伤痕，低声埋怨，“老爷打得真狠，他怎么忍心？”
楚凌歌伸手刮他鼻子：“还不是为你讨回公道？”
“少爷。”楚辞蹲下来，看着他的眼睛，“您给我的一切，雷霆雨露，都是恩泽。”
楚凌歌噗嗤笑出来：“傻小子。我差点以为你要说，雷霆雨露，皆是皇恩。”他点点他的脑袋，“你这脑瓜子里装的都是什么？不要告诉我又是看电视看来的。”
楚辞不好意思地道：“我说的都是真心话。”
楚凌歌叹息：“没有人像你一样，把奉承话说得那么真诚、那么让人感动。”他摸摸他的脸，“为你挨打，我也值了。”
一句话说得楚辞差点掉泪。
“只是，不要跟我说那个，好吗？”楚凌歌茫然地看着前方，用低喃般的声音道，“我不习惯。可是，我会疼你的。”
楚辞明白他的意思，他垂下头：“放心，少爷，我守分寸的。您肯留下我，我已经感激不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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