尊师不重道

　　日子慢腾腾地过着，终于熬到了腊月的第二十七天。
　　如今，那个美梦到了宣判的时刻，不是要实现了，就是彻底破灭了。
　　害怕，迷茫，又充斥着无限的期待。
　　他害怕
　　怕那人忘记了约定。
　　腊月二十七离第四个年头如此近，若他没来……
　　失约是小，被忽视，被遗忘，被抛弃，那这年怕是太难挨过去。
　　他迷茫。
　　那样高高在上的道家之首，要来迎我，我受宠若惊，却又不知晓到底是为何。
　　可能只是看我机缘深厚，天赋异人，所以想要收入门派里栽培？
　　可比我机缘厚，天赋比我高，又有治道之才的弟子，也是大有人在。
　　期待，如鱼渴水般……
　　又不敢期待。
　　万一落空，这三年奔波付之东流，那殷殷期盼和信任便都轰然倒塌。
　　那滋味，比冥府炼狱也不差什么了吧。
　　但这不是梦，曾真切地发生过。
　　那位仙神，传说中的归海仙尊，青硕峰的青硕世尊，即将要迎接着他去往仙山，去往美好，开始真正的修行了。
　　那里一定美如仙境，与这里定然是两个世界，那里，会不会有人给他亲情，给他友情，甚至是爱情呢？
　　期待……
　　如果再幸运些，还能再往后的日子里碰到他，叫他一声世尊，口齿模糊些，师尊也是能叫的。
　　憧憬……
　　每当少年开始胡思乱想的这个时候，他都像极了当年那个嚣张跋扈对着招纳弟子不知所措，只会大喊大叫的孩童。
　　可终究不一样了……
　　一整日，少年都在等着，等着记忆中的一袭白衣。
　　雪很快自云头落下，是冬夜，寒风呼啸，像妖魔的怒吼，墙外一树梅花迎着微雪烈风悄然盛开。
　　月色隐匿在浓厚乌云里朦朦胧胧，凌空飘落的仙尊与微微落雪在视线里融合……
　　在那漫天雪沫里，隐约见那人一身飘逸出尘的白衣简衫，从天而降，双履落地那一瞬间，自脚下吹开柔风，清扫了附近数米的盈盈落雪。
　　冥府门厅一回顾，念念仙人迎我来！
　　霎时，像温泉一样的柔风向周身蔓延，倾泻而下，流淌过脚面、腰身、胸膛……
　　脚下草青抖落尘土钻出地面，郁郁葱葱，转瞬花开如锦。
　　月色弥蒙，而他散发着寒白的光晕，愈发澄明，每一步都带着浓浓春意，纷至沓来。
　　莫家媳妇睡梦中觉得今日这冬被格外厚重，闷得人喘不过气来，燥热非常，一脚踹了。
　　莫家人都已睡下，只有那半大少年，他还立在窗前，凛冽冬日里换上了一身火红的夏装。
　　他微裸着胸膛，冻得嘴唇发紫，嘴角却已经含着浓浓笑意，比那春风夏日更明媚，跑出屋子，对着那人翁声翁气地吐一口水气，道：“您来了”。
　　他不知该如何称呼他，只是说您，即亲切，又不失尊敬。
　　那白衫仙人行至他面前，一步一春生。
　　他并没有接话，只是用修长的手，抚摸了少年的头，声音有些暗哑颤抖，可还是听得出他在尽力将声线可以放得柔和，他说：“从此以后，你便是本座首徒了”语气里透着丝丝欣慰，像是对着一位故人道“你回来了”一样。
　　温柔的声线，却陈述着令人惊天动地的话，他说“首徒”。
　　那少年呆愣了许久，他思索着这样修为的仙者，门下徒弟少说也该要有几十人吧，而他，只是在冥府偶然遇到了他，才得还阳，因他突破妖兽气息反噬，自己却丝毫未曾反馈，甚至都未曾来得及道一声谢，而他却说“首徒”。
　　曾也有奢想到他说三年为期是为了要收他做弟子，但想不到竟然是做他徒儿，竟然还是他的首徒，一时受宠若惊。
　　两个字，惊得他笨嘴拙舌，词语哽噎在喉，三年所学喂了狗。
　　天地浩渺，此刻的他仿若到达了宇宙洪荒的中心，所有一切，唯他灿若星辰。
　　心里如波涛翻滚惊诧非常，手脚都开始颤抖，他极力忍耐着，不让自己惊愕的太过明显。
　　他端庄慎重地跪倒在归海云岐脚下温暖的草地上，稚嫩地叫了一声：“师……师尊”。
　　归海云岐一瞬间有些恍惚，他瞳眸有些涣散，透过眼前的少年，看到了太多太多……
　　恍惚有一个与他相仿的少年跪在他面前，清隽端正的面容抿唇微笑，眼眸璨烂对着自己说：“弟子顾锡，拜见师尊”！
　　“师尊在上，请受弟子跪拜”跪叩俯仰之间，少年眼圈微红，仙尊眼眸哀戚。
　　少年见师尊未有言语，那双凤眸有些失焦，也不敢贸然打扰，只得低头，轻轻皱起了眉，竖着耳朵等候。
　　他想，这样的仙神人物，怕是在拿他立师威吧。
　　心里惶恐，面上却恭敬的厉害，将头伏的更低，大气儿不敢出一口，心头默念，立威是应该的，女人得惯着，女人得宠着，女人得哄着……
　　忽然意识到，自己默念的有些偏了，当初学的是讨女人喜欢，可实际上是为了哄师尊，所以立刻纠正过来：立威是应该的，师尊得惯着，师尊得宠着，师尊得哄着……
　　以前在莫家村，他从来都是高高在上的，众人拿他当神一样供奉，而这一刻的跪拜对他来说有一点点屈辱的味道，所以默念这些，能得些许宽慰和释然。
　　归海云岐闭紧了发滞的眸子，复又睁开，眸海一片清明灵动，显然回了神儿。
　　他伏低身子，抚住那小少年的胳膊，将他带起来，道：“起吧，地凉”。
　　那一身火红的夏装在雪地里格外刺眼，如同鲜血。
　　裸露在外的肌肤线条流畅，已然有刚劲的影子，只是触感太凉了，冰的像没了温度。
　　他有着仙神之躯，周围自带仙神之气，花草树木无不惊醒动容，冰雪涣散消融。
　　三九严冬，漫天雪沫，归海云岐的周围春芽萌发，芳香馥郁，他对脚下少年说“地凉”。
　　那小少年感受到归海云岐的靠近、触摸，手臂贴上他的指尖，烫的他打个颤，浑身仿佛裹挟着清泉，丝丝缕缕从臂膀渗入，漫过灵台，整个人都清爽明朗起来。
　　暖，是从脚底延顺至胸口，仿若此刻正泡在温泉里休憩，舒服得让人有些恍惚，骄阳破云，直入肺腑。
　　太近了，可以清晰地嗅到那人身上散发出来的，是清冽的雨后草木香，沁人心脾，一缕入魂，从此再难相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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