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处玉堂觅归燕

　　卓扬擒住了董季杰，群豪自然不敢妄动，只是大声呼喝，有叫他放人的，有骂他心狠手辣的。卓扬充耳不闻，目光只落在胡灵身上。
　　“你居然敢这几天进临淄城，是胆子大了，还是脑子傻了？”
　　这句话说的虽轻，但在一片嘈杂声中，依旧清清楚楚的落入每个人的耳朵里，犹如静室对坐、当面交谈，毫不费力。群豪不由都收了声音，酒楼里顿时安静下来。
　　胡灵到此退无可退的绝境，反倒镇定下来。
　　“其实我是不想来的，不过，”他歪了歪头，眼波流转，不仅惊惧之色尽去，甚至还有几分浮滑，“没办法，谁叫我有求于人呢？”
　　群豪见胡灵如此轻慢，都忍不住心里一紧，各自戒备，生怕这心狠手辣的魔头突然发难。不料卓扬非但不生气，反而也笑了出来，连满身杀气都冲淡了几分。
　　“果然是出息了。”
　　他分心和胡灵说话，手上不免有些松懈。董季杰虽然被卓扬扼住咽喉，但神志不失，此时见有机可趁，双手齐出，猛击向卓扬胸口。他原意是攻敌必救，逼迫卓扬松手后退。没想到卓扬似乎是猝不及防，竟不及闪避。董季杰双大喜，掌力猛的向外一吐，却惊觉掌底一空，卓扬的胸肌竟在此时突然向内陷进半寸。董季杰暗呼一声不好，想要收力，却已不及。“咔咔”两声，他双手手腕脱臼。紧接着喉头一轻，卓扬已经松了手，右臂盘肘下压，左手上托。又是两声轻响，董季杰只感一阵剧痛，手肘已被卓扬拗断，软软垂在身侧。
　　董季杰随身带着十几名门人弟子，他们见董季杰先被卓扬擒住，又受了重伤，自然惊怒交集。董季杰的大弟子王大鹏唿哨一声，十几名弟子向四周散开，团团围住卓扬，各执兵刃，虎视眈眈。只等大师兄号令，便一拥而上，杀敌救人。
　　群豪见他们年纪虽轻，却应变迅速，显然平日训练有素，都在心里暗暗叫好。卓扬却正眼也不瞧他们，手一伸，摁住了董季杰的后心。此时他只需轻轻一吐掌力，便能立刻震断董季杰的心脉。王大鹏识得厉害，一句号令到了嘴边，又硬生生咽了回去。他深吸一口气，问道：“姓卓的，你究竟想怎么样？”
　　卓扬拾起董季杰落在地上的单刀，瞥了一眼王大鹏，淡淡的说：“原本我想用他的人头当贺礼，不过，现在我改主意了。”他手腕一抖，众人眼前陡然划过一道雪亮的刀光。董季杰长声惨呼，双手已经被他斩断。
　　卓扬拾起钢刀时，围观的群雄已经暗暗握住兵刃，以防他仗着人质在手，暴起伤人。没想到顷刻之间，激变骤生，卓扬竟不顾强敌环伺的处境，斩断了董季杰的双手。群豪都久历风雨，此时见董季杰面色惨白，断手和上半身都浸在腥红的鲜血中，心头首先涌现的，竟不是激愤，而是战栗。王大鹏和其他弟子更是魂飞天外，浑浑噩噩中，忽然听见一声低喝：“接着！”随即一物破空而至。他茫然的伸手接住，触手滑腻温软，不像是暗器。定睛一看，正是董季杰沾满鲜血的断手。
　　王大鹏大惊，全身霎时被冷汗浸透。他定了定神，怒道：“你……”卓扬当头截住他的话，冷然道：“回去告诉董金川，他非要金盆洗手，便洗这双手。你叫他算好了，他家有多少人，多少双手，能够他洗多少次。”
　　董季杰为人极为硬气，虽然断了双手，失血极多，仍然强撑着不肯晕去。此时听卓扬口出威胁，怒道：“姓卓的，你要杀便杀，挖空心思折磨人，算什么……”他本想说“算什么英雄好汉”，突然想起眼前这人乃是江湖中出了名的魔头，又是哪门子的英雄好汉了？
