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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30 章
房间里,女子的呜咽和断断续续的抽泣在空旷的房间里回荡着。
洛洛一直低垂着头,只隐隐看得出侧脸的轮廓,全身笼罩着浓郁的悲伤。
“我知道这个请求有些强人所难,但实在已经走投无路。依慕和言的脾气,一旦知道了,定会带人跟日本人拼个鱼死网破,到时候就再无转圜的余地了。”
老徐掏出旱烟卷,吧嗒吧嗒地抽起来,紧紧皱着双眉。他说:“我们确实打算这个月就撤出上海,为了药最后跟日本鬼子干一场也不怕搞大了。洛医生,您就跟老子说句实诚话。您究竟怎么参的日本军,明明是中校为什么军医名单上找不到您的名字。您救过俺,您的吩咐俺绝对是火里来,水里去,绝不带二话,可是对手底下的兄弟,俺总得交个底吧。”
洛洛抬起脸,清澈的眸子染溢着水色。
“是我忽略了。”他淡淡地说,“我去日本留学是姑姑的安排。一开始言语不通,但好在每个月都有生活费,衣食倒是无忧的。但渐渐的,姑姑的信变少了,我在语言学校还没毕业,就几乎身无分文了。当时还没成年,找不到工作,姑姑以前的朋友都躲着我。我只好变卖些姑姑的首饰,贴补学杂。没想到却被店主怀疑是小偷,还好在场的一对日本夫妇为我求情。他们同情我举目无亲,就想我跟他们的女儿做伴,如果我能在一个月里讨得她欢心的话。
那个日本女孩叫雪儿,天生不会说话。我拼命学习手语与她交流,逗她开心,总算是留了下来。从此学费食宿都有了着落,我也能够专心念书了。考大学的时候,为了方便申请,他们建议我用早夭末子的名字登记。入学之后,看到有中国学生被人欺负,我实在不敢出头,就远远的躲开了。也许因为这样,同学们都把我当作本地人了吧,再后来反而是跟日本同学走得更近些。
我念博士的时候,导师忽然被征召入伍,我作为助手就这样被特批随军了。”
“不知您的导师如何称呼?应该不是普通人吧。”老徐问道。
“教授是世界闻名的病毒学专家,叫佐藤康夫。”
“什么?那个毒死无数中国同胞的恶魔是你老师?!”红娘尖叫起来。
“不准你这么说他!”洛洛激动的拍案而起,“他不是自愿的。教授都已经被逼疯了,为什么没有人去枪毙真正的罪魁祸首,却一遍一遍地把污水倒在一个病人头上呢?”
他平复了口气,重新坐下。另外两人大概是被震慑到了,只是静静的等待着下文。
“佐藤教授一直专心科研,意图攻克世界上所有的病毒学难关。为了跟上他的进度,除了给雪儿上课的时间,我几乎都是跟着他在试验室度过的。他并不想来中国,因为治疗伤兵会占据太多时间,影响研究。但是参军是命令,不得违抗。教授知道我的身世,对我说:‘在大夫眼里,伤员是没有国籍之分的。我们必须尽力医治每一个伤患,让更多人获得生的权力。’他特别指派我照顾中国伤员,还多次向上级提出改进俘虏营的卫生条件。如果不是教授,在那么恶劣的条件下,伤员的术后感染死亡率不可能这么低。我一直很庆幸能跟着他回到中国。
谁知道,来到中国差不多半年后,上级安排我们散心,带我们去到安徽的一个小村庄。但是迎接我们的不是什么秀丽的绿水青山,而是一具具死状可怖的尸体。造成他们死亡的罪魁祸首竟然是教授在试验室里无意发现的一种新型病毒。教授明明把病毒原体锁在日本的试验室里,却不知道为什么会突然出现在这里,还投入了活体试验。
之后的整整一个月,教授几乎在不眠不休的试验,想要尽快找到病毒的治愈方法。但是,他的研究刚刚得到一点进展,配制出331-1试剂却立刻被大野医师报给了上级。
两天后,教授和我亲眼看着131个无辜的男女老少,一个接一个走进一间铁皮屋子。凄厉的呼喊声,猛烈的重物撞击声,稚嫩的孩童的哭泣,我跟教授就那么站着、听着、等待着。一边的铁墙慢慢的竟然突凹起来,有人走过去,一刺枪下去,就是腥稠的鲜红色的液体,潺潺的流淌着,仿佛没有尽头。
我不知道该怎么办。一次次站在实验桌前,托着熟悉的试验皿,一直迟迟不敢动手。我不知道该期待立刻解析出病毒的基因体,还是希望教授永远拿不出解决方案。也许教授也有同样的想法,三个月了,我们一无所获。
但是,“散心的日子”又到了。
十具鲜活的“死人”静静地平躺在无菌室的水泥地上。腐烂的表皮散发着恶臭,身体的机能早该坏死,却因为331-1的作用命悬一线,迟迟无法归去。全副武装的白衣同事们,持冰冷的手术刀在他们的身上精细的勾画,一刀一刀,完整的取下内脏、皮肤切片,然后记录下详细的解剖报告。
我第一次在医院昏厥。从此厌食、失眠、头痛、晕眩,甚至差点蒙死病人。教授察觉了,很快提出专心病毒研究的申请,让我全全负责他的医务总长的职责,跟随部队上前线救人。虽然,上了战场就无法保证生命安全,但我对他的决定只能感激。枪林弹雨的战场让我放松下来,偷梁换柱地放走中国的勇士们也让我有赎罪的快感。其实,你们的感谢让我万分汗颜。在日军的伤员面前,我从来不敢怠慢的,一直兢兢业业的为他们治疗,即使知道他们的重伤痊愈之日,就是再次对中国同胞们举起屠刀之时。两相抵消,我的罪孽只怕也依然深重。”
火盆不知什么时候熄灭了,冷意从心尖上冒出来。红娘手中的汗巾落在地上,她一无所知,还是维持着抹泪的姿势。老徐的布鞋上沾了烟灰,他继续抽着,任由灰烬在同一个地方散落,在鞋面上慢慢积攒起薄薄的一层。
洛洛继续说着:“就这么过了两年。我突然得到半个月的假期回日本。军队一路护送我上船,在客房里,我见到了阔别许久的佐藤教授。他已经瘦得脱了人形。”洛洛的声音低沉起来,“房间的窗帘全部拉下,遮住所有可能的阳光。他不吃不喝,双眼毫无生机,独自蜷缩在床的一角,抗拒所有人的靠近,就如同一只濒死的野兽,牢牢捍卫着最后一块属于自己的土地。原本是全球医学领域里数一数二的国宝级科学家,却被自己人活活逼疯。我的任务原来是护送教授回国,因为他孑然一身,没有亲友,只能指定我作遗产执行人。
教授是仁善耿直的人。他研究病毒的本意被如此歪曲,想必每日都被自责凌迟。他煞费苦心,终于在最后清醒的时候,毁去了所有实验资料和病毒原体。明明不是教授的错,为什么身败名裂的是他,身心俱损的是他,无家可归的还是他。身为他的学生,我却无法好好照顾他,只能送他到精神病院疗养,仅此而已。”
洛洛把脸埋进双手,久久无语。
“把这些说出来,好吗?”女子的声音很温和,却莫名的让人心跳加速。
“我都坦白了,你们,能救我姐姐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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