交错星光

　　姜满来的时间算得上固定。

　　身上一重，隔着被子只听得见声音，为什么不剪头发，为什么不做饭给她吃，为什么不出来跟她玩，诸如此类的问题来来回回，没完没了。
　　姜煜州闭着眼，半梦半醒，听得一半一半。
　　身上重量不减，又听见她说自己发现了一个陷阱，路上那一块石板下有积水，踩上会溅一裤子泥，又告诉他自己细心地数了那是第几块，要记得下次不能再踩上去。絮絮叨叨能自言自语地说好久好久。

　　到傍晚睁开眼，房间里已经没有别人，耳边又是一模一样的旋律。
　　被子上莫名有条黑黑的泥印子，水分已经洇干，只留下一块干泥。

　　同样的痕迹在沙发上找到了，正对电视。
　　电视上仍是那个女孩，换了发型和衣服，唱着一样的歌，玩偶围着她转来转去。
　　姜煜州坐下，抬手关上音乐。

　　这大半年，每次只要有意识存留，他能听见的就是这些声音。

　　直到某天，格外安宁的一次，姜煜州猛然从床上弹起，直接把自己从梦境里拽醒。
　　房间里没有任何人，像是预料到什么一样，他着了件T恤三步并作两步王楼下走，楼下往西的第三个垃圾桶处，个子小小的姜满站在原地，仰着头，面前站着个老外堵住去路。

　　姜煜州步子不停，搬过人的肩膀猛甩上一直拳，重重击在他脸上。
　　老外捂着鼻子滚在地上痛呼，嘴里不干不净说着什么。

　　姜煜州一语不发，拉着姜满往公寓的方向走。
　　姜满步子小，被拽的一趔趄，碎步跑着才勉强跟上他的步子，没掉眼泪，也不害怕，小嘴一张一合又开始碎碎念。

　　“哥，那人骂你呢。”
　　“我知道。”姜煜州答。

　　姜满回了回头，又看了眼还坐在地上的人，一皱眉：“他说……”
　　童言无忌，生怕姜煜州听不懂，一股脑儿把脏字解释了个清清楚楚。

　　“我听得懂，”姜煜州脚下生了风，听见她说的字眼，青筋跳了跳，拽着小手又往前一扯，“别翻译了。”

　　姜满身子往前猛一栽，住嘴了。

　　*

　　那栋公寓里年轻人多，鱼龙混杂，总有丢东西的。
　　姜煜州平时懒散惯了，睡得昏昏沉沉听见翻翻找找的动静也没心情管。

　　他没清点的习惯，也不关心，家里少了东西这种事，还是姜满来的时候说的。
　　哪件衣服找不见了，冰箱里的酒少了几瓶，最过分的当属电视被拆走了。

　　客厅几乎被扫荡一空，贴了壁纸的墙上独留下灰尘组成的方框，不大不小，刚好跟一个55寸的电视被偷走后留下的痕迹一摸一样。
　　姜满伸出根指头，指着留下来的电视支架，面无表情地盯着姜煜州。

　　姜煜州睁着眼睛说瞎话：“少了东西吗？”
　　姜满不说话，眼泪开始吧嗒吧嗒往下掉：“……少了我的小葡萄姐姐！”
　　姜煜州：“……”

　　电视是姜满挑的。
　　买来新电视的那个夜晚，原定《A计划》的计划没能成功执行，姜煜州被逼着坐在一起看了三集《圆圆星球》。

　　《圆圆星球》是国内一档专门面向少儿的节目。
　　介绍玩具，手工体操，带着小朋友们唱歌跳舞。除此之外，就没什么特别的东西了。
　　网络上有爬虫搬运各种节目的账号，不过似乎并不专业，因为这节目最新一期的节目官方时间是一个月前。