　　卓扬见他的脸色就知道他要说什么，冷冷一笑：“放心，我不杀你！”他站起身，伸足在董季杰腰间一挑。董季杰的身躯平平飞起，王大鹏连忙抢上一步，轻轻接住。众弟子围拢过来，敷药的敷药、包扎的包扎，忙乱了好一阵，才将出血止住。
　　董季杰倚着王大鹏，勉强站起，咬牙切齿的盯着卓扬：“后会有期。”
　　卓扬头一仰，眉头微微颤动，脸上有种奇妙的、混杂着兴奋和期待的冷酷：“说起来，今天原是老头子的好日子。还有句话，你带给他。愿他多福多寿、百子千孙。”
　　他突然口出祝祷之词，董季杰不由错愕，正在猜想他是什么用意，卓扬开口说道：“当年他杀了我家一百一十三口人，今天连子孙带弟子也不过七十九口人。他是英雄豪杰，可不能缺斤短两。”
　　董季杰勃然变色，但他还没来得及说话，只听有人怒吼：“你也太不讲道理了！”这句话说的颇为生硬，似乎此人的口齿不大灵便。紧接着角落里跃出一条人影，众人还未看清其人相貌如何，“铮”的一声轻响，他已拔剑在手。剑光激荡，将卓扬全身上下罩住。
　　卓扬现身以来，一直气定神闲，没把任何人放在眼里，见了这一招剑法，突然面露讶异之色。他侧身一让，避开了剑锋，随即身形急转，绕到那人身后，向他后心拍去。那人反手向后拍出。“啪”的一声，两人双掌相交，卓扬岿然不动，那人却向冲出三四步，才勉强立定。群豪这时才看清，这人肤光如雪，高鼻深目，神情倔强剽锐，却又微带几分稚气，竟是个秀美异常的胡人少年。
　　卓扬不动声色的打量了他几眼，突然纵身跃起，朝他连劈三掌。那少年避开两掌，还了一剑，卓扬侧身避过，又是三掌劈下。十招一过，在场的人都看了出来，那少年虽然剑法精奇，但功力不足，远不是卓扬的对手，若是生死相搏，早已性命不保。但卓扬似乎对他的武功路数极感兴趣，出手时大有引逗之意，这少年才能勉强支撑。
　　董季杰身受重伤，本该早些回去养伤。但他见这西域少年为自己出头，如何肯先行离开？王大鹏知道师父的心意，使了个眼色，喝道：“今日不是比武过招，不用讲什么单打独斗，大伙并肩子上，杀了这个魔头，为武林除害！”
　　众弟子应了一声，正要上前围攻卓扬，忽然听见有人阴阳怪气的说道：“你说上就上？也不问问人家稀罕不稀罕你们献殷勤。”
　　在这酒楼之上，居然有人敢公然帮卓扬说话，群豪自然是惊怒交集，就连卓扬自己都有几分奇怪。只有胡灵大为恼火，盖因他一听声音，就知道说话的是谁。他本想立刻再给这白痴王爷一脚，让他下水去凉快凉快。没想到一抬头，却恰好触到卓扬那似笑非笑的目光，顿时心里一凛。
　　刘缈犯了众怒，却满不在乎。他大马金刀的坐在窗台上，脚尖踩在方桌上一点一点，笑道：“本……公子说的不对？要报仇就报仇，不敢单打独斗就是不敢！群殴也就罢了，却非要说什么‘为武林除害’，那就太可笑了！”
　　王大鹏大怒，举刀直指刘缈：“你是什么东西，敢来这里撒野？我看你和那姓卓的是一路的！该先把你办了！”
　　刘缈的眸子扑闪了一下，掠过不易察觉的杀气，但转瞬间又是笑容满面：“你要这么说……”一语未完，忽听卓扬笑道：“本派祖师曾和漠北第一剑客莫丹罕切磋剑法，在他大漠剑法‘狂沙二十式’的基础上，又创出四招，是为‘飞雪四式’，合起来才是名震漠北的‘飞雪扬沙’二十四式，你怎么不用？”
　　那少年确实没有学过“飞雪四式”，被卓扬一语道破，顿时惊疑不定。“狂沙二十式”最要紧的是气势暴虐恣肆，若怒风呼啸，沙暴卷地，逼得敌人喘不过气来。这少年一分心，剑势顿时缓了。卓扬趁机抢入，右掌朝他头顶猛击下去。这一掌他用足十成功力，既狠且快，那少年只觉得风声飒然，敌人掌心几已触到自己的额头。他大惊失色，慌乱中向后一滚，狼狈不堪的避开。
