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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月孤魂
正午。骄阳似火。
边城仅有的一家小酒馆里客似云集。
他坐的桌子,却只有一个人。
他一身黑衣,眼神很漠然,腰背挺得笔直,吃相讲究而优雅。杂在一屋子人中,很容易被分别开来。
“这位爷,就您这儿有空位了,小老儿可否坐下?”
抬头只见一个干瘦矮小的老头站在面前,满脸沟壑,笑容可掬。
黑衣人淡淡道:“请。”
老头道:“多谢。”
老头眼睛扫过一桌菜肴,大喇喇地坐下道:“这么多菜,你一人吃未免浪费,不若请小老儿帮帮你!”
黑衣人道:“本就是为你准备的。”
老头深陷的眼窝闪过笑意,干瘪的嘴唇抿了抿:“怎么没有酒?”
黑衣人道:“饮酒误事。”
老头皱眉道:“不行不行!大丈夫哪能少了酒?我请你喝一杯!”
说罢不等他回话,招呼店小二上酒。
老头只管喝酒,连连猛灌,不吃菜,也不说话。
黑衣人道:“我记得你以前并不好酒。”
老头道:“以前?以前我还没这么丑呢!以前她还理睬我呢!我凭什么该这样,我凭什么要……”
黑衣人打断他道:“你醉了。”
“哈哈……”老头大笑起来,眼睛里却没有笑意,他圆溜溜的眼珠子盯着黑衣人,发咒似的说:“你怕了你怕了,你不是什么也不怕的吗?原来,我们都一样啊……”
黑衣人没有理会他,蘸了杯中酒水在桌上写出一个字。
老头偏头一看,是个“影”字。
黑衣人道:“走。叫你走,还不明白?”
老头扭头看了看门外,正进来几个言兵,心道你是叫我走,可你是不是也想让我把她弄走?
思量间,黑衣人极快地在“影”字后面加了个“走”字。
老头当即站起来,放大声音道:“小老儿明白啦,陆将军别动怒,多谢您的款待,我这就走这就走!”
言兵走向黑衣人的桌子,一边唤道:“陆将军!”
其中一人问道:“刚刚那是不是药铺的钟老头?”
陆周道:“是他。他忘了带银两,过来找我,我看他可怜,一桌菜剩了也是剩了,便许他坐下了,谁知他吃了饭还赖着……”
“陆将军您真是大好人!这年月谁还顾得上别人吃不吃饭哪!您好心接济他一把,他得了好处,更要在您身上动歪心!小的替您去教训教训他!”
“算了,又不是什么大事。今后还得在他那儿拿药,不要做无谓的事。”
“将军说的是,小的鲁莽了。”
影沙坐在院子里,白日下晾着一张丑陋恐怖至极的面孔。
她坐得很懒散,手无力地垂在两边,像是在想什么事情,又像是什么都没想。
唱不了歌了。
再也,唱不了歌了。
人往往是这样,不能做某件事的时候,偏偏想做得不得了。
她这时候,最想最想高声歌唱。
鲜花丛中忽然有了一个紫杉少年。
他生的极美,万丈容光下,满园芳华都成了阴影。
而影沙,成了世间最不堪入目的事物。
影沙的嘴角轻扯了一下,笑已不成笑,现在,谁还看得见她疮疤背后的表情?
谁还认得出她?
饶是她自己,也不认识自己了。
紫杉少年的脚步像是滞了一下,眼中闪过一丝异样的光芒,又拾步坚定地走了过来。
影沙道:“皇、子、殿、下、是、不、是、在、可、怜、我、呀?”
她每说一个字都要停一下,使劲全身力气才有下一个字,每说一个字就像钝刀片在耳朵上割一下,听起来和她说起来一样痛苦艰难。但是好像就算有简单的说法,她也宁愿用复杂的表达。
但既便如此,叶冬霆还是听出她声中的笑意。
叶冬霆道:“我才不会可怜不需要可怜的人呢!”
影沙歪着脑袋道:“我、都、这、样、了,还、不、可、怜?”
叶冬霆绽出一丝笑容:“不可怜,眼中流血,心内成灰的人才值得可怜,而你,此刻还能从容谈笑,你这样的女子,我从未见到过。”
影沙嘴角抽了抽。
叶冬霆道:“笑得这么难看的女子,我还是第一次见到。不知宸昭看到他慧绝天下的美人军师如今这般模样,会不会杀了我呢?”
影沙道:“你、担、心、个、屁,我、在、被、你、们、弄、死、之、前、一、定、等、不、到、他、了。就、算、见、到、面,我、这、样、他、哪、认、得、出、来?”