　　每次那个女孩儿出现，姜满都要兴奋地拍手欢呼“小葡萄姐姐出来了！”
　　漂亮又可爱的小葡萄表演的时候确实有魅力，像只在花丛里流连翩然的小花蝴蝶，灵动得很。
　　姜煜州眼睛盯着她，脑子想的是如果小葡萄揭开人皮面具之后是拿着枪的成龙就好了。

　　这小破节目他没少用耳朵听，但还是第一次正眼瞧。
　　尤其是姜满一天念叨八百遍的“小葡萄”，他直到那刻，才终于见到了真正的、姜满眼中的小葡萄。

　　他跟着看了一晚上，皱着眉摸摸下巴，觉得小葡萄这人能糊住小孩儿，还确实有点儿东西。
　　不得不说，光形象气质这方面，就没得挑，而且表演的时候观赏度不是一般得高，确实很抓人眼睛。

　　而且或许本身也年龄不大的原因，她不像其他主持人，跟其他小孩儿交流的时候有种自上而下、居高临下的“哄骗引导”感，而是切身实地地把自己跟那些小孩儿放在一个维度去思考问题，很懂得共情。
　　不抢话，幼儿体操也跳得尽心尽力，完成得尽善尽美，身上有种天生的吸引力。

　　做饭环节，她在后面当背景板。
　　姜煜州目光追着她，见她单腿半蹲在地上，伸着手示意一个小男生把不喜欢的食物吐在自己手上的时候，不动声色地挑了下眉。

　　窗外光线渐暗，等再回过头，天已经不知黑透了多久。

　　节目放送结束，字幕一条条向上翻滚。
　　他漫不经心地盯着屏幕，如期也是第一次真正见到了那个名字——

　　贝听。

　　奇怪的名字。
　　他慵懒地后靠，心不在焉地评价。

　　怀里的姜满早已经睡着，他抱起她放在床上，帮她盖好了被子。

　　*

　　从公寓里被偷东西那次以后，考虑到姜满，姜煜州清醒的时间多了不少。

　　终于在清晨睁开眼，久违的感觉，确实不错。
　　他向来自律，只要愿意，就能做到。

　　想到姜满平时要来，他脑子一热，把随处乱倒的酒瓶收拾起来。
　　抽了个澡端了杯茶转头看窗外升起的太阳，刚喝一口，门把手一晃动，几个总是光顾的“哥们儿”上门了。

　　两拨人视线相撞，都一怔。
　　姜煜州头发尚未擦干，穿了件无袖，肌肉均匀的手臂上青筋蜿蜒到手背。
　　不仅看起来好看，打人估计也挺有劲。

　　他神色淡淡，冲着几人打了个招呼，又喝了口茶。
　　之前几个来偷东西的都是惯犯，他心里知道但面上一直懒得管，只睡自己的觉。

　　现在看明白情况，门外几人在门口愣了几秒，又原路把门关上了。

　　自此，家里的东西就再没丢过。

　　兄妹两人互相陪伴的时间日渐变多。
　　姜满照常来这里，姜煜州选好的片子一部都没得播，全部换成了《圆圆星球》。

　　姜煜州无奈，但也只能顺着他的心意。
　　不知不觉，跟着姜满把《圆圆星球》轮播了五六遍。
　　只是每次听到姜满说“小葡萄”这个名字的时候，总会在心里换成贝听。

　　不知道是不是这个名字过于奇怪的原因，只一次，他便彻彻底底记住。

　　是贝听，不是小葡萄。
　　这念头似扎根在心里，动辄，就肆意生长。

　　再后来国内的老师又打来询问他的情况，拍不了戏，在片场适应适应环境也是好的。
　　姜煜州拿着电话站在阳台，没说话。
　　那是一位他很敬爱的老师，之前也是怕姜煜州放弃演戏，提议借着休学机会到片场先从小角色体验起。

　　结果……

　　想到这里，姜煜州自嘲地一笑。

　　刚想婉拒，又听老头哀叹了一声，真心实意地为他可惜，听意思像是还落了几滴泪。
　　姜煜州怔在阳台，夜风一直往脸上扑。
　　半天都没能叫出一声“老师”。

　　这大半年多的时间里，打来了无数次电话，明明已经是六十多岁的小老头，还惦记着自己的学生。
　　姜煜州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

