疯狂的爱丽丝

　　爱丽丝半夜走在街上，漫无目的，她也没有戴帽子之类的，任由零星的路人好奇地投来两眼。

　　天上的月亮应该是很圆的，但是藏在乌云后面也看不清整个轮廓。

　　她点开手机的播放器开始放歌，因为没有耳机便直接外放了，声音也不大，起码比那些车辆滑过街道时的呼啸要小得多。

　　不知不觉天气已经冷起来了，昏黄的灯光照在梧桐的枝叶上，颇有残破的古意。

　　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半夜出来像这样在街上徘徊，她只是突然想这么做而已。显然比起家里，外边带着冷冽而清爽的空气更能够让她放松平静。

　　听说运动也可以让人放松，不知道是不是真的，爱丽丝想到。

　　然后她就突然跑了起来，穿着拖鞋和裙子。

　　这样跑并不轻松，掀翻的裙摆会阻碍她迈出的步伐，但她就这样沿着街道，没有控制呼吸和速度，“横冲直撞”着。

　　如果有人注意到她的模样，可能会觉得她是从精神病院中跑出来的。

　　她开始叫嚷了起来，伴随着喘息毫无章法地乱叫，就像飞过屋檐下被驱逐的乌鸦一样，短促而大声。爱丽丝挤着她的肺，让嗓子发出她所能发出的最大程度的喊叫，仿佛这些吐出的气会带着体内的污秽一并而出似的。

　　拖鞋勒红了她的脚背，额上的汗水顺着发丝流进爱丽丝的眼角，浸到她的眼中变得刺痛，她都不知道自己跑到了哪里，更不知道过了多久，但她却觉得停不下来，或者说不想停下来，每一步都更加迟缓，更加费劲，也更加畅快，更能感受到这具身体活着的实感。

　　伴随着这种主动的折磨和发泄，某种意识渐渐苏醒，她仿佛变得能驾驭这种身体了，她能清晰地感受到掌控的感觉，似乎她无所不能起来。

　　“我叫——”

　　她用着最后的力气对着远方的黑暗大声喊叫道，

　　“爱——丽——丝！”

　　旁边的楼上传来喊骂：“你有病啊！”

　　爱丽丝抬头，对着那窗边的身影挥了挥手，“晚上好！”

　　“好你个鬼！”

　　爱丽丝笑嘻嘻地往回走，她的手脚麻木得看起来有些僵硬，如同一个人偶慢吞吞地在大街上游曳着。

　　她并没有往家里的方向，而是去了车站的方向。

　　爱丽丝坐上了一辆公交，车上只有几人，见她这副不修边幅的凌乱打扮都下意识般地移开了视线。

　　坐了约莫□□站后，她下了车，又在下车的车站坐上了另一班车。

　　转了至少四次公交，她才离开了公交站。

　　爱丽丝走到一个小区附近，在外边找到了家即将打烊的花店，买了一个一束黄色的百合和红色的康乃馨，百合上还沾着细小的水珠，然后她轻车熟路地从小区旁边相邻的公园中的一处铁门进了这个小区。

　　小区里非常安静，路灯昏沉，排列得也很稀疏，所以道路有些难辨。

　　她按照记忆中的方向，来到一座房屋前，那里的楼上还亮着一盏灯，不知道是谁还没有入睡。爱丽丝走到门口，蹲下来将百合花轻轻放在了门槛边，也没有敲门，便直接离开了。

　　爱丽丝接着又来到了那间私人诊所。现在已经凌晨两点多了，但那家诊所却还亮堂着。

　　她和前台确认了情况后，拿着那束康乃馨往病房走去了。

　　爱丽丝轻轻拧开把手，然后安静地合上门，里面的两人还在熟睡。她到旁边坐了下来。

　　过去的二十多年，自己一直安静地做着父母的乖乖女，家庭关系也算和睦，她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起，从哪里开始有了问题，她渐渐觉得这一切都缥缈而乏味。

　　或许是她太不知足了。

　　对爱丽丝来说，在平淡的家庭中作为一个平凡的女孩温顺地生活一辈子，那一眼能望到头的人生，说是顺遂也好，平坦也好，把那人生当做未来是需要勇气的事情——她在十几岁的时候就已经能想到自己八十多岁的模样了，那之间的几十年就如同已经刻好在石头上的记录和说明书上的步骤，件件分明。

　　她以前没有那个勇气去接受。

　　现在也没有。

　　关于这点，她是觉得对父母有愧的。

　　她将康乃馨放在旁边的桌上，然后坐在旁边等待着。

　　人或许能躲开路人、躲开朋友，乃至躲开家人，但无论如何也有一个人躲不开——自己本身。

　　自己的渴望也好，愧疚也罢，她能将这些暂时压抑，但却无法一直逃避，她知道自己的全部，她是世界上最了解自己的人，她无法长时间假装自己对内心的向往毫无所觉。

　　她想要将事情讲得更清楚一些，至少在某些事情上，对她的父母要袒露。

　　窗帘虽然遮住了窗户，但渐渐变亮的太阳的光芒依然能穿过它们，而使得室内也明亮了一些。

　　爱丽丝还没等到她的父母睡醒，南风倒是先来了。

　　他轻轻打开门，见爱丽丝在里面似乎也毫不惊讶，来到她旁边小声道：“你不需要先梳洗一下吗？”