叶冬霆拧眉听她嘴里糊了半天,朗然笑道:“等你身子养好一些,我便送你去彭城,还给宸昭。”
影沙迟疑无语。
叶冬霆道:“你不问我为何要这么做?”
影沙道:“你、真、的、要、这、么、做?”
叶冬霆道:“你不信?”
影沙道:“言、岑、伊、会、答、应?”
叶冬霆登时面若凝霜,双眸如堕冰窟,透出森冷的寒意,直刺入影沙的眼睛,许久,仿佛换了个人似的说:“本宫还需他答应?”言下之意,我是皇子我才是老大。
影沙不知死活道:“他、才、是、老、大、啊!”
叶冬霆像是被打了一棍身子晃了晃,倏忽间长臂一伸,五指如钩,单手把影沙从椅子上抓提了起来:“你说什么?”
影沙仍是一贯的痞相,不肯知趣地说:“谁、不、知、道,叶、皇、子、只、是、一、个、傀、儡。”
叶冬霆怒瞪着影沙,浑身颤抖地吼道:“你再说一遍!”
影沙慢条斯理,语气平淡地说:“你,就、是、个、傀、儡。”
叶冬霆痛叫道:“影沙!”
这是他第一次叫她的名字。不知道为什么竟会叫出她的名字,也许是气到无话,只剩下这两个字。
他眼睛里燃着痛苦的火焰,说话已经变得很艰难,手松开几分,又叫了声:“影沙!”
影沙眼中闪过一丝惊异,还是镇定下来,不发一语。
叶冬霆好容易说出一句话:“是我救了你!”
他实在也不知道甩这句话出来是什么意思,是在抱屈,我救过你的命你怎么能这么说我?
影沙不为所动,继续不知好歹说道:“可、是,你、还、是、个、傀、儡。”
叶冬霆手一松,后跄一步,目光如死,缓缓道:“好,你也别想见宸昭了。”
影沙忽然觉得自己很可笑,这样伤他,却是为了不见到日夜想见的人。不能见。
叶冬霆蓦地一笑道:“你激我!你不想回去!为什么?”
影沙不语。
叶冬霆道:“罢了,我听你讲话也累!总之,你养好身子,我一定把你还回去!”
骗不过呀。影沙心里叹了一声,看着天际飘过一朵浮云,慢慢地回转身往屋里去了。
叶冬霆正在用膳。
星儿坐在他的对面。
星儿和别的丫鬟不一样。
叶冬霆忽然问道:“影沙的声音不能恢复了么?”
星儿听他直接叫出影沙的名字,亲切自然之极,微微错愕,答道:“毒刑折磨损伤了影姑娘的声带,待调养一些时日应当能够正常言语,不过音色恐难回复以往。”
叶冬霆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
星儿又道:“殿下,很挂记她?”
叶冬霆心里猛然一惊,自己倒从未作此联想,当即默然。
星儿见他明眸里迷茫一片,似为她的提问所难,更觉诧异。
却听叶冬霆忽又如常笑道:“这是自然!她这个样子,我还真怕景昭公子找我算账呢!”
他戏谑之态,总和影沙有几分相似。
星儿道:“殿下救了她,景昭公子当相谢才是。”
叶冬霆长身而起,细看星儿的眉眼,温柔道:“你便在此等我,我去了!”
叶冬霆亲自扶影沙上了八抬大轿,车队起行,气派非常。
叶冬霆心里还是有些打鼓的,影沙惨状他见了都不禁心颤,宸昭一气之下杀了他也非无可能,遑论结盟之事。故而想借如斯排场以弥补影沙一身创伤。
尽管始终缘悭一面,但他从不怀疑,宸昭能杀了他。
他丝毫不是妄自菲薄的人,十八岁时内力修为已过十五载,逃过了鸢国第一杀手的追杀。若论武功,他相当自负。
他也相信自己不缺智慧。
但是宸昭不一样,宸昭无疑是最不一样的。这世上,没有他办不到的事。
表面上天下大乱、奸雄并起、宸言分庭抗礼,实则这一切都只是宸氏的一场游戏。
看天下分而合、合而分,看世人争抢、百姓受难,看这凡尘虚梦一场。
一切,都不会越过宸氏的操控。
他都清楚。
叶冬霆策马慢行在影沙轿旁,透过窗纱往里瞟了瞟,依稀还看得见她脸上纵横的创痕,撕裂处红肉都翻了出来,不禁俊眉微蹙,心中更多了几分紧张。
伊人如斯,恐怕不只是军师而已吧。
也许宸昭,真的会杀了他。
“你在担心宸昭会杀了你?”
