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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琼华月
第二章琼华月
玄泰在前面脚步不停地领路,这琼华派依山势而建,上上下下全是台阶,云天青手里拖着一人,直累得上气不接下气,连喊几句让他慢些,那玄泰只是不理,还有越走越快的趋势。云天青无奈,只得暗地里反反复复将那牛鼻子老道士的祖宗十八代全问候了一个溜够,心想这见鬼的琼华派当真邪门,昆仑山上修仙门派众多,难道还非要吊死在同一棵树上不成?等天一明,老子就脚底抹油走人了之,免得时间呆长了,也与这帮道士一般染上纠缠不清的毛病。然而转念思及那玄震大师兄先前露的一手传音内功,心里免不了又痒痒的,万分割舍不下,正在思前想后之时,一时不查,猛地撞上一物,幸好那事物并不太硬,自己的鼻子才幸免于难,抬眼看时,发觉正是玄泰的后背。
云天青心里恼怒,脸上却仍旧笑嘻嘻地道:“道长,你先前走那么快,现在又停下,是不是年纪大走不动啦?”
其实玄泰不过刚过而立之年,如何谈得上年纪大?正待反唇相讥,忽然想到玄震先前之言,便硬生生将火气压下去,冷冷道:“你想继续往前走,那也无妨,一直走下山去再好不过。”
云天青抬眼一望,只见面前一座跨院,东西各有四间屋子,门口点着一排莲花石灯,幽幽的清光照亮院子当中一汪碧水,两行老梅,知道是到了住处,于是立即改口,嘿嘿一笑:“谁说我要走了?这地方好得很,我偏要赖着。”
玄泰也不理他,只冷眼看他将那昏迷中的少年拽进一间厢房里,便即转身离开。云天青进了屋,将那少年往榻上一放,随手将案上的蜡烛点了,这才长呼了口气。他奔波了一天,身上又背了一个人,骤然间歇下来,只觉得浑身要散架一般,忍不住狠狠拧了一把那少年的脸颊,但见他青白的脸上渐渐肿起一道红印,这才觉得解气,很是得意地嘿嘿一笑。凝视了他一会,心念一动,又从案上取了一枝笔,饱蘸了浓墨,在那少年另一边的脸颊上画了一只乌龟。刚画到一半,脑海里忽然间浮现起他先前所说的话,声音清清冷冷,仿佛自窗棂之间照进的月光:
——蓬莱派这三个字,不必再提了。
——从今往后,世上再没这个门派。
手一抖,一点墨汁滴在他腮边,脑海里纷乱吵杂,同时涌上无数人声。先是一位老先生颤抖着声音训斥,云天青,从此云家村没你这个人。而后又换上个中年男子,声色俱厉道,你不遵礼法,行止违和,真是给祖宗丢脸。云天青切了一声,自言自语道:“谁稀罕了!”之后也没兴致再画下去,怏怏地把笔一扔,扯出一角被子,胡乱将那少年的脸擦干净,往他身边一躺,双臂枕着脑袋望着房顶的木梁,心里莫名其妙一阵怅然若失,想那少年之前一副挺神气的样子,结果还不是跟他自己半斤八两。
少年人的心思变得好像翻书一般快,只不过一眨眼的功夫,云天青的兴致便又高昂起来,他向来闲不住,几步下了地,在房里转了一圈,终于将目标锁定案上的一鼎香炉,随手从炉膛里抓了几把香灰,用布包了,将门打开一线,夹在门板顶上,布置妥贴之后,这才又往榻上一倒。
过了一会,院子里果然响起一阵脚步声,云天青忍不住暗笑起来,却侧过了身,闭着眼装睡。片刻,门板被吱呀一声被推开,耳畔果然惊呼之声响起,尖锐细嫩,听上去倒像是个小姑娘。云天青暗道不好,急忙坐起身,只见那布包中的香灰犹自如雪线一般倾倒下来,细细密密地腾起一阵烟雾,门口呆呆站着个娇小的人影,被淋了满身的灰白。与此同时,窗外飞掠过一个人影,一个略带沧桑的声音问道:“夙莘,何事?”
