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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云端
燕小乙是一个孤儿。
他并不是被抛弃的孤儿,他曾经有过父母,后来没有了。
他是猎户之子,变成孤儿后自然而然的在山林中拿起了弓,直到有一天他一箭穿过林间,最后扎在了一辆马车上。马车上坐着当朝的长公主,衣着华美,仪态万千。他被她的侍卫从林间押到她的车前,燕小乙只听到她说:“是个好苗子。”她问他,你愿意去军营里吗?
于是燕小乙就跟着她走了。
他被放在一个郊外的院子里养了一个月,然后带着他的弓,被送到了军营里。
那年的他,不过七岁。穿着粗布麻衣,抓着他的木弓,踏进了那个他往后待了许多许多年的地方。
和他一个军帐里住着的还有三个人,一个三十来岁的大哥,是个跛子,一个不知年岁只看起来满面风霜的瘦子,和一个十来岁的少年。他是最小的,却要长得和那十来岁的少年一般高了。虽然他自小就是村里同龄人中长得最高的,但他不认为是因为他太高了,他觉得是这个少年太矮了。
这个十来岁的少年叫刘廿三,因为他是廿三这日生人。当世下层百姓家多如此,不识字,也没什么文化,连让秀才帮起个名字那两个铜板都舍不得,只能这般取名。就像他叫燕小乙,没什么原因,只因为他行二,上头有个兄长,没长大,夭折了。
他来营中时无战事,他被带到他住的军帐的时候,隔着军帐就能听到一人在说着楼里的姑娘。高谈阔论一般,毫不掩饰地描述着那些花月之事。他看了一眼领路的人,见那人神色未动,心下就知这是常态。
燕小乙跟着引路人绕了半圈这顶军帐,绕到门口,就见里边一年长者正支着一条腿坐着,按照他的收势来看,刚才说话的正是他。他对面坐着刘廿三,刘廿三一头营养不良的黄毛,正连声问:“然后呢?”角落里还有一人,衣服穿得歪七八斜的,坐得也歪七八斜的,正端着一个破碗在喝着东西。没闻到药味,配上他的姿势,燕小乙猜他在喝酒。
他被带到帐前,引路人只扔下一句“他住这里”就走了。高谈阔论者大概本来嗓门就大,吆喝着问谁家的奶娃娃送军营里来了,刘廿三就笑着说看起来也是穷人家,大概是吃不起饭了想办法送进来的。
那高谈阔论者听了,也就叹了口气,问他叫什么名字,这就是接纳了。
许是他年纪小,刘廿三总是特别照顾他些。
燕小乙开始是不爱说话的,全因他在林中无人说话,哪怕被接出来了,在那处院子的其他人也都冷冰冰的。但终归年少,经不住刘廿三总是同他说话,他也就慢慢开始和刘廿三说些事情,也开始知道刘廿三些事情。
比如他知道了刘廿三家有个很好的姐姐——刘廿三用他贫瘠的词语硬生生把他姐姐夸得和天仙美人一样。刘廿三的姐姐和他们村里的赵一七青梅竹马,是上山一起砍柴的交情。后来赵一七的姐姐嫁到富人家做小妾,有了些钱就送回家里供赵一七读书。赵一七确实是个读书的料子,秀才一次就考上了。等到赵一七要进京赶考的时候,赵一七来他家求了他家一件事,许下诺言说等他高中就回来娶刘廿三的姐姐。
赵一七确实高中了,虽只是三甲,然也一跃从耕种的穷人家翻身成了官老爷。他也没毁约,仍是回乡求娶,只可惜刘廿三的姐姐被地主抢了去,三年未回家也没传来信过。刘廿三的爹娘去敲门问过,直接被人推到街上当面关上了门。
