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情却被无情恼

　　第七章 招亲前夕（上）

　　江溯不是没有想过见到这个江家之主时的样子。可直到被一路小跑的仆人引到了一处别院的时候，似乎是跑的太急，江溯总觉着，自己心跳的频率，似乎有些太快。那仆人一脸惊慌地向院子里通报了一声就径直推开了红漆镂花的木门。江溯只看到重重的人影，还有耳边，那不时传来的低低的断断续续的啜泣声。
　　一直往里走，走过一层层的垂地的白色纱帐，两旁是低着眉眼垂首伏地的奴仆们。
　　花逐水一直慢了两步跟在江溯的身后。心里明白江溯此刻是万般思绪，只是有些事情，他只能给予安慰，却无法替他面对。人，总该独自面对一些东西。于是，他花逐水只是保持着这两步的距离，既不去扰乱江溯的心，又让他能有一份“有我在旁”的安心。看起来那么长的一条廊，三两步却就到了头。
　　江溯顿了步子。还不等他抬起手推那房门，已经有人咿呀一声开了门，见着是他，脸上多了份喜色，急忙把他领了进去。
　　卧房。浓浓的药味。
　　江老夫人背对着江溯坐在一旁，头微低着，看不清神色。她的身侧是江汐。依旧是那副冷漠的面孔。床边有一个莫约四十的少妇正在试汤药的温度。一勺子药，漆黑色，放在嘴边试了试，然后小心翼翼地俯下身子喂那个躺在床上的男人……江东符。儿时一瞥的记忆里，那个俊朗沉稳的男人如今却苍老至此。满头的灰白，深若刀刻的皱纹，还有极重的一下一下的喘息。
　　“老夫人，二夫人，江公子来了。”
　　那领他与花逐水进来的老妇人轻轻地通报了声。声音轻颤，却是带了哭腔。
　　苏陌妤回过身看他。脸色虽有些不好，神色却意外的平静。她看到江溯，对他勉强地笑了笑。
　　“你来了。他刚昏迷了过去……对了，这是你二娘轻婵。”那少妇转身对江溯笑了笑，脸上有些泪痕，已经干了，却花了胭脂。
　　“她是汐儿的二娘，洋儿和梦溪的娘……”苏陌妤顿了顿，叹了口气，“你去看看他吧。”她的手指了指床帐中的人影，轻婵点了点头让开身子。江溯却没动。
　　他只往前走了几步，然后脚便不再动了。这个位置，居高临下，正好能看到江东符的样子。
　　昏迷的人的眼睑动了动，然后缓慢地睁开，那一刻，江溯的目光就对上了江东符的目光。
　　那年近半百的老人目光从浑浊迷茫慢慢地清醒，在彻底明白眼前站的这个青年就是他日夜愧对的儿子时，那目光便越发的复杂。后悔，愧疚，期盼，又或者……还有欣慰。
　　而江溯的目光……又如何不是相同的复杂。
　　这个人是他爹。这个男人抛弃了他和他娘，这个男人叫人赶走了来找他的自己，这个男人……可以说，自己童年太多的不幸都是这个男人造成的。而此刻……他就在他的面前，已然油尽灯枯。恨，又或者不恨。
　　虽然在生死面前已经没有了意义，却还是心里最大的魔障。难以破除的芥蒂。
　　“孩子……我记得，你，是叫江溯……追溯么……溯儿……”江东符的气息很弱，才说了几句就开始咳嗽。起先只是一下，可他挣扎地要坐起身子，眼看咳得越发厉害，手一颤就要摔下床，江溯还是上前扶住了他。
　　“你……小心……”
　　江东符笑了笑。
　　“你长的，像她……眉眼嘴角，都像……当年……我……”
　　“她没有恨过你。”江溯别过脸不去看江东符眼中的渴望与慈爱。“即便是最后好不容易清醒，她也只想在见你一面。只可惜……”