那被称作夙莘的小姑娘被呛得不住咳嗽,过了好一会才惊魂甫定,摆了摆手道:“玄济师兄,不妨事。”一边说着,一边走进了屋,瞥眼见到云天青在榻上歪着,贼兮兮地冲她笑,当即一个箭步奔过去,拧住他耳朵,咬牙道:“你干的?!”
云天青见她满脸白灰,连长长的睫毛上都沾了白白的一层,满身香火气,直如一鼎大号的香炉,忍不住哈地一声笑将出来,下一刻却被夙莘拎着耳朵提了起来,痛得“嗷”一声嚷道:“你们琼华派脏得要死,几百年都不扫一扫,你自己被淋了灰,怪我干什么?”
夙莘顿时大怒:“真不要脸!”
两人正不可开交中,被夙莘唤作玄济的中年人慢慢踱进了房中,一手按住她的肩:“夙莘,忘记净微师父的话了?你那性子可要好好改一改。”
夙莘忿忿地剜了云天青一眼,几步奔出房去,她满脸白灰,瞧不清面目,一双眼睛却黑白分明,点漆也似地异常灵动。云天青笑嘻嘻地冲她背影吐了吐舌头,刚想起身,却不防脚下一软,哎哟一声又歪回榻上。玄济冲他微一点头:“你累得很了,先歇歇吧。”
云天青只觉得混身软绵绵的不对劲,略一思索,已然明白其中关窍,问道:“你下了什么药?”
玄济伸手拨了拨桌案上的香炉,里面正袅袅蒸起一线白烟,发出一阵甜香,他进门不过一会工夫,却手脚极快,人不知鬼不觉的点上了香。却见他并不忙着说话,而是拨了一会炉子,让白烟散发的更快,这才慢悠悠地解释:“这不是什么药,只不过是让人心宁神合的广藿香而已,对驱除病痛大有效果。但要让没受伤的人闻到了,反而会手脚有些麻痹。”
云天青不禁吐了吐舌头:“好厉害!”
玄济在琼华潜心医术多年,端得能称上妙手回春,平日里各种吹捧听得多了,此刻闻得云天青一句丝毫不加修饰的赞扬,反倒觉得更加有趣,伸手提起他的领子,将他轻轻巧巧往对面的墙角一丢:“这算什么?雕虫小技而已。我要为此人治伤,你别在这里碍手碍脚。”
云天青被他像拎兔子一般拎起来,颇有些无奈地问道:“我什么时候才能行动如常?”
“你只要安安静静坐着别废话,到时候自然有解。”玄济随口应答,手中却不停,持了柄银剪刀,将那少年的衣服剪开了,仔细查看伤口。
云天青却哪里坐得住,隔了一会忍不住又问:“你收不收弟子?我拜你为师怎样?”
玄济被他问得颇有些想笑,还未答言,一个爽脆利落的声音已经将他的话接了去:“想拜师,先看你有没有本事入琼华罢!”
云天青抬眼一瞧,见是夙莘端了盆清水进屋,换了一套蓝底滚鹅黄宽边的道装,脸也重新抹干净了,巴掌大的一张瓜子脸,看上去只有十二三岁,生得很是娇俏可爱。那么美的一个姑娘,嘴巴却不饶人,将铜盆往地上一放,不等云天青说话,又接着道:“你想当我师兄的徒弟,那倒也可以,快先叫我一声师叔。”
云天青懒洋洋地笑道:“妹子!”
夙莘一脚飞踹:“小混蛋乱叫什么呢?”
云天青故作惊讶地斜眼看她:“要不然叫什么?难道要叫媳妇儿不成——”一句话未说完,额头上已经被赏了重重一记爆栗。他这会全身酸麻,躲也躲不开,只能眼睁睁瞧着那双白嫩的小手玉蝴蝶一样从自己面前翻过,又去拧他的耳朵:
“之前还挺神气的,怎么这会又蔫啦?”
刚要再说,只听玄济在旁咳嗽一声:“夙莘,过来帮忙。”
夙莘这才罢休,将一块软布在水中浸湿了,刚走到床榻前,眼前便是血红的一片,不禁倒抽一口冷气,转头向榻上那少年望去,见他不知何时已醒了过来,脸白得毫无颜色,大睁着眼睛向屋顶望去,眼神一片空茫。她心里莫名觉得一阵寒冷,向后退了半步,却听玄济道:“你怕什么?”
