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云

　　漫儿静静地走着，平静地望着前方，高悬的宫灯锦色华然，与圆月一同笼罩着她纤细的身影。
　　不愿回想他刚刚所讲的那些话，单纯地念想着要如何报答他的恩情。虽早已知晓他并非等闲，却仍没料到他会是如此善变之人，他对自己早有戒心，可直到今日才知原来自己在他心里竟是这般不堪！
　　她的心好痛，只是不断地想起曾经初见时他拉着她飞离将倾的马车，那样一幕幕的画面只是她脑海中的被刻上“曾经”两字的美梦，然而他不会记得有过这样一个女子罢了。
　　漫儿不知道走了多久，七拐八拐，终是回到了自己的住处。这时的院落再无人把守，空荡如她的内心一般。丫鬟婆子全都拥挤在湖边玩乐，这里只剩下数盏宫灯燃着无尽的光，让院里的每个角落都明亮而生辉。
　　漫儿刚一踏进房门，便反身关上了门，背靠在屋门上。她的眼紧盯着绣鞋上轻颤的花丝，终于忍不住，冰凉的触感从眼角滑向颊边。
　　漫儿挥手擦去颊边的泪水，她恨自己不争气，干嘛要为这个男人流泪。
　　空空荡荡的屋内只有她一人，漫儿本是喜欢这种独处的感觉，可如今她的心好乱。总是想起在高台之上，他对她温柔的笑靥，她分明从那个男人的眼中看到了爱怜。难道这些都是假象？这个男人，这个可怕的男人，她永远也猜不透。
　　漫儿脱下绣鞋倒在床榻上，觉得自己好累。她安静地闭上眼睛，手安稳地放在两侧，不去想今后如何去面对他。在心底一遍一遍地默念着大悲咒，想驱走一切繁杂的过往。

　　念了许久，她的心好似静了下来。忽而“嘎吱”一声响，门兀自开了。
　　疾风长靴，轻裘缓带，进入屋室的一瞬，还伴着月夜的寒光。他的双眸在屋室内找寻，转眼定格于紧里的床榻之上。
　　步履轻缓而沉稳地走向那里。雕花的象牙床，四角垂着七彩小香囊，浓重古雅的麝香吸入鼻腔，让他的头脑逐渐清醒。
　　隔着曼曼轻纱，借着幽幽烛光。林子棠的眼望向了那静躺在上面的身躯。她的脸是那样静，睡的是那样沉，沉静地好似永远不会醒来……
　　林子棠猛然扯开纱幔，轻探漫儿的鼻息。他终于呼出了一口气，还好她没做什么傻事。
　　然而他的眉头逐渐紧皱，盯着清秀的面庞，乌黑的发丝。他分明看见了那挂在眼睫之上的一两颗晶莹的泪珠。
　　林子棠的心猛地颤了一下，在她拂袖而去的时候，她的倔强、孑然，震撼着他的心。而背过身去，她也曾流下过泪水？是因为他的那些话伤了她的心，会吗？
　　轻身侧坐在床榻边缘，轻柔地伸出手，想去抚去那上面沾粘着的泪水，可未至脸畔手却停留在了半空。他还是初次如此仔细地看着她的睡颜，不忍打扰她清眠。甚至怕她醒来看见自己坐在她身边。还是选择了放下手指，只是静静地盯着这张脸瞧，紧皱的眉头逐渐舒展。为什么她能如此轻易地扰乱他的内心，却又能如此轻易地让他沉静下来。
　　悄悄打开的门缝里，一双水润盈亮的大眼睛紧盯着屋里的一切。自己穿的如跹然飘飞的翩翩仙子，却终究敌不过床榻上躺着的那个纤细的身影。低下头来，香芹轻叹，自愧不如，能让璟王殿下痴望这半晌的女子恐怕只有王妃了。
　　“怎么不进……”莼儿的话还没说完，后半句被香芹的手堵住，咽回了肚里。
　　“王妃睡了。”香芹小声说道，给莼儿使着眼色。
　　莼儿往里瞧着，隔着门缝，借着幽暗的烛光，她的瞳孔骤然一亮。她也看到了那个半倚在床榻边上的背影。
　　莼儿正当出神的时候却被香芹硬生生地拉走，香芹随手关紧了房门，留一屋的静谧赋予清明的月色。

　　次日清晨，漫儿起了个大早，一切都恢复了平静，丫鬟婆子往来有序地伺候着。她们还继续有滋有味地谈着昨夜的欢愉。虽是显然没怎么睡好，却依旧没有疲倦厌烦之感，个个对漫儿都笑脸相待，比原先热情了许多。