　　“可惜什么？”江东符眉心一皱。扯着江溯的手也猛然一紧。“没什么……只是可惜她的骨灰最终还是没能见着你。”
　　“月儿……咳咳咳咳……”
　　再下去，却是又一阵撕心裂肺的咳。江溯看着自己的衣袖上那忽然晕开的红点，眼神一颤。
　　众人还没有反应过来，一直沉默不语看在一旁的花逐水却已经先有了动作。他一步上前帮着江溯扶住江东符突然无力的身子。指尖一聚，蓝光幽幽闪动。不过一切江东符枯瘦如柴的手腕的脉，花逐水的眉心就皱了起来。
　　看到江溯眼底的那丝担忧，花逐水安慰地对他笑了笑。
　　用手心抵住江东符的胸口，丝丝蓝光在他的胸口一闪便消失不见，莫约一刻的功夫，江东符却又幽幽转醒，面色也好了几分。
　　“他的五脏六腑几乎都虚了。这十几年一直压着心情，再好的身体也撑不过。”花逐水并不隐瞒，“我会尽力护住他的心肺，可，并非长久之计。”
　　摇了摇头，花逐水抬起身子。他见江溯腕子上沾上的血，便细心地用帕子抹了，也不在乎这房间里有多少双眼睛，将江溯的手握紧。

　　江东符已经再一次睡了过去。
　　房间里静寂无声。
　　“老夫人，老夫人，二少爷，二少爷……他，他回来了。”门外忽然传来仆人的喊声。那话音还没有落，这房门就被人推开了。一个黑衣的男子冲了进来。
　　很年轻，看面相，大概才二十出头。腰间别着一把剑，暗色反纹的黑衣穿在身上，很是俊朗。
　　“爹，娘，奶奶。”
　　“洋儿。”轻婵抬起头，看到自己心心念念的儿子，眉眼便多了份欢喜。心里高兴，竟也一时顾不了礼仪，直走了过去抚上了儿子的鬓发。
　　“瘦了……”
　　“娘……爹，爹怎么样了？我请了一个朋友来，凭他的医术一定能救好爹爹的……”
　　江洋说罢，便回头看着门外。门外立着一个人，清瘦，青衫，衬着那背后身旁的重重白纱，说不出的萧索落寞。
　　屋里的人都随着江洋的目光去看屋外。这一看，确是神色各异。江老夫人的脸色一冷，却也只是一瞬便又恢复沉静。江汐虽然面色不变，眉间却已蹙起分毫，眼中越发冷漠起来。而轻婵更是疑惑地发出了一声轻咦。至于江溯与花逐水……江溯和花逐水将众人的神色收入眼底，再望那门外之人的目光便也多了份疑惑。花逐水更是勾起了唇，带着一丝玩味的笑。
　　门外的人拂袖擦了擦额头，却是一路被人拉来，出了满头的汗。然后走了进来。
　　“五柳，你帮我爹看看……”
　　五柳抬起眸子看着屋里的众人，他被江洋拉着往床边，心中确实百感交杂，苦涩泛上心头，他想呕，却只能忍着。
　　忍着，只能……一直一直忍着。
　　说过再也不踏进这江家一步。却还是……自己这话说得，自抽了自己的巴掌，落到现在这样的地步，还真是如他们所言，活该。
　　我只是拗不过江洋这孩子的求。
　　我只是因为医者父母心，不能放任自己不救这个病人。
　　我只是……
　　终于，说了无数个理由劝服了自己。五柳挺了挺单薄的胸。任由江洋拉着他走到了床头。
　　望，闻，问，切。
　　师傅教导的东西，一丝不苟地做。五柳克制自己不去感受那人投注在他背后的目光。
　　下完针，五柳转过身收拾好手中的银针布包。
　　苏陌妤先迎了上来。
　　“五柳先生。我的儿子他……”看着眼前这个女人，五柳不自主握住了自己的手腕。他抬起头对着老夫人笑了笑，目光却并不与她相接。“恕我直言。回天乏术……只是，我有几个办法可以尝试为江大侠续命。最多不过两年，所需的药物和代价却不小，您可以考虑。”