夙莘摇了摇头,拉起少年的一条胳膊,挑了点药膏,向他臂上翻卷狰狞的伤口涂去,刚一碰到他的皮肤,便觉出他全身微微一颤,忍不住放低声音,问道:“很疼么?”
那少年咬紧了下唇,过了一会,才从鼻腔里冷冷“哼”了一声。
* * *
待伤口妥善处理完,一支蜡烛也燃到了尽头,摇摇晃晃地火光将整间屋子映得黑影浮动。云天青百无聊赖,已经连着睡了好几觉,其间被扯醒一次,睁眼一看,发觉竟然是那几头狼崽,正拱在自己身边,用刚冒出来的乳牙啃咬他的手臂,不禁有些哭笑不得,心想今日果然倒霉,连刚出生的小毛团都能欺负到他云大爷头上。
那广霍香烧完后,玄济又往香炉中不知填了些什么,飘飘缈缈蒸起一团淡紫烟雾,云天青闻了,渐渐觉得四肢略微活络些了,知道那是解药,他自小在江湖上漂泊,也算见多识广,寻常的疾病损伤早已难不倒他,然而这两味香中究竟混了什么草药,却是毫无头绪,心底对这其貌不扬的玄济道长又添了两分倾佩。
夙莘跟着玄济一齐走出房门,前脚刚迈过门坎,回头又白了云天青一眼,手一扬,一包沉甸甸的不知是什么事物正砸到他胸口上,云天青“啊哟”一声,正想张口骂人,夙莘却先一步将门板撞上了。云天青慢慢撑起上半身,一边拆那布包,一边想这小娘皮下手当真是狠,拆了一半,自己倒先愣住了,再也骂不下去。
只见那粗布之下,包着四张酥饼,两只梨,一袋熏肉干,还有一小包麻糖。
云天青奔波一天,这时候早就饿得前胸贴后背,抓起一张酥饼,张口便要咬下去,想了一想,却先住了手,拎着那包点心几步爬到对面那少年的榻上,笑嘻嘻地问:“喂,你吃不吃?”
那少年全身上下被包得像粽子一般,只有头尚且能动,斜着眼看了看云天青,漠然道:“不吃。”刚说了一句,腹中却很是不配合,雷鸣一般地咕噜作响,云天青暗地里险些笑断了肠子,表面却一本正经,故作惊讶道:“咦,这大冬天的哪里打雷?”
那少年脸腾地红了,幸好此时烛光昏暗,看起来倒也不大明显,他微侧过身,面朝着墙道:“你烦得很,滚回自己那边去!”
云天青却不理他,只是长叹一声:“唉,如今这是什么世道!我废了九牛二虎之力带你上山,你却过河拆桥。”
那少年愣了愣:“你……”想了一想,忽然翻过身来,一双明亮的眼睛向云天青望去,“好!你救我一命,我理当报答。你日后若有什么请求,只要我能办到,必定在所不辞。”
云天青原本只是信口一说,他自来做事随性而至,哪里要人报答?却不想这少年竟然如此认真,说出这样一番句话来,一时之间倒没了计较,心里却觉得暖融融的,像是浮在温水中,那滋味颇难形容,手里扒拉着那包麻糖笑了笑,这才说:“谁稀罕了,你本事那么差,到时候还不是又要老子扛你回来?你要真想报答我,就管我叫一声好哥哥,怎样?”
那少年哪里见过似云天青这等无赖模样?又呆了一呆,这才回过神来,怒道:“谁要认你当哥?等我伤好了,你连我一只手也敌不过!”
