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划地为牢·上
广播通知航班推迟四十分钟起飞,反正出行十次,至少有八次都不能正点,我也早已经习惯,周围是此起彼伏的手机开机音乐,然后是打电话发短信的细碎声响。
我轻叹了口气,从包里拿出耳塞,就在这时,我看到一双优美的手,白皙温润的色泽,一手握着饮料罐,另一手端着水杯,稍稍弯曲的尾指稳稳地托在水杯的下方,显出刚中带柔的气势,我再稍稍抬起头,那位空少却有着再平凡不过的脸,只是眼神无害,嘴角带着些微温和的弧度——他托着杯子的手和那样的神情是那样的合称,有种莫可名状的熟悉意味。
兴许是发觉了我的视线,他往我这边看了一眼,大大方方地笑道:“先生想要点什么?”
我摇头道了谢,闭上眼睛靠回座位,刚刚的错觉,不过是一瞬间而已,就像是三年前初次和最后一次见到他的时候,明明是再普通不过的面孔,却在那个时候折射出独特的魅力来。
我这次是去见个朋友,叫Oscar,很烂俗也很好记的英文名,我其实更喜欢他的另一个名字,但我不常那么叫他。我和他合伙开了个酒吧,他在店里看场偶尔客串调酒师,而我去店里的机会并不多,也鲜少遇到——但有些朋友就是这样,无需刻意联络,你需要他的时候却总能找到。
有些说远了,其实是飞机上这个年轻的男子让我想起上一次见他的时候。
那会儿我想起自己身为半个股东,差不多有五年未曾涉足店里,未免有些荒唐,再加上Oscar相邀,我便在不算高峰期的时间过去,挑了个离吧台较远的位置。店里的伙计差不多都是生面孔,我也没打算亮出自己的出资人身份,只是点了杯果酒和一份布丁。
等待的时候,我看到那个在斜前方位置独坐的男子,他很年青,应该在二十五岁左右,但他的眉目间却有着老年人的暮霭沉沉。这样的年轻男子并不少见,只消在深夜,总有类似的脸孔,相似的伤痛。或许为生活,因为他们多半还不能靠自己的双手建立一份属于自己的殷实;又或许为感情,年轻的时候,容易为一些人产生执念,只不过等年华老去,才能明白自己真正所想,醒悟那些执着早已经与感情无关。
我已经过了对别人的故事好奇的年纪,更何况这个年轻人看上去并不算出色,只不过在这角度他恰好在我的视野中,我又恰好无聊而已。
只是当他抬起手,他的整个气质变了,我说不出那种感觉,只是觉得有些触动。
他倒酒的动作很慢很稳,端起酒杯的动作很慢很稳,连喝酒都是慢而沉稳的,他的手掌形状优美,手指纤荏合度,骨节不算明显,对于男子而言乍一看上去有些太过柔美,但举止之间,力量内蕴。我想了很久,才找到足矣形容的比喻,就像是目睹一株再平凡不过的青草在微不可查的风中缓缓舒展开自己柔韧的叶片。
真是有趣,我不由微微自嘲了下,多半是游走于浮躁的人之间太久,所以容易被这样安宁的人触动。
“怎么来了也不打个招呼。”
我看了那个人许久,竟然半点也没有察觉Oscar是什么时候过来的。
“你不在,我就先自己坐会儿,反正你总能找着我,不是吗?”
我接过他手中的布丁,用勺子舀了一块放进嘴里。
“真是不明白你一个大男人怎么会喜欢这么甜的东西,我一直以为只有女人才嗜好这些。”Oscar从来不积口德。
我笑了笑,不去管他,继续享受我的布丁。
“怎么,对他有兴趣?”Oscar拇指别了别,正是那个青年的方向。
“不要把我说的像是变态大叔似的成么?”我有些无奈地看着他的戏谑。
“抱歉抱歉,最近小玥迷上了耽美,我好像被她影响了。”但他的样子分明半点抱歉的意思也没有。
“你的那个小玥,我好像还没有见过吧?”我解决最后一口,擦了擦嘴角。
Oscar笑了笑,道:“说不准你们在很久以前见过,只是你们都不记得了。”
“故弄玄虚!”我将餐纸往烟灰缸里一扔,道,“这次这么主动找我来,可一点都不像你的风格。说吧,什么事?”