　　爱丽丝看了看自己脚下的拖鞋，捋了下头发，摇头道：“不用了。”

　　“那么现在能跟我说那次车祸的细节了吗？”

　　爱丽丝沉默了阵，“你会这么问，不是应该已经知道了吗？”

　　“但我想看看你能不能说出来。”南风注意着爱丽丝的神色动作，觉得对方比上一次的表现要平静地多。

　　“我……”

　　爱丽丝正要说什么，边上就传来一阵轻哼，原来是病人醒了。

　　“老师你这么早就来了？”父亲看到南风，撑起身子问候道，随后看到爱丽丝，想说些什么，欲言又止。

　　“嗯，和她一起过来的，”南风从容地笑着道，“您今天感觉怎么样？”

　　“好多了好多了，”父亲道，“真是麻烦老师了，老需要跑一趟，还帮我们操办这么多琐事。”

　　“这话就说重了，学生家里出了情况，当老师的做点事情是应该的。”南风流水般回答道。

　　爱丽丝在边上看着他们你来我往客客气气的模样，自己也不插话进去，无声无息地待着如同一只壁虎一样。她猜南风应该已经把关于这诊所之类的需要解释的情况都糊弄完了，倒也免去了自己许多的麻烦。

　　另一边的人也醒来了，爱丽丝转眼看去，正好看到母亲的眼睛，她也注视着自己。

　　“吃早饭了吗？”母亲问道。

　　爱丽丝摇了摇头。

　　“等下和我们一起吃吧。”

　　爱丽丝点头。

　　“那我还有事情，就先告辞了。”南风道，爱丽丝看他离开，也不知道他来这一趟到底是为了什么。

　　外边不久就推车送来了装着早餐的饭盒，不知是南风嘱咐过了还是怎么回事，准备了三份。

　　爱丽丝久违地同父母一起用早餐，虽然气氛并不是非常的舒适。

　　“你打算什么时候回学校去？”父亲开口问道。

　　爱丽丝拿着勺子的手僵硬了下，“……过段时间。”

　　“过多久？”

　　爱丽丝也不知道怎么说，只能随口答道：“半个月吧。”

　　“半个月？”父亲皱起眉，“你还想不想毕业了？不读书了？”

　　爱丽丝为难地盯着碗中的汤水，她当然不可能回答对方自己确实已经无所谓那些了。

　　“你知不知道现在社会……”

　　父亲开始给她讲那些现实的道理，希冀她能回归正常的道路，爱丽丝却毫无触动，只觉得有非常大的压力。

　　母亲插话道：“先吃饭吧，吃完再说这些。”

　　父亲仍然颇有不满，但也没再说什么。

　　爱丽丝心下松了口气，在昨晚的短暂的印象里，母亲当时的反应还是比较激动的，但如今应该缓和了许多，或许也恰恰是因为父亲一直保持着这样高昂的激亢，才让母亲得以去脱离那种状态，仿佛有一个人替她在生气，自己反而不用生气了一样，这是他们家以前素来会出现的状况。

　　虽然不会像父亲那样直白，但母亲也不会心大地完全不理会那些事情，爱丽丝能感受到母亲试探的视线，和话语中迂回的意思：“你这些日子钱还够用吗？”

　　“够的。”

　　“在学校没有被人欺负吧？”

　　“没有。”

　　“那就好，有什么事情可以和爸妈讲。”

　　爱丽丝早知道这一句迟早会出来，心下一横，便顺着回答道：“我不想考研了。”

　　“哦……那去工作也挺好的，就是难找些。”母亲有些惊讶。

　　“不，我想去学其他东西。”

　　“你想学别的什么专业？”

　　这种疑问或许在一般人看来是很正常的，但爱丽丝却觉得心累，“学东西不一定是专业这种……”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简单的说我想尝试做更多的事。”

　　父亲在一边有些听不下去了，忍不住打断道：“什么别的事情！就你最近做的那些好事？你知不知道你是个姑娘？都长这么大了做事情不会有点考量么？”

　　面对这一连串的质问，爱丽丝只能回答道：“可我也想过一种别的生活。”

　　“那你也犯不着去丢人现眼是不是？”父亲道，“你要做什么，私下不能做吗？非得搞的人尽皆知，还有你这个改名，你这到底在想些什么？”

　　爱丽丝觉得他们谈不到一起去，表面上这些对话似乎衔接着，但他们想表达的意思根本风马牛不相及，她无法使得父母能够体会到自己所说的那些并不是局限在这些世俗的规则和眼光中的常理之事。

　　她只能沉默了，再多的解释只会造成更偏的误解。

　　爱丽丝深深明白，如果自己无视父母，而去做自己想做的那些，也会让自己束手束脚，但她无法通过十年二十年的时间去慢慢让他们理解，她只能寻找最激烈的方式手段来刺激他们的“觉醒”，来让这“正常”的生活失序，从而在毁灭的失常里获得自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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