云天青悠悠然道:“那也要你伤好了再说,你以为自己现在粽子似的模样,很威风么?”说罢,也不等他答言,掰下大大一块酥饼,填到他嘴里,见那少年被噎得直翻白眼,却努力大嚼起来,这才放心的将剩下一半饼狼吞虎咽吃了下去,垂头见到那几头小狼崽可怜巴巴地扒着他的一角嗷嗷鸣叫,于是又将一块熏牛肉细细撕碎了,撒在一边,让它们自己用没长齐全的牙慢慢咬去。
他一边自己吃着,一边还不忘记喂给那少年食物,除了先前故意使坏掰了一大块饼之外,之后的倒都搭配得当,撕下一片饼,仔细裹好了牛肉,这才塞入他嘴里。那少年吃了几口,见云天青已经将自己那两张饼风卷残云般扫荡干净,便摇摇头说吃不下了,云天青正要再劝时,他却好似想起了什么,冷不防问了一句:“那把刀,你带上了没有?”
云天青一呆:“什么刀?”
那少年见他如此,心往下一沉,摇了摇头道:“罢了,天明后再回山下找不迟。”
云天青笑了笑,抬起胳膊摇晃了两下:“是不是这个?”只见他手中明光胜雪,一柄薄背锋刃的长刀不住左右晃动,正是先前那少年用来杀狼的那一把,却不知他从哪里摸出来的。
少年这才微微松了口气,刚点了点头,耳边又听云天青说道:“这刀就算拿到当铺也当不了几个钱——”忍不住反唇相讥道:“你知道什么?”
“我什么也不知道。”云天青嘿嘿一笑,“我只知道,日后入了琼华派,便要开始练剑,你这把刀就算再宝贝也用不上啦。”他向来口没遮拦,想到什么便说什么,话一出口,见那少年脸色一下子变的惨白,立即知道自己说重了,恨不得将先前那两句从地上捡起来,一股脑再吞回肚里去,然而说出的话如同泼出去的水,再也收不回。
少年看着那刀,过了一会,低垂了眼睛:“是,你说得半点没错。”说着,又转过了身,面冲着墙再无声息,竟似已经睡着了。
云天青扳了扳他肩膀:“喂,你这就睡了?我认识了你一天,你还没告诉我,你到底叫什么?”
“出家修道之人,有什么姓名?”
“那道号总有一个吧?”
“门派被灭,道号不提也罢。”那少年语声淡漠,然而说到最后,却是尾音微颤。云天青不禁默然,便也不再问什么,只将那柄刀轻轻放在他枕边,之后歪到床榻的另一角上,百无聊赖的睡了。
云天青这一觉睡到中夜,还是被冻醒的,往身上一摸,被子早已不翼而飞,再对着月光一看,发现那被子早不知何时被自己踹到了地下。他磨磨蹭蹭坐起身来,正要去捡,却听到身后发出一阵极轻微的呓语,在静夜当中听起来格外渗人。云天青神智还不大清醒,一边揉着眼睛一边迷迷糊糊地道:“……大半夜的,你扮鬼玩么?”
那少年不答,过了一会,略微侧了侧身,从喉咙深处发出几不可闻的一声低鸣。月色如水,照得分明,只见他眉尖紧蹙,咬着下唇,显是忍着极大的痛楚。又听他轻声呓语,凑得近了,听到全是人名,什么师父、师兄、娘之类。云天青伸手去晃了晃他肩膀,却不想他猛地睁开双眼,恶狠狠地道:“妖孽!你纳命来!”端得是中气十足,混不似受过伤的样子,也不知从哪里来的力气,起身抽刀,劈面便向云天青砍去。
冷光袭来,云天青炸起一身汗毛,终于被吓得清醒了,向后一仰,着地一滚,刀锋堪堪自他面前削过,割下额前一缕头发。他伏在榻边一角,喘息两口,这才惊魂甫定,撑起上半身正待骂人,却呆住了。目中所见,那少年一手犹自死死握着刀柄,连指节都泛了白,全身紧绷如同一张拉开的弓,然而双眼空空洞洞地盯着前方,仿佛浑不知自己身在何处。良久,两滴泪珠自眼角渗了出来,顺着脸颊一路滑落,滚在衣襟上,晕开小小的水迹。
云天青平生最见不得人流泪,挨了刀子撒金创药,挨了拳头抹龙骨膏,可碰到人哭究竟要用什么药才对症?一时间头痛无比,又手足无措,也忘了那少年手中还捏着把凶器,几步蹭过去,便要去擦他脸上的泪珠。那少年这会也终于醒过神来,长刀往身边一丢,抬手便将伸向面前的一双手格了开去。
云天青也不生气,只愣愣地问:“你是不是身上痛得很?”