一个嘶哑干颤的声音忽然说道。
往昔低沉悦耳的嗓音去而不复。
只见影沙偏头一笑。虽然眼睛、鼻子、嘴巴都歪了,一口牙齿却依旧雪白整齐。
叶冬霆哂道:“到时还望姑娘替在下说情。”
影沙正容道:“我要杀你,不用宸昭,你也必死。”
叶冬霆第一次见她目露鹰隼一般的锋锐寒芒,不由一窒,骇道:“你究竟是谁?”
影沙忽又咧开嘴角,嘻嘻笑道:“惹上我们家,恐怕很麻烦。不过,你说的,是你救了我,我也记得,我报答你还唯恐不及呢!”
叶冬霆见惯了她嬉皮笑脸,方才声色俱厉有如换了一个人,不觉浑身起栗,一时难以接话。
得得得,得得得……
黄沙翻滚的荒野之上,两队人马疾驰而来。
叶冬霆“刷”地转头瞪向影沙。
影沙摆手道:“不是我不是我!”
她刚恐吓他,这就来了人,难怪他联想。
叶冬霆勒住缰绳,一按剑柄,飞身而起,立在了马背上,极目望去,那两队人马渐行渐作两翼从左右梯次展开,就如同猿猴向前伸出双臂一般,以“V”形包抄而来。
当下不做他想,振臂一呼道:“备战!”
登时应声雷动。
叶冬霆剑已出鞘,双腿一夹马肚,冲上前去,一边喝道:“陆周!护住影姑娘!”
却闻马蹄如浪,车队后方竟也有同样阵型的人马迫来,前后夹击,构成合围之势,宛若一张大网,越收越紧。
叶冬霆一行被滞在当中,前后左右不得其出,还未及看清局面,只觉一瞬眼花缭乱,无数飞箭从四方刷刷射来,如雨如梭,避无可避。
叶冬霆这边的兵士均呆了一呆,轰的一下,整列马队竟似骨牌塌倒开去,原是敌箭并不瞄人,专射马腿。
叶冬霆眼中精芒爆起,一飞冲天,往影沙处掠去。
空中迸现一阵剑光火影。
叶冬霆正与一个娇美女子过起招来。
那女子也不知忽从哪里冒出来的,功夫不俗,人更生得艳若玫瑰。
两人齐齐落在了影沙头上的轿顶。
叶冬霆虽然自负,却从不轻敌,哪怕对方是女子,也招招凌厉。女子连连娇叱,显然应付吃力。
影沙闻声喊道:“喂!看在人家是美人的份儿上,你也该留点情面!”这话自是对叶冬霆说的。
她双眼一片清明,澄澈如镜,非含一丝受惊的惧意。
岂知叶冬霆冷哼一声,不耐烦道:“什么美人,还没我美!”
那美女倏忽持剑举臂,直指向上,人剑合一,冲天而起。一身彩绣飞旋不停,剑气罩体,如星如霞,溢彩流光,叫观者不能不神驰心荡。
叶冬霆略有失定,双瞳电射,迅即横掠而出,长剑如虹,大有气贯山河之势,精光闪闪的刃面断然朝那美女劈去,竟是毫不留情的腰斩一击。
美女玉容不动,倏地仰面后倒,身子如灵蛇一般从剑下滑过。
叶冬霆一皱眉,剑再如潮冲出,一边却语声悠闲地道:“俏丫头,你是谁?”
美女鲜艳的唇瓣弯起一弧温柔的笑意,一把馨甜动听的声音道:“皇子好俊的功夫,莺儿受教了!”忽然倩影飘闪,如电般反身飞退数丈,再一腾空,驾风而去。
却见她一走,四方围兵立时并也调转马头,扬尘撤离。
叶冬霆惊道此姝剑法虽非上乘,轻功却是了得,自己也没有把握追得及,又恐其为调虎离山,当下收摄攻势,稳了稳心神,眸光射往车队中间的豪华轿舆,却见陆周护在车前的雄躯一矮,软膝跪下,嘶声道:“末将无能,请殿下赐罪!”
叶冬霆大怒,吼道:“影沙呢?”说话间已经箭步飞出,一脚踢开陆周,揭起了车帘。
陆周没有感情的冷硬声音传来:“影姑娘被劫走了。”
叶冬霆霍地转身,脸色铁青,两手攫住陆周宽厚的双肩拉扯起来,目中烈焰燃烧,语气却反而镇定下来:“我在你手下走上五百招胜负难分,谁,谁可能这么快胜了你?”
陆周道:“末将不识。”
叶冬霆纹丝不动,一对神芒大射的俊目紧紧,凝视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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