　　漫儿坐在桌前，望着桌上琉璃净瓶内放着的绿叶，暗下决心，有些话她定是要讲出来的。
　　伸出手来拉开抽屉，取出放在里面的令牌，漫儿对着身旁的张妈道：“殿下还在书斋吗？”
　　“回王妃的话，应是还在用膳。”
　　“那就是在了？给我备轿，我要早些到那儿！张妈莫不是也赏了一夜的月，要是乏了就多躺躺吧！”漫儿看着张妈有些疲惫便笑道。
　　“托王妃的福，我们这些个老婆子才好似又年轻了许多，想着这府上还从没有这么团聚过呢！昨儿个吃酒行令，闹腾了半宿。殿下怕王妃睡得不安稳，都不许我们靠近。没有打搅到王妃清眠就好。”
　　“什么？”握在手中的令牌忽地掉落在地面。
　　“王妃小心点！”张妈弯腰捡起地上的令牌。
　　“你是说殿下昨夜到咱们这儿来了？”漫儿睁大了眼。
　　“我回来的时候正巧撞见殿下出来，殿下嘱咐我不让任何人进入里间只让人守在外面，怕是我们这些个意犹未尽的人乐得惊动了王妃。”张妈皱皱眉又道：“王妃不知道殿下来过吗？”
　　漫儿接过令牌，轻轻点头。昨夜她甩手驳了他的面子，他不是该更厌恶她吗？定是来瞧她笑话的！
　　摸着令牌上刻着的龙纹，漫儿暗自念道：“我不会让你厌恶那么久的。”接着抬头道：“备轿吧！”

　　漫儿进了院子，眼望着“子落海红斋”这几个字，正准备进去。却听见一段琴音飘来，弹得恰是她昨夜的那曲《上元夜灯》。原本这曲调高昂欢快，却被他弹成了冷峻不羁的风格，又好似怀着满腔悲愤在抗议着什么。
　　漫儿循着琴音再次踏入松林，清晨的松林不似那夜黑压压一片，但依旧不改沉稳浩荡之感。耳听松涛附着琴声更加渺远。
　　随着脚步声的及近，琴音应声而止。
　　“过来……”这低醇的声音是他的，保持着一贯的平静，没有任何起伏，就好似昨夜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
　　他这么快就忘了？她可没有！
　　“殿下，怎么又在这里弹琴？”难道他忘了上次就是因为在这里孤身一人深夜抚琴而招来刺客的吗？
　　“过来！”这次他向她伸出手来。
　　捕捉到他双眸中的命令之色，漫儿应声走了过去。
　　“王妃，你帮我瞧瞧，我这琴声为何总是像缺了什么似的？总不及王妃的。”林子棠的手指轻触琴弦，微叹口气。
　　“那是因为殿下在想别的事！”
　　“哦？那你知道我在想什么。”
　　“当然不知，《上元夜灯》本是欢快之曲，殿下为何不想欢快之事，若是我弹这曲，定会想……”
　　“想什么？”
　　“从前在家的故事。”
　　林子棠听罢顿了一下，低声道：“在这里不能让你快乐吗？”
　　漫儿没有回答，把脸别过一边去，不再看他。
　　林子棠闭上眼睛，“可惜我没有这样的故事。”
　　漫儿一惊，回过头来，却见璟王已起身。
　　“王妃来找本王有何事？”他背过身去轻拍身上的浮尘。
　　漫儿清清嗓子，道：“有一事相求。”
　　“什么事？”他还在那里整理着他的衣袖。
　　“漫儿知道殿下最想得到的是什么，漫儿也清楚来此的目的。”
　　“所以呢？”他等着听她的请求。
　　“漫儿定会竭心尽力帮助璟王殿下，等到殿下成功之日就是漫儿离开之时。所以漫儿恳请殿下到时能让漫儿皈依佛门。”
　　整理衣衫的的手僵在了那里。半天林子棠转身看向漫儿，“你再说一遍……”
　　“漫儿只盼有一天能有青灯黄卷相伴，一灯如豆，随吾终老，足矣！”这不正是应了他的心愿么？若是他现在就同意放她走，那更好！
　　“你……要……出……家……”林子棠伸出手指指向漫儿，一脸惊愕。像是从来没见过眼前这个人似的。