那少年将脸侧到一边,用手背狠狠抹了抹眼睛,粗着嗓子道:“全身被划上个几十道,你说痛不痛?你想不想也试试?”
云天青道:“我要伤的像你这样,早就见阎王去了,哪里撑得到现在。”
那少年的半边脸隐在黑暗当中,看不清表情,沉默了好一会,才低声道:“是啊,我还没死,我怎能死。”
云天青嘿嘿一笑:“都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你可要好好活着。”
那少年微微点头,指尖慢慢抚着冰冷的刀背,一字一顿说道:“我的师父师叔、师兄弟、蓬莱派所有人,全与妖物同归于尽了,从今往后,我誓杀光天下妖魔鬼怪,祭他们在天之灵。”
云天青听了,只觉得一股寒气直顺着脊背涌上来,心里同时泛起一阵莫名的酸涩,低垂了头道:“就算杀光了这天底下所有的妖魔,你那些亲人师长们也不会再回来。”
那少年从鼻腔中微哼了一声,“你不会懂。”
云天青放低了声音:“我懂的。”停了一停,又道,“只因我和你一样,如今身边一个亲人也不剩。”说过这话,自己倒先愣了愣,离家多年,这还是他第一次向旁人提及自己的身世。
那少年仿佛有些诧异,略略睁大了眼睛,抬头看着云天青:“仇家是谁?你有没有去报仇?”
“哪里有什么仇人?……生死大限,谁也逃不过。”云天青被他问得嗤一声笑出来,“死的人已经死了,如果你那些师兄师弟、师父师伯知道你为他们伤心难过,就算在地府当中,也不得安稳。”
那少年冷冷说道:“谁伤心难过了?蓬莱派为世间斩妖除魔,人人死得其所。我前来琼华修仙问道,为的也是继承我派遗志。”
云天青知道他嘴硬,只是哈哈一笑,伸手摸了摸他头顶:“不就是哭个鼻子么,男子汉大丈夫当哭则哭,当笑则笑——”
这句话彻底把那少年惹毛了:“放屁!你哪只眼睛看到我哭?!”
云天青心想你何止在老子面前哭过一次?要是一次次认真算将起来,你还不得当场挖个洞把自己埋了?想不到这小子看上去整整齐齐的,骂起人来也是丝毫不爽,“放屁”二字说得干脆无比,却不知道究竟是谁在放屁?当下又是一笑,说道:“你这算什么?哎,你知道么,我六岁的时候爬墙逃学,从房顶上掉下来,哭得比你厉害多了。”
那少年见他说来说去,非要一口咬定自己先前哭过,恨不得将他一张嘴堵起来才解恨,狠狠白了他一眼,倒头便睡,拿定主意不再理那小混蛋。却不想云天青说了两句,也就不再继续,房间里骤然安静下来,只闻得窗外流水的声音绵长而柔软,不知究竟是水似月光,还是月光似水。
过了片刻,神智即将滑入黑甜梦香之时,他隐约觉出身上微有温暖触感,似乎是一条被子盖了上来,将他从头至脚严严实实裹住了。
* * *
第二日清晨,云天青正睡得迷迷糊糊,忽听到远处钟鸣大作,本待继续睡着不理,而那钟声却越响越急,咚咚咚地扰得人头疼,最终只得一万个不情愿地睁开眼来,正巧身边那少年也被吵醒,两人对望了半晌,云天青忽然没头没脑冒出一句:“你是螃蟹吗?喜欢横着睡觉?!”
那少年双眉一轩:“你要是再半夜乱踹乱踢,往后都不必在这里睡了!”
云天青大叫冤枉:“你把被子都抢走了,我不踹你两下,你会松开吗?”
那少年不屑地撇撇嘴:“有本事就自己抢过来,没本事的才乱踢人!”
云天青哼地一声,伸手便向被角抓来,那少年肩膀一错,灵巧让开,两人在方寸之间一来一往,都用上了小巧腾挪的功夫。几招过后,那少年好胜心起,手一翻一扭,抓住云天青的腕子,云天青“啊哟”一声大叫,嚎得惊天动地:“胳膊要断了要断了要断了!!”