　　“只有两年？”江溯皱了皱眉。“先生。”
　　“江公子。”五柳温柔地笑了笑。看到江溯，却是一副了然的神色。这江公子的身份，果然如他所料……江溯转头去看花逐水，却见花逐水一遍遍地开合自己手中的折扇，脸色深思。
　　“花公子？”江溯唤他。
　　“呃？”
　　“真的只有两年么？”
　　“差不多……若是我，也只能在两年之上再延长几月而已，五柳的医术，确实登峰造极。”

　　“五柳，当真……只能这样么？”江洋年纪毕竟还轻，心中难过不舒服大都写在了脸上，他走过去拉住了五柳的袖子，脸上的笑都没了，耷拉着神色，竟是晃着五柳的袖子眼中带了泪。
　　“江洋……”五柳无奈地笑笑，心中的不适被江洋冲淡了些，“我答应你尽力。可……我毕竟不是大罗神仙。对不起……”
　　“两年……好，无论多少代价，一切烦请先生。” 苏陌妤皱了皱眉，决然道。
　　“咳咳，什么代价的，娘，你就认了吧……”江东符撑起了自己的身子，轻婵看到了，便坐在了床边扶他。“这位……便是五柳先生么？”
　　“江大侠。”五柳拱了拱手。
　　江东符摇了摇头苦笑。
　　“五柳先生，在下可否，与您单独说几句话？”
　　五柳一愣。其他众人也有些疑惑。江东符自己撑起身子靠坐在床上。
　　“娘，你安排溯儿他们去休息吧。”
　　苏陌妤摇了摇头。“知道你的心思……那……好吧。”说罢，便由轻婵扶着先出了门。
　　花逐水与江溯是最后两个。他们望了眼床上的江东符与床边的五柳。花逐水笑了笑。
　　“江公子。”
　　江溯收回目光看他。
　　“别担心。”
　　江溯摇了摇头。嘴角勾起一个苦笑。
　　“我知道，原来，我一直没有我认为的那么恨他。”
　　两人一边往外走，江溯一边低低地说着。花逐水很认真地听，等江溯说完，他们已经走到了一处庭院廊口，花逐水收了扇子认真地看着江溯。
　　“江公子，去喝酒吧。诶诶诶，你不用说，我的身子早就好了~”摊摊手，眼看着江溯的唇微动似乎是要说什么，花逐水先凑了上去。温热地气息喷在江溯的耳廓。
　　“我好没好，江公子最是了解了吧，呵呵~~~莫生气，莫生气。我开玩笑的嘛。”
　　方才那些伤感的情绪被花逐水这一闹便飞的无影无踪，自怨自艾既然没了，江溯喝酒的兴致到确实起了。他一生的两大最爱，美人和美酒。
　　这美人……江溯看着眼前这个对他笑的面若桃花的花逐水，嘴角勾了一个弧度……
　　所以，美酒他是再也不能舍了。
　　“哈……”
　　“怎么了？”
　　才走了，花逐水却打了喷嚏，他的鼻尖皱了皱。眉头也蹙了起来。
　　“没什么，大概是这院子里的花太香了。说起来，这江府的花似乎都是一个品种……”
　　江溯折了一朵，花骨很小，却是一串串的，很多。江溯将那花凑到鼻尖。
　　“奇怪……没有香味啊……”
　　花逐水眼神暗了暗，却也不知道说什么。
　　“约莫是我的鼻子比较灵，所以受不了这花粉吧，江公子，我们走吧。”
　　见花逐水不再深究，江溯看了眼手上花，平凡不过，便将那花扔了。两人并肩回了自己的别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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