这回官老爷回来了,赵一七也是个长情的,要登门将刘廿三的姐姐赎出来。赵一七该是个当官的料,他几句诈出了刘家姐姐已香消玉殒的真相,心下悲痛欲绝却仍面不改色地离开了。然后赵一七花了五年的时间,成为了他们县的县令,巴结上了本州知府,扳倒了这个在他们县城作恶多年的地主。
刘廿三的故事说到这,燕小乙便有些好奇,他从这个故事里没听出来刘廿三参军的理由。然刘廿三只拨着地上的一朵小野花,语气中很是落寞。“我从头到尾都没办法为我姐做些什么。”他如是说。
刘廿三说完他的故事,跛子哥叹了口气,角落里的人仍在喝酒。燕小乙也看着那朵小花,感觉自己好像没有什么目标。
军营训练一事,除了第一天他要带着他的弓要去列阵,结果看到了刘廿三欲言又止的表情后将弓放回床头外,无甚可记。
他有了新的弓,营里发的,一把漂亮、崭新、铁制的弓。
燕小乙摸到这把弓的时候简直爱不释手。他没摸过那么好的弓,恨不得抱着它睡觉。当然,又被跛子哥嘲笑了。于是燕小乙抿着嘴把这把弓小心地放在了床头,和他的旧弓一起。
燕小乙进营的两年后,西面起了战事,要从各营调些人组成一个军队去伐西。刘廿三报名了,燕小乙看着刘廿三报名,也跟着报名了。刘廿三还笑他,问他怎么不在营里多长两年再去。燕小乙嘴上说想去立点军功,心里却想着刘廿三是他第一个说那么多话的人,他要看好他。
如果燕小乙学过一语成谶这个成语,他一定不会允许自己瞎想,可惜他没有。他和刘廿三都是弓箭手,原不该像先锋营一般危险,可惜这次领兵的是个庸将。军队行过峡谷,没人占领高处,燕小乙心中觉得不安。
果然有埋伏。
乱石和火箭从峡谷上方落下,一块石头砸在了刘廿三的头上,他被直接砸倒在地。燕小乙要去扶他,但此时队伍已乱,所有人都一个劲的往前涌。他被人群推着往前走,只能在嘈杂声中,隐约听到刘廿三拼劲全力喊了两个字:“替我……”
他没说完,也可能是燕小乙被推着往前走太多了,还可能是真的太吵了,刘廿三的声音再也听不到了。燕小乙想哭,却不敢哭。眼泪会模糊视线,现在太过危险,他需要足够清晰的视线。
身边不断有人倒下,不断有人着火,以这种屈辱的方式离去。燕小乙最终还是逃出了那个炼狱一般的峡谷,然峡谷外迎接他们的,是新一轮恶战。这一场伏击险些将他们尽数歼灭,最终掏出的只有二三十人。当然,这二三十人,必然有那位将军。
燕小乙看着那将军,心中怒火中烧,以至于他直接上前怒斥了他。然后,他就被将军指挥人打了个半死。那将军还说,你是个什么人,敢说我。
身上的被落石撞击、被火焰烫烧、被刀枪划破、被自己人痛打的伤皆在作痛。这是燕小乙人生中第二个难熬的夜晚,第一个是他变成孤儿那晚。
燕小乙回到自己营中时,跛子哥掀起眼皮看了眼,只叹了口气又垂下眼来。角落那人仍在喝酒。没有人问刘廿三去了哪,大家仿佛都心知肚明了一般。燕小乙的弓在战斗中折了,如今拿到的是新发的。
他擦了两天弓,终于问跛子哥:比将军大的,是什么?
跛子哥歪在床上正说着上回去青楼,楼里又有些什么好的姑娘,如何如何好。听他这一问,只随口答道:皇室血脉和大都督呗。
燕小乙又问:大都督?
跛子哥抠着脚,说起了大都督的故事。
当朝大都督,超品官员,只有五位,掌五路边军,皆是世家大族之后。
燕小乙没听那么多,只记住了这个官名。
如果他坐到了大都督的位置上,是不是就可以指着那庸才鼻子骂了?