　　小老头找了关系，自己带的学生，姜煜州照理该叫一声师兄。
　　给他安排了职务，做场务，相当于杂工，剧组里什么脏活累活都要做。搬运清洁，为拍一个特殊镜头，穿着绿幕一趴就是一整天，有时通告单排得紧，时间又赶不上，深夜都还在铺轨道。

　　一年多的时间里，他无间隙跟了三四个组。
　　回到家里的时间越发少，有时连夜赶回去，房间里空荡荡的什么都没有，窗外圆月高挂在天上，明亮皎洁，四周安静得让人心慌。

　　为平复这不安，鬼使神差地打开《圆圆星球》。
　　漆黑无边的夜里，贝听轻灵的歌声再次响起，他才从中找回丁点的安全感。

　　等再有机会见到姜满，她已经又长高不少，眉眼间也有了大孩子的样子。送她的第一件礼物就是贝听的周边，他说着，还要打开最新的《圆圆星球》。
　　没成想姜满眼睛一翻，盯着他只吐出两个字：“幼稚。”

　　姜煜州好半天没想出来要说什么，也不再说话，转身回了房间。

　　再后来，休学的时长结束，姜煜州跟姜正推心置腹地交谈，姜正知道他敲定的事情就难能改变，只能拍着他的肩膀提醒他千万小心。
　　没通知任何人，也没接任何片约，同班的同学早已毕业，有的甚至已经成名在望。
　　而他回国做了插班生，上了最后半年的课。

　　他坐在飞机上，机窗外是棉絮一样的云。
　　脑子里冒出个莫名其妙的念头：要是在国内，见到贝听的机会或许会很多。

　　他也确确实实见到她一次。
　　唯独的一次。

　　明明当时不在同一个城市，他还包得像刺客一样晃到她的签售会上，站在台下，隐没在喜欢她的人群里，抬头看着她，动情至极，垂眸而歌。
　　姜煜州自认骄傲一生，最狼狈的时候在片场哆嗦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跟个精神病人没什么区别，自己的一生热爱都断送，最差的时候想过一死了之也半点儿头都没低下。

　　但吊诡的是，那会儿他站在人堆里，看着台上的贝听，快一米九的大高个头一次体会到自己的渺小。

　　离谱的事情不仅如此，当天签售，他大排长龙，临到跟前给人大摆脸色，把人吓得不轻，甚至还撒腿逃跑了！

　　姜煜州燥的厉害，心尖尖上跟有猫爪挠一样，也懒得琢磨自己是什么心理。

　　情况在无形间好转，头上的伤疤只要不去触碰，就仿佛不存在，那段痛苦的记忆也不存在。
　　他接到《惊蛰》的邀约，连上映的资格都没有还是愿意去拍。
　　刚开拍没两天，发现贝听的微博好久不更新了。

　　不更就不更，跟他有什么关系。
　　后知后觉的姜煜州撂了手机，继续看自己的剧本。

　　不相识的陌路人，本该很快被抛到脑后。
　　但没想到这一把无名火却越烧越烈。

　　最后他靠《惊蛰》一举拿下双帝，站在台上说获奖感言，稿子懒得读，现编的客套话，越说越跑神。
　　将要感谢，话到嘴边，一哏，“贝听”两字差点脱口。

　　回过劲的姜煜州总算琢磨过来味儿，一等三年，刚想趁着《醉春山》休假把一拖再拖的私人问题解决了。
　　没成想，碰上了。

　　雨夜，28岁的姜煜州已经足够成熟和强大。
　　雨隔绝一切，视线里清晰的，只剩下车窗边的她，姜煜州坐在车里看着来人，表情玩味，不知该暗叹上天的捉弄还是巧妙。

　　一个刚刚好的时间。

　　从此为界限，彻底划开的、属于他们的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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