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了都要爱

　　所有遇见和不可遇见的未来我都曾想过了，正如我现在躺在这张古老的木板床上得到的证实一样，这是早已料想到的。这恐怕是我此生中最害怕的一件事。我的确想过。

　　但是，当它到来的时候，我并没有恐惧，因为我早已经做好了准备。

　　我住在用土坯和毛石盖起来的房子里，门口有一棵绿茵覆地的老榕树，它在我祖母年轻的时候就已经存在了。

　　在我的视野里，只有稠密枝叶形成的树冠下，那随风摆动的褐色气根和一角不规则形状的天空，那里阴晴不定，变幻莫测。

　　我躺在这里从去年的冬天一直到现在的夏天。我看着榕树枝头窜出的嫩叶如同星光点点，绿得可以挤出汁来。看着它长出乳白色花朵，继而变成红色果实，总有几只小鸟眷恋地停在枝头，唰唰抖落几片橙黄的叶子。

　　清晨的日出慢慢地将我的床前照亮，夜晚的月光洒落银灰，透过树叶间隙将斑驳留在了我的脸上。我躺在床上看着那橘橙色阳光渐渐将天空染成金黄色，一直到晚上夜空的朦胧深邃。

　　现在正值夏季，连续不断的蝉鸣声让我忘却了孤单。

　　他们一直都认为我的大脑即将死去，混浊的双眼根本分不清他们是谁，就连撕破喉咙说出来的话也只是含糊不清，终日只能以床为伴，但其实我比任何时候都清醒。

　　他们看见我如同看见瘟疫一般。偶尔迫不得已来看我的时候，就只站在一米以外的床前停留从来不超过五分钟。我的双眼看得透他们的内心，从去年冬天开始，他们就希望死神早日将我终结。

　　不过，尽管他们忽视了我，甚至很久以前已经将我遗忘，可是，我的确仍旧爱着他们。

　　照顾我的是邻里的张小妹，其实她已是个年过半百的女人。

　　有一次，我问她，你为什么愿意每天都来服侍我，来回奔波不累吗？这是很多人都极其厌恶的事情。

　　她说，她好害怕将来有一天也会和我一样，但是她相信善有善报，说到底她是为了她自己。

　　她特别坦白。我感谢她的坦白。

　　午后，张小妹安顿好我后，便回去了。强光突然如贼般逃匿，狂风大作，浓云低沉，天色瞬间阴暗，随即轰隆一声，就迫不及待地下起了大雨。

　　被雨水洗礼的榕树以焕然一新的姿态面对着如它枝干般蜿蜒曲折的人生。檐前瓦片上留下的雨水滴落在门口那块大石头上，发出清脆的声音，溅起一朵朵漂亮的水花。我看着那水花越来越小，越来越小。

　　随后，一弯彩虹跨过那一角天空，将五彩斑斓缀在榕树枝叶上，熠熠生辉，如此绚烂。我吃力地拖着沉重的身体，一点一点慢慢坐了起来，又倾尽全力拉过旁边的轮椅，翻滚着坐到了上面。

　　轮椅是我年轻的时候为自己买的，我遇见了我曾想过的未来。

　　缤纷的颜色沾染了我的脸，我回味着这样美丽的感觉，依如当初男人认识我一样。那时夕阳的余晖洒在我的身上，听到男人说，你美丽极了。他的笑容温柔绵延。后来，我嫁给了他，为他生了好几个可爱的孩子。

　　我想起他们从去年冬天开始就很少来看我了，衰竭正大肆地侵蚀我的大脑，我多么害怕会完全忘记了他们的模样。

　　于是，我按下床前座机上的数字键，那是大儿子的电话号码。

　　“儿啊，妈想你了。”

　　“我现在没空，在开会，待会打给你。”

　　我知道他的待会是遥遥无期。

　　“自从你出国后，你再也没有回来看过我了。你还好吗？”

　　“我真的很忙，先这样吧。”

　　听到‘嘟’的一声，电话挂了。

　　我这微小的希望如同那星星之火，只不过再也没有燎原的机会。

　　我想起我的二儿子，他小时候最爱粘着我，一定会乐意听到我的声音的。

　　“儿啊，妈想和你说说话。”

　　“你别说这样的话行吗？我这正忙着呢，没空听你唠叨。”

　　我的心如针刺般渗出血来。

　　没事，我还有女儿呢。都说女儿是父母贴身的小棉袄，暖心。

　　我的大女儿与我在同一座城市，虽然在市中心，但是离这也不会太远。

　　“女儿啊，最近过得怎么样？他们有没欺负你啊？”

　　“我在家忙里忙外的，没法回去呢。你打电话给哥吧，他们更有责任来陪你。”

　　我的一支手突然变得僵硬，再也动弹不得。但是我不放弃，因为我真得好想听听他们的声音。

　　我用另外一支手拨通了二女儿的电话号码。

　　“女儿啊，工作顺利吗？”

　　“妈，我这刚升了职，不能请假回去看你呢。你打给大姐吧，她离你最近了。”

　　我的呼吸开始变得急促，和我的坚决抗争着。

　　我倾尽浑身哪怕一丁点的力量，终于按完了最后一次号码。

　　我听到话筒那头小女儿的声音。

　　“女儿啊，有没有好好照顾自己呀？”

　　“喂喂，怎么不说话？”

　　“女儿啊，妈想你了。”

　　不管我如何努力将这几个字重复表达，最终都消失在空气里，没有任何回音。

　　“喂喂，怎么不说话？喂喂？好烦。在和男朋友吃饭，挂电话了啊。”我能想像得到她将手机远离耳朵的情形，“哥哥姐姐都不回去看你，还轮到我这小的操什么心呢？”

　　榕树忽然在我眼前晃动。榕树啊榕树，希望下辈子我能成为你，祖祖辈辈都永远在一起。或许我已经没有了意识。

　　似乎，我看见了男人，他站在那里，依旧是深情款款的笑容，温柔的眼神洒在我身上的每一寸肌肤。

　　我兴奋地站了起来，听到耳边传来沉重的‘咚’的一声，我无暇关注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只朝着他飞奔而去。他把我抱起来在空中旋转飞舞，给了我深深的一个吻。

　　我浑身被赐予能量般飘了起来，蓦然看到地面水里的我穿着那条最爱的白色连衣裙，还有那张曾经美丽的脸。

　　男人说，傻丫头，我带你去天堂。

　　突然，我想起了身后那‘咚’的一声。

　　于是，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

　　一个瘦骨如柴白发苍苍的老人俯面朝地，就那么安静地趴在那里，周围躺了一地的血。

　　我飞了好远好远，她周围仍旧空无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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