往后十数年无须赘述,不过是枪林箭雨中杀出一条晋升的路。他不是天生的九品,甚至没有师父。所谓真气,不过是在营里听别人说起,就自己偷偷试着练练;所谓箭术与近身搏斗,不过是一次次两军交战时真刀真枪练出来的。哪怕他名义上是长公主的人,但长公主哪里插手得进军营。全靠他自己,自然是有暗地里的小鞋,比如让他一个弓箭手去打先锋。
一招一式都是在命悬一线间练就,燕小乙连什么武艺还有品级都不知道,他只知道,他只是想要不死在战场上,只是想慢慢往上爬,爬到那个位置,然后把那个庸将打一顿。
燕小乙终是在军中崭露头角,又一点一点站稳脚跟。
事情的转折是一次秋猎,长公主给了他一个机会,他把握住了。圣上看到了他,夸他的箭当有九品的实力,又命他射了几箭,然后将他调入宫中领宫中侍卫副统领一职。
此时的燕小乙已不是当年那个身无分文还要和别人一起挤在军帐中的人了,他在京中有了自己的宅子,不大,自己住却刚好。燕小乙每天两点一线来回于宫中和自己家中,简单,却有时间给他做事。他已经养了自己的亲信,在那些轮班的时间里,他可以让人去查刘廿三的家在哪里,可以让人去查赵一七,他还一起查了那个庸将现在何处。
那是一个春日,细雨如丝,街边的柳树抽出了绿芽。燕小乙一个人在楼上喝酒,打老远就看到一个姑娘撑着伞曼曼走来。燕小乙下意识地看了姑娘一路。他在楼上,姑娘撑伞,自然是看不着长相的,然就那简简单单的一把伞一点衣摆,就让燕小乙移不开眼。他放下酒杯就让手下去打听那是哪家的姑娘。
该是哪家普通人家的女儿吧,也没个丫鬟。他下意识地逃避着什么。
手下的消息回得很快,姑娘进了司南伯府的门,听着是司南伯府的小姐。
燕小乙倒酒的手一顿,在酒将倾时又恢复了过来,淡应一声,抬手一杯入肚。浊酒辛辣。燕小乙在楼上看着楼下来来往往的人,心中知道哪怕大家都走在街上,仍是有三六九等之分。
有些人,哪怕站在高位也从底子上比不过那些生得好的人。
他垂眸又饮一杯,烈酒令他清醒。
再见是宫中宴请,他领护卫一职站在大殿顶上,看着下边衣香鬓影,又见那抹亮色。那是他第一次看到她的样貌。冰肌玉骨,不过如此。
燕小乙在屋顶上听着她言谈间进退有度,文绉绉的,满是书卷气,与他这种粗人很是不同。果是大家小姐,当是与他这种猎户之子天壤之别。
燕小乙能看到她的手上光洁如玉,他忍不住看了看自己的手,俱是从低处爬上来时磨出来的茧子。
这天以后,燕小乙遇到京中公子哥时就会下意识地看看人家的手。果与他的不同,当……与她很相配。
燕小乙心知自己是猎户之子,如何比得上司南伯府世家大姓,又如何配得上她。然他像病了一样,每天下意识地四处看她在不在。一般是看不到的,偶尔在街上看到似她的一个背影一闪而过也能让他欢喜不已。
不过,也仅此而已。他不敢追上去看到底是不是她,也不敢走近。有些鸿沟是天然存在的,她就像一个精美的瓷器,只该供养在最好的房子中,而他,只是破庐中走出来的野孩子。世人觉得他们不配,他也觉得。
最骄傲的人心里也有最隐秘的自卑。
日子一天天过去,他从宫中侍卫副统领升到了宫中侍卫统领,又从宫中侍卫统领平调到了征北大都督。
大庆目前唯一一个毫无背景的大都督。
多年目标终达成,燕小乙却毫无当年以为的兴奋或者喜悦。庸将已在那场战争的两年后因朝堂斗争被流放千里,刘廿三的父母在他努力上爬时病逝,而她,在京都。
燕小乙还是收拾好了行囊,一路北上。路过利州时,听闻利州知府姓赵,多年未娶,燕小乙便问了知府名讳,得知知府姓赵,名一七。利州城不大,知府府邸问问也就知道了。燕小乙到知府府邸前,只说刘廿三故友求见,赵知府果急忙出迎。
酒过三巡,燕小乙将刘廿三的事同他说了后,两人又喝了会儿闷酒,他终是忍不住问:“赵兄为何多年不娶?”
