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茶

　　下午五点的时候，天空就下起了雨，漂泊不定的雨丝，不大，却总是细细密密的，针般地烦扰着匆匆忙忙下班的人群。

　　六安接小文出了幼儿园，特意带他拐去了附近的房东家付房租，出来的时候发觉已经下起了雨，好在路并不远，她脱下身上的外套，披在小文身上，来脑袋一起包着，然后抱着孩子一路狂奔，回到家的时候也淋了不少雨，先给小文洗了把澡，等到自己洗澡的时候，已经打了好几个喷嚏。她害怕自己感冒，更加不敢靠近孩子。看看时间不早了，怕小文饿着，赶紧随便洗了个热水澡就打开冰箱做起了饭。

　　到了晚上她感觉浑身有些发冷，喝了热水也不见好，小文见她脸色不好，跑过来问，“姑姑怎么了？”她摇摇头，把孩子推得更远，“小文乖，自己去电视，玩会儿自己睡觉。姑姑有点累，待会儿就好了。”

　　晚上她果不其然地发起了烧，没敢惊动小文，自己爬下床倒了杯热水，继续倒在床上浑浑噩噩，一阵冷一阵热。

　　她不知道的是，与此同时，城市另一头的一个人，也在忍受着痛苦。

　　袁景安很早就来了这座幽静的咖啡厅里等候。今天特意早点忙完，错过了午饭的时间，刚才在咖啡店里点了点吃食，可是肚子还是不争气地疼痛，胃痛的他差点连晚饭都吃不下去。

　　他抹了把冷汗，从上衣口袋里掏出几粒小药丸，吞了下去。许久，眉间的痛楚才渐渐抚平。

　　他看了下时间，晚上七点。

　　他估计许纯不会那么早来，打开随身携带的笔记本电脑，连上无线网络，开始收发邮件。

　　这是他的私人邮箱，很久没有打开看了，其中大部分的邮件是来自林怡。

　　他瞥了眼最近的那封邮件，口气间已然极差，几乎是在发火骂人了，“袁景安你最近在忙什么，电话不接，短信不回！新房子你到底去不去看啊……”

　　标题下是一连串的省略号，他为不可闻地皱了皱眉，几乎就想全部删除。手指在删除和打开间犹豫了一会儿，才黯然地点击了打开按钮。

　　跳出的一封封邮件，已经让他头痛起来。

　　找了一个个借口，再用上他看来极好的语气和认错态度，才把邮件都回复出去。

　　过了几分钟很快听到邮件的叮咚一声。

　　一封新的邮件。

　　“袁景安，你现在开机接电话。”

　　果不其然，过了会儿，手机上立刻出现了林怡的电话号码。

　　他接起，电话那头却不如他之前所料的尖利，或者暴跳如雷。相反地，那声音低沉，又和缓，但是几乎是立刻，他的心不自觉紧张起来。

　　“小安。”

　　“……爸。”

　　“你是在上海吗？”

　　“……是。”

　　“你跟我说来上海，打算和林怡在那添座房子，为什么都不在林怡身边？”

　　“爸，我最近公司忙……”

　　“我刚才打了电话，你现在不在公司吧？”

　　“……是的。”

　　“我在外头和客户见面。”

　　“小安啊，我不管你在哪里，也不管你做了什么，脑子里至少要清楚一些东西。外头的花再香，风景再美，再迷人，老婆就在身边，跑出去一阵就要知道回来。我知道，你也是压抑太久了，这一回国就跟脱了缰的野马，一溜烟就跑得没影。年轻人嘛，尤其是男人，爸爸也是过来人，知道你的那点心思，玩归玩，不要玩得太疯。外面的那些花花草草玩过也就罢了，有几个是好的？小心点，不要被别人抓到把柄。你都这么大了，我本来不想说那么多，可是你性子倔，又不听话，我也是担心啊。”

　　“我知道。”他漫不经心听着，简简单单三个字，不愿多说。

　　“你知道就好，我也不想多说。不过我说的话你最好记住，不要我一而再再而三的重复。这次的事就算了，算是你一时的头脑不清，不过这样的事最好不要再发生，林怡是你的妻子，你至少表面上的面子要给她，像这样几天不联系，也不交代个理由，无缘无故的，哪个女人都不会欢喜……女人嘛，闹闹性子也很正常，你要好好哄她，让她气消了也就好了……”

　　她还不是我的妻子！

　　他忽然胃里感觉恶心，手指也禁不住捏紧，甚至想要出声打断耳边这个男人。

　　“我现在已经到了上海，来看看你们……你等等，我去叫林怡进来，你跟她好好谈谈……”