　　卓扬正待补上一脚，忽听一声怒吼，一个大汉飞身挡在少年身前，弯刀银亮如月，朝他颈中平抹过来。与此同时，背后也一阵寒意侵体。卓扬心中一凛，右手翻起，指尖寒光闪动，撞向那大汉的刀刃。“叮”的一声清响，那大汉手腕巨震，弯刀几乎脱手飞出。他心中大骇，后退两步，抱起那少年避开。卓扬并不追击，他右足向后翻起，不偏不倚的踩住偷袭之人的兵刃。
　　“是你？”卓扬回头，却见偷袭他的正是刚刚为他说话的刘缈，大是惊疑。其他人也是目瞪口呆，摸不清这小子到底耍的什么花样。只有胡灵料定，这花痴王爷定是看上了那少年的美色，脸色顿时难看起来。
　　卓扬瞥了他一眼，左手凌空朝刘缈劈下，用的是劈空掌。起手绝无征兆，掌力迅捷无论。刘缈猝不及防，正中胸口，虽然有乌蚕宝甲护身，也痛的几欲晕去。胡灵见卓扬第二掌旋即劈出，再也顾不上害怕，足尖点地，就要抢上救人。但尚未发力，肩头忽然被人用力一扳，顿时立足不稳，“蹬蹬蹬”退了几步。那人扯开胡灵，也是一掌凌空劈出，两道掌力在空中一撞，相互抵消。他跟着跃出，抱住刘缈，闪到一边。
　　刘缈周身被熟悉的气息包裹住，不用看也知道来人的是谁，顿时又惊又喜，连话都说不出来，浑然忘却身外天地。他死死搂住来人的脖子，对着那红润的嘴唇，就想要吻下去。
　　“啪”的一声，刘缈眼前金星飞舞、霞光明灭，跟着被狠狠扔到地板上，恰好是被卓扬打中的胸口着地。痛得他大叫一声，直挺挺的从地板上弹了起来。
　　“燕子……”这一声叫的绵软轻悠，又委屈又无奈，真是铁石心肠之人听了也要不忍。燕然却看也不看他一眼，向胡灵使了个眼色。胡灵微一犹疑，还没动弹，那边王大鹏已经按捺不住怒气，大声叫道：“好哇！今天你们燕子门合伙来与我们为难了！”
　　燕然瞥了以他一眼，奇道：“什么？”
　　“少装蒜！”王大鹏挥刀指着燕然，“不管你们演的什么戏，今日都叫你们有来无回！上！”
　　董家的人早已憋屈的很了，听王大鹏一声令下，正合心意，立刻挥着兵刃冲了上来。燕然没兴趣和他们动手，双手负在身后，在刀光剑影中飘忽来去，并不伤人。卓扬却毫不容情，玉箫化作一团碧影，霎时间了结了三人。
　　群豪见卓扬下手如此狠辣，俱都大怒。七八个人呼喝一声，加入了战团，还有三个人却冲着坐在地上的刘缈奔去。刘缈大骇，想跑，但双手微一用力，胸口顿时剧痛难忍。他看着三把兵刃朝自己招呼过来，张大了嘴正要叫，那三人却突然停下脚步，软软倒在地上。刘缈瞪大眼睛，看着燕然轻飘飘的飞掠过来，接着身体一轻，腾云驾雾一般，恍恍惚惚的上了横梁。
　　“这会不怕我占你便宜了？”刘缈回过神，低声笑问，眼波闪烁，满是温暖的笑意。
　　燕然看着他高高肿起的左边脸颊，微微一笑，“唰”的打开折扇，将背后射来的十几枚暗器挥落，却让过了一枚力道最强铁蒺藜，啪的一下，铁蒺藜正中刘缈肩头，虽然并未伤及皮肉，却打得他痛彻心扉。
　　“你……”刘缈龇牙咧嘴，想要发作，但看见燕然狡黠又自得眼光，愣了一瞬，只能苦笑。
　　“你就被我修理的少了！”
　　这句话说的极轻，和着下面激烈的厮杀声，几乎听不清楚。刘缈愕然抬头，却见燕然凝眸看着下方的战局，神色淡然，仿佛那句话根本不是他说的。
　　刘缈慢慢低下头，不可自已的偷笑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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