Oscar轻咳一声,道:“这事儿确实有点着急。”
“和你家小玥有关?”我笑。
“林,我有时候真觉得你敏锐的可怕。”Oscar弹了一下指尖,暗银灰的烟屁股从盒子里跳出来。
“戒了。”
他耸耸肩,从兜里掏出火机给自己点上:“看来我们真是很久没见了。”
“到底什么事?”我看着这个男人的脸,认识他十年,他却像不会老似的,乍一看上去也就二十多的年纪,只有细看才能在眉目之间发现浅浅的细纹,还有眼底那抹绝不属于二十岁年纪会有的深沉。
那也我所没有的沉淀。
他的故事一定比我来的久远深刻,只是他不会说,我更不会问。
“我用这几年的收益在L市顶了个铺子,打算把酒吧开到那里去。”Oscar将抽了一半的烟摁灭,他其实并不嗜烟,只有在某些时候才会抽一颗,比如不知该如何整理语言开口的时候。
“L市不近啊,过去好像还要办护照和签证吧。”我不动声色的喝了一口果酒,似乎比早期的口感要柔和些,是调酒的人心境变了的缘故吧。
“那些已经办好了。”
他的样子有些局促。
他怎么能不局促,我于他,终究还是有些不同。
十年前,捡到这个男人的是我,给他一个在这个世界立足的身份的也是我。我并不是个会在路上把流浪的阿猫阿狗捡回家的人,我不喜欢对有生命的东西负责任,当然没有生命的更是如此。只是在那个夜里,醺然的酒意和野姜花未曾散去的气息让我入了魔,竟然将他扛回住处,给他身上那些古怪的伤口上药,后来又利用关系给他补办了档案,在户口本上,他是我失踪多年的弟弟。
“既然你早就做了决定,也不用特意叫我过来,只要另找个可靠的人看场子就行了。”我习惯性地转了下中指的银戒,有晦暗的光,“或者就这么关了也没什么大不了。”
“林……你在生气?”
我笑着摇摇头,对于一心想要离开的人,生气或是阻挠毫无用处,不如好聚好散。
他孩子气的舒了一口气。
我伸出手去,临了却还是不动声色地收了回来,他早已经不是那个忘却前尘心智衰退只懂静静坐在落地窗边等我回来的男子。
“我是这么想的,这里毕竟开了这么多年,关了未免可惜,而且我到那边最多三年,三年后我就回来,到时候我还回这里。”他敲了敲我面前的桌子,低声道:“林,你不会忍心看我到时候无家可归吧。”
又是那样孩子气的表情,带着些耍赖的意味,是吃准了我不会拒绝吗?——这个家伙是哪里来的这种笃定?
我稍稍往后退了一些,道:“那这三年呢?”
“你回来吧,林,你在外面奔波了这么多年,也该找个地方好好休息一下了,这里毕竟是你的家乡,而且……”
我冷冷的截断他的话:“我还没有回来养老的打算。”
因为你已经找到自己想要的归宿,所以连带着也要把我的份安顿好吗?
抱歉,这样连带的温情,我敬谢不敏。
他马上意识到自己的失言,轻咳一声,道:“我只是提出个方案,毕竟你回这里比找别人要好得多,林,这个地方终究是属于你的。”
属于我?真是可笑,这店里即使充斥再多人的体温,也是个死物,房契上的名字一变,它又将划归另一个人所有。
这世上没有什么东西是真正属于某个人,不管是房子,或是别的。
但是这些话我绝不会说出口,因为我知道他会流露出那种我不愿意看到的表情,在还没有恢复正常人心智的时候,他偶尔会不自觉地这样看着我,带着洞悉一切的悲悯还有欲说还休的隐晦,让我莫名焦虑。
“时候未到吧。”
我避开他的视线,这时候我又无意中瞟到坐在那边的年轻人,他倒酒的动作和举杯的节奏一直没有变过。
“既然这样,我也不勉强。”他站起身来,道:“你先坐一会。”
我看到他朝那个男子走去,我不知道他要做什么,只是在这个角度,他修长的背影挡住我的视线,像是优雅的白鹤,或者更确切一些,是一只优雅狩猎的白鹤。
他们并不熟识,Oscar在那个年轻人对面坐下的时候,我可以看到他虽然故作轻松,但肢体语言有些不自在,反应也很生涩,多半是很少来这种场所,但那两人似乎很谈得来。然后我看到Oscar动作熟练地调酒,那是我即使生疏多年却不曾荒废的调酒概念中不可能出现情况,两种基调酒只用了寻常的build而已,怎么可能出现烈火和冰蓝两种调。
还有那个年轻人,没有人告诉过他不要轻易喝陌生人请的酒吗?
但是他带着笑,饮下那一杯冰蓝的液体,趴在桌上沉沉睡去。
“我怎么不知道你改行开黑店了?”
看着酒保将人扛到休息室,我皱了眉头。
Oscar笑得人畜无害:“我只是想找个合适的人来顶我的班,我看他资质不错,而且,重要的是,你对他也有兴趣。”
如果说之前我只是对他的安排有些不悦的话,那我现在就是对他妄自揣度我的心意而恼怒了。
“林,你是不是误会什么了?”他忍俊不禁地笑出声来。
“很明显,这不是误会。”
我想我的表情应该很难看。
我不喜欢这种别人尽在掌握我却一无所知的感觉,尽管我很想相信他并不是那种毫无道德底线随性出手的人,但是时隔五年,很多东西早已物是人非。我唯一可以相信的便是自己,或者说,我连自己都不信,我只信死亡。
“他心情不好,我只不过给他喝了一杯特制的‘醉生梦死’,让他好好睡一觉,梦醒之后,他不会有任何损失。之后要不要留在这里,也是由他自己决定。”Oscar两手搭在我的肩头,笑道:“哥,我真要做坏事也不会当着你的面好不好。”
他已经很多年没有这么叫我。
我低垂了眼睑,然后拍拍他的手背,道:“那个‘醉生梦死’是怎么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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