　　袁北山满意地交代了一番，他呼出一口气，把手机交给了虽然生气但依然是别扭着想要听电话的林大小姐。

　　他笑了笑。他感觉这次在和儿子的对话中，自己又毫无疑问地占了上风，胜出一局。

　　袁北山是个强势的人，不喜欢听人反驳。他对他这个儿子其实颇不满意。

　　虽然大多数人见到袁景安，第一句话就是赞叹他这个儿子有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的趋势，年轻，挺拔，俊朗，冷峻，而且大有同样的强势和霸道。而袁北山心里明白，他这个儿子，根本不如他，或许说，在现在这个时候，离他，还差得远了。

　　袁景安确实继承了他年轻时候的一些优点，做人冷酷，做事果断，毫不手软，在美国的时候，他就给了袁景安一笔钱，让他自己经营了一家分公司，是给他一次锻炼的机会。他原来还在想，还在担忧，儿子读了那么多年书，可别成了个书呆子。他只有他一个儿子，现在的社会可不流行这个。脑子，只有活络的脑子，才能办事。

　　袁景安果然没让他失望，几笔生意下来，他就摸清了这个儿子的实力。说实话，他比自己年轻时候会做事，谈生意总是快、准、狠，一点不给别人机会。他一直觉得，生意场上，明滩暗礁，尔虞我诈，除了会做人做事，有较好的眼光和透彻力，心慈手软做不成大事。袁景安是个狡猾的商人，懂得钻空子，也懂得商场上的潜规则，无论从哪个方面来看，都是成大器的人，是个接班的好苗子。

　　只不过，袁北山也比谁都明白，这小子根本不如别人所看到的那么好。

　　他年轻时候忙于工作，疏忽了管教这个儿子。自己的老婆就是个市井妇人，到现在都对他当年的背叛耿耿于怀，也没有善待过袁景安。袁景安从小习惯了默不作声，没什么朋友，总是一个人呆在家里，有时候他和袁景安说话，也会被对方射来的冰冷的目光吓一跳。后来他怕这小子闷出事，才让他回国，想着或许以后会好点。

　　没想到几年后，再见到儿子的时候，他已经明显长大了，长高了，眼神里也没有那么冰冷。不过脾气倒是也长了不少，死也不肯跟他走。

　　虽然后来还是一起来到了江西，他渐渐明白，这孩子的脾性已经倔强的不受他控制了。

　　再后来发生的一些事，袁景安的不听话，倔强的反抗，甚至拿自己做威胁，他其实从来都不放在眼里。小孩子的任性罢了，谁都有年轻的时候，冲动，异想天开，不考虑未来，他都可以理解。在他的眼里，这些都是过眼云烟，袁景安总有一天，也会像他一样明白，真正有用的，是捏在手里的东西，而不是一时头脑发热的产物。

　　他年轻时候由于过于贫穷，而且不甘于贫穷，付了蛇头不少钱偷渡来到美国，怀揣着美好的梦想，来到这个黄金之都。偷渡并不是那么容易的，事实上，这是他在人世间尝试到的第一个噩梦。当时为了逃避搜查，大家都藏身在船舱里，连狗都不如地蜷缩扭曲，船舱闭合地严严实实，半艘船的人几乎闷死了一半，才顺利到达目的地。

　　后来的人生中也有好几次这样的死里逃生，但他是个勇敢而且胆大心细的人，能吃苦，什么都不怕，头脑精明，才得以生存下来，他能有今天完全是靠自己的本事闯出一片天。

　　而袁景安不知道，他从小生下来就有吃有喝，一顿饭，一碗茶，都不用他主动动手去争取。他的这个儿子，什么都好，但和他之间最大的一个差别就是，他知道穷的滋味。他当年身体冰冷地躺在美国那片富庶的土地上，差点就要活不下来的时候，究竟是什么样的信念将他支撑到现在。
　　而袁景安，显然对此一无所知。

　　袁北山能感觉到，自己的儿子，虽然表面上看起来和他很像，但骨子里，做事情却一直都是漫不经心，他始终有感觉，袁景安的心里，有什么东西，横亘在他和儿子中间，而那个东西在儿子的心里，又明显是比他所看重的更为重视。

　　九点……

　　许纯还没有来，他抬起手表看了看，拿出手机，最终还是放了下来。

　　他又点了杯咖啡，听着咖啡厅里的音乐，一个人坐在窗边无所事事。

　　十点半的时候，许纯才从外面匆匆赶来。

　　刺耳的高跟鞋在耳边停下，她坐下，放下包，然后抬起头望着他笑。和林怡一样精致的妆容，让他忍不住心里厌烦，许纯薄薄的嘴唇殷红一片，“我没想过你真会等到这么晚。”

　　他放下杯子，提醒她，“要不要点杯咖啡？”

　　“这么晚了，不用了。”

　　许纯点了杯水，晃了晃长波浪的棕色卷发，风姿甚为绰丽，“我有多久没见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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