　　“正是。”漫儿迎着他的目光坦然而答。
　　“我若是不依呢？”林子棠放下手，平缓着呼吸。
　　“殿下若是怕面子上过不去，随意给漫儿一条罪状，不过是一纸休书，漫儿不怕。”
　　“不要再说了。我不会答应的。”
　　“难道殿下就不愿放漫儿一条生路吗？”
　　“我有说让你死吗？”
　　“若是让漫儿成日在深宫之中与其她女子争宠谋生，还不如一死痛快呢！”
　　林子棠的双眸猛然收紧，紧盯着眼前这个纤细的身影，转而将目光移向一旁的七弦琴。
　　“王妃为我弹首曲子可好？”
　　“什么曲子？”
　　“解语花。”
　　“那殿下究竟是答应还是不答应我的请求。”
　　“你先弹，弹完我自会告诉你。”
　　漫儿移身盘腿席地而坐，将琴放在双膝上。闭上眼睛，默念解语花，花解语，玉生香。
　　轻挑琴弦，弦间一段琴音悠扬而出，仿若看见万千海棠垂英凫凫，柔蔓轻摇，花丝倾吐，正是旺势。自己也置身于海棠花林之中，流连忘返。
　　一曲终了，余音袅袅。漫儿缓缓睁开双目，眼见璟王已移至她面前，轻轻握住她的手，将她拉起来。
　　待漫儿站好，林子棠道：“你让我放你走？”
　　漫儿点头。
　　“那、是、自、然。”林子棠一字一顿地道。
　　漫儿一惊，“这么说来殿下是答应漫儿了。”
　　林子棠点头，眼望着漫儿，却见她脸上绽开了笑容，她好似从未这么开心过。没想到她最开心的事情竟是这个！
　　“昨晚的话王妃不要放在心上。”
　　这是在向她道歉吗？
　　“如今殿下已知漫儿究竟想要的是什么了。这样就好……”漫儿突然想到还有一事便道：“漫儿还有一事相求。”
　　“何事，有什么一并讲了吧！”
　　“这次是关于璠王殿下的病。”
　　林子棠稍有惊诧，没想到他的王妃居然还记得璠王之症。“有什么疑义吗？”
　　“殿下还记得我姐姐的重病么，就是那位神医妙手回春才保住了姐姐的命，我想请他进宫为璠王诊治。他一定有办法的！”
　　“你这么肯定？”
　　“他的医术我敢保证，只是不知璠王究竟得的是什么病？”
　　“这样吧，改天带他进府让本王瞧瞧，若是真能有办法，就命他进宫。大哥的病谁都不抱太大希望，若真能起死回生，定是一件大事！”
　　见漫儿点头，林子棠又道：“若是王妃闲来无事，常来此地与本王切磋琴艺可好？”
　　漫儿笑笑又学着刚刚他说话的口气道：“那是自然。”
　　惹得林子棠也轻笑了起来，眼望着漫儿，心里却是苦涩酸痛。他简直像个傻瓜一样以为她拼命做这一切是为了讨好他，为了赢得他的心，却没想到，他不但输了，而且还是输的一败涂地！这个女人竟然想出家！这让他的尊严往哪里放？
　　不过是个女人，继续厌恶她不就行了！想到此林子棠敛去笑意道：“王妃若是没有其他要事就请回吧，本王还有其他事情要处理。”
　　“今后若是殿下有什么难事漫儿能帮上忙的，请告诉漫儿，漫儿定当竭尽全力……”
　　他做了个命她停止的手势。
　　“不是都说：夫妻本是同林鸟……”漫儿小声嘟囔了一句。
　　“你觉得我们这个样子像夫妻吗，嗯？”听到了她的话他只得轻笑。
　　是啊，他们连朋友都不算吧！
　　“有些事情不知道比知道好！”林子棠只留了一句话便转身离去。
　　漫儿一个人站在松林里呆立着，转头看了眼地上的七弦琴，“殿下，你的琴？”
　　“就放那里吧，丢不了。”又回到了一贯的冷冰冰似的腔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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