赵一七醉眼朦胧,燕小乙觉得他仿佛在看很遥远的地方。他看了好一会儿,静止一般,终是叹道:“问世间情为何物。”
两人碰了一杯,燕小乙又问:“若是刘家阿姊是县令之女……”他话未说完,赵一七已笑了一声。燕小乙看着赵一七将满满一杯酒一口饮下,醺然道:“那我们根本不会认识……”
燕小乙默然将手中清酒饮尽。
当是如此。
征北营的日子因着对手的狡诈让燕小乙不那么无聊了,他原以为忙碌会冲淡他的念想,却不然。燕小乙发现自己活成了军帐角落里的那个人,不爱说话,只兀自饮酒。
无战事时他开始自饮自酌,聊想过去,也会想那个冰雪一样的人。想她会说个什么人家。每每想到这个事,燕小乙都会心如刀绞,却又如何。他自虐一般逼着自己去想,去挨个想京中氏族。总会有这一天的,不是么。
心口太痛,就以痛为佐混着烈酒下肚,分不清辣和疼的时候,是他最舒服的时候。
京中传来她的消息,是混在各家府邸的动向里送过来了。上面短短一句“司南伯府嫡女将与靖王世子定亲”令燕小乙在油灯下看了许久。长街撑伞而来的姑娘,路的尽头原来是靖王府。这个婚事当是极好,靖王世子出身高,配她正好;精美的瓷器本就不是他这种人该肖像的,放在靖王府真真极合适;天造地设不外如此……
燕小乙这般想着,就想向往常一般将这张纸放入炭盆中烧掉。然这纸上却似已有火舌一般,令他还未碰到已觉得指尖难以自控。
她素来喜着素色,穿嫁衣时当是极美;不知她凤冠霞帔时何等姿容;靖王世子也是一表人才,门当户对郎才女貌,正好……他仍不住地想着。
喉头不知何时腻出腥甜,溢满口腔,燕小乙下意识地抬手捂住嘴巴,想要阻止那要涌出的腥甜。然他手甫一覆上,温热液体已由唇角溢至掌心。鲜红液体滴落在那张纸上,溅开红梅。
再有她的消息已是两个月后,传来的消息是不知什么原因,两家亲事没成。燕小乙先是担心了一回她会不会伤心,而后又隐晦而卑劣的感到高兴。他仍要将这张纸放入火盆中烧掉,这回能拿起来了,却无论如何也放不开手。
燕小乙又将这张纸放回桌上,从一个带锁的盒子中取出那张染了红的纸。他将两张纸摆在一起,来回看了几遍,唇角漫上笑意,旋即又被他敛了下去。他冷着脸费了好大劲才将两张薄薄的纸揉成团扔进火盆里。
有些奢望,一点都不该有。
他看着火舌跳了跳将那两个纸团烧成灰烬,心里那个人却未被一起烧走。
而后的几年里,她像消失了一样,燕小乙的人再也没有递过关于她的消息。燕小乙克制着自己不让人去打听她在做什么,只任她在他梦里越发放肆。
京中争斗像是离他很远,他的日子只有战事与酒。
其实那些争斗也不远,左右影响个他还是足够的,然燕小乙却不愿去插足。争了如何,斗了如何,生死不过圣上一句话。他已是超品大员,在那些人眼中,他也不过是猎户之子,这就是云泥之别。燕小乙觉得那些事颇有些无聊。
他心里揣了个人,没有人知道,他却揣得小心翼翼,数年如一日的揣着。直到那日,燕小乙在沧州城的酒楼喝了酒,下楼时迎面上来一人。带着帷帽,看不清面容,只身形已让燕小乙心中一滞。他足下仿若生了根一般难以挪动,只愣愣地站在原地,看着那人看向自己,然后帷帽下传来一声轻轻浅浅地:“呀……”
燕小乙觉得自己的呼吸都滞住了。他看着来人摘下帷帽,露出那冰雕雪琢的容貌。不过她此时在笑着,同燕小乙看到她宫宴上那副冷清的神情很是不同。她笑得如冬日暖阳,融进燕小乙的心里:
“你怎么不回京都了?我等不了了,就来找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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