那少年一呆,下意识松了手,云天青却眼疾手快将整条被子卷了去。
那少年这才反应过来,不禁怒道:“你使诈!”
云天青笑嘻嘻将被子裹在身上:“什么叫兵不厌诈——”刚说一半,胳膊又被那少年扭住,正不可开交处,背后房门吱呀一声响,玄震一脚踏进屋里,见到这般景象,不由得一笑:“两个人都精神得很啊,既然醒了,就都起来吧。”
那少年这才放了手,恭恭敬敬朝玄震行了个礼,喊了一句:“玄震师兄!”待回过头来,却狠狠瞪了云天青一眼,无声地念出个口型:等会再收拾你!
云天青头向一边转去,只当没瞧见,一瞥眼看到玄震的长靴两侧沾了星星点点的莹白,不由惊喜问道:“又下雪了么?”
玄震点点头:“已经放晴了,不过今天冷得很,你二人还未学琼华派的内功心法,恐怕抵挡不了严寒,还是多穿点为好。”
云天青向后一倒,又躺回床榻上:“天还没亮呢,我再睡一会。”
玄震也不阻止,只是淡淡一笑:“只怕你是没法睡了。”
云天青仰在榻上,果然觉得困意像是全被抽走了一般,脑袋清醒得比那冰晶还透亮,不由得欲哭无泪:“你怎么知道的?是不是你又使了什么妖法?”
那少年在旁边接口道:“真没见识!莫非你没听到之前的钟声么?那是琼华派的钟鸣符,再困的人听了,都会睡意全消。”
云天青抱头哀嚎一声,心想这琼华派果然整人的法子层出不穷,要在这里呆上个一年半载,纵有十条命也要去了个九条半。可他心中虽然叫苦连天,手上动作却半点不慢,不到片刻,已经收拾停当,跟在玄震身后出了门。
刚出院子,便惊得呆了,他昨日上山来时天色已晚,所见也不过是琼华派冰山一角,此时放眼望去,但见琼楼玉宇,隔离天日,覆压数里,气势磅礴,宽阔石阶层迭转折,仿佛与天上仙宫接壤,端得不负“琼华”二字。晨光微熹,将远处雪峰映成明艳的橙红色,琼华主殿太一宫巍峨立于崖边,底端云霭缈缈,恰如一朵浮在半空的白莲。
两位少年在赞叹之余,心中不免叫苦不迭,想那主殿如此遥远,比自己前几日爬过的太一仙径更高,一级级走上去岂不是连腿都要走断了?他二人性格虽截然不同,然而在争强好胜这一点上,却别无二致,互相对望一眼,忽然一齐发足向前奔去,都想做那第一个登上山头之人。
玄震在前领路,回头望了一眼,猜到他二人心思,忍不住觉得好笑,双手一探,一边一只携住了两人的手,微笑道:“跟我来。”云天青挣了两下,也不见他怎么使力,那手却始终牢牢钳着他的腕子挣脱不开,不禁暗自咋舌。
转过一道回廊,面前现出一片开阔平整的石台来,玄震扬了扬下巴,道:“若是你二人日后入了门,每天五更时分要来这剑舞坪上早课。”
二人极目望去,见那石台上远远立了一群琼华弟子,正中有一老者与一少女对拆剑招,那女子身似风摆浮萍,老者形如磐石老松,剑光更盛漫天花雨,煞是好看。玄震停住脚步望了两眼,赞道:“夙瑶师妹的剑法又进益了。”
那少年看着那与夙瑶拆招的老者,只觉得颇为熟悉,仿佛也是十余年前在蓬莱岛上见过的,便问道:“那一位……可是青阳道长?”
“正是。”玄震点了点头,笑道:“我们从旁边绕过去,休要扰了他们修习。”一边说着,一边领着两位少年穿过剑舞坪,离的近了,众弟子面目清晰可见,昨日守门的玄泰、玄否,还有晚间随玄济前来治伤的夙莘都在其内。
云天青看了看正在练剑的夙瑶,问道:“那个大美人是你师妹?你和她谁更加厉害些?”
那少年在旁听了,只觉得他这话问得颇为无礼,忍不住皱眉向他望去:“你胡乱问些什么?”
玄震却不甚介意,失笑道:“这个,我不知道。琼华派的修行偏重并不相同,人人都有所长,玄济师兄医术毒术厉害,夙瑶师妹剑法了得,我没什么本事,平时只喜欢铸两把剑玩玩,很难说谁胜过了谁。况且修仙练道,首先便要去除好胜之心,就算是谁比谁略微强些,也没什么意思。”
三人正说着,只见剑台之上青阳道长一剑向夙瑶刺去,平平淡淡,毫无花巧,却极是凌厉,夙瑶招架不及,眼见那剑便要伤了她,青阳的剑势却一凝,剑尖生生在她眉心前停住了。夙瑶恭恭敬敬回剑收势,行了一礼:“师叔,弟子又败落了。”
云天青看得出神,不禁高声赞了一句:“好!”
青阳道长侧脸向剑舞坪下望去,玄震忙恭身行礼,青阳微微颔首,又向云天青瞥了一眼,随即将手中剑随意一抛,说道:“夙瑶,你剑法虽好,但太过繁复,临阵对敌时,应变不够,须得再多揣摩揣摩。”
他这两句话一针见血,听得夙瑶惭愧无比,垂头道:“弟子明白。”
青阳道长伸手捋了捋花白长须:“不必拘礼,你年纪尚轻,有这等功夫已经不易了。”说着,又转头向玄震等人望去,问道:“方才是谁叫好?好在哪里,且说来听听。”
云天青一时语塞,他观人剑术高低,不过是随心所至,哪里能说出个一二来?吱唔半天,身边那少年却向青阳拱了拱手,说道:“晚辈以为,道长过人之处,并非任何剑招,而是最后的停剑收势。使剑并不困难,难的是收发自如。”
青阳道长哈哈一笑:“这两个小娃儿都有意思的很,是上山来拜师的?玄震,你对太清掌门说,要是他不要,让给我做徒弟。”
琼华派中除掌门之外,另有五位长老,青阳便是其中之一,辈份阶位极高,可为人却最是亲切和蔼,小辈弟子见了他,往往也不拘束。这会夙莘在一旁听了这话,忍不住接口道:“青阳师伯可真偏心!你这话一说,这两个家伙还没入门,尾巴就翘到天上去啦。”正说着,裙角却被夙瑶扯了一把:“夙莘,怎么这样没大没小?”
夙莘平素对这位夙瑶师姐又敬又怕,听了她训斥,不敢再说,目光却转向云天青,瞪了他一眼,云天青却嘻嘻笑着冲她做了个鬼脸。
玄震也是一笑:“青阳师叔这话,我一定替掌门师叔带到。”说罢又行一礼,“不敢打扰师叔早课,弟子先行告退。”青阳挥了挥手,由他去了。玄震方领着两位少年走了几步,身后忽传来脚步声,回头一看,却见是夙瑶追了上来,走到他面前,垂头行礼。此时天色逐渐明亮,晨光初照,映得她身姿端方艳丽,如同一株待绽的山茶。只听她语声也是清冷动人:“玄震师兄,前日赠剑之情,夙瑶还未曾谢过。”
玄震却是不以为意:“举手之劳而已,师妹用得习惯就好。”
夙瑶一语谢过,也不多言,转身回了剑舞坪,云天青望着她的身影,忽然笑道:“你之前说她剑法厉害,是不是因为她喜欢你,所以你才故意让着她?”
玄震一时口舌打结,他天资甚高,在众二代弟子中可算翘楚,然而自小清修,在琼华派二十余年,年纪虽长,但对于男女之事却极是糊涂。而云天青身边那少年听了这话,却是忍无可忍,低声喝道:“云天青,你胡言乱语,成什么体统!”
云天青斜睨了他一眼,心想这小子装起蒜来,果然是人模狗样的,可惜老子见过你半夜哭鼻子,更见过你骂人踢人抢被子,咱哥俩半斤八两,鬼才吃你这一套。要唬人去唬琼华派的牛